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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衣冷别
孩子存在的消息,终究如同堤坝的裂缝,一旦出现,便再也无法阻挡洪水的泄出。嬴彻大将军与魏国公主有孕的消息,像一场无声的瘟疫,在咸阳的权力阶层中迅速蔓延。这一次,引起的震动远超以往任何一次流言蜚语。一个同时流淌着征服者与被征服者血液的子嗣,其象征意义太过复杂,足以触动太多人敏感的神经。
前朝遗老们捶胸顿足,在宗庙之前长跪哭诉,称此为“血脉混淆,国祚将倾”的不祥之兆。那些早已对嬴彻军权与声望忌惮不已的政敌,更是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在暗中频繁串联,各种阴损的计策在私密的宴饮和书房中悄然酝酿。就连那位一直对嬴彻保持着倚重与猜忌微妙平衡的秦王,态度也终于发生了明显的倾斜。
暖阁里的气氛,随着外界暗流的涌动,一日比一日凝重。送来的物资依旧精细,甚至更加考究,但负责看守与伺候的侍卫宫人,眼神中却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谨慎与惶恐。姬玥能感觉到,那无形的网,正在缓慢而坚定地收紧。
一日,嬴彻被急召入宫。他离去时,天色尚早,回来时,却已是夜幕深沉。他没有直接回暖阁,而是独自一人去了外间的书房。姬玥隔着珠帘,能看到他映在窗上的剪影,久久地坐在书案后,一动不动,既未处理公文,也未唤人掌灯。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死寂。
许久,姬玥端着一盏新沏的、早已温凉的参茶,轻轻走了进去。书房内没有点灯,只有窗外积雪反射的微弱天光,勾勒出他僵硬的轮廓。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但他坐姿笔挺,眼神在黑暗中亮得惊人,没有丝毫醉意,只有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冰冷的愤怒,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王上……有何旨意?”她将茶盏放在他手边,轻声问道。
嬴彻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她身上,在黑暗中锐利如鹰隼。半晌,他才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被砂石磨过:“北境狄戎作乱,攻势凶猛,连下三城。王上命我……即刻领兵出征,平定叛乱。”
姬玥的心,如同骤然坠入冰窟。北境!那是秦国最苦寒、最荒凉之地,狄戎骁勇善战,气候恶劣,此去路途遥远,战事凶险,绝非短期内可以结束。在她临盆在即的时候,将他调离京城,这其中的意味,不言自明。
“是调虎离山,还是借刀杀人?”她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带上了一丝颤抖。她发现自己远比想象中更害怕他的离去。
嬴彻的嘴角扯出一抹极冷的弧度,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森然:“或许,两者皆是。”他伸出手,握住她放在桌边、冰凉的手指,他的掌心滚烫,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力量,“他给了我两个选择。”
他的话语缓慢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姬玥的心上。
“要么,你随我出征。”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隆起的腹部,意思显而易见——舟车劳顿,战场凶险,她与孩子绝无可能承受。“要么,你迁入宫中,由王后亲自‘照料’,直至生产。”
两个选择,都是绝路。随军是死路,入宫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秦王这是在逼他,也是在试探他的底线。
姬玥只觉得浑身发冷,连被他握住的手都失去了知觉。她看着他,已然明白,他绝不会选第二条路。
“你……”她的声音干涩。
“我会去。”嬴彻斩钉截铁地打断她,握着她手的力道收紧,几乎让她感到疼痛,“我会用最快的速度,踏平狄戎。用他们的头颅和赫赫战功,回来换你们母子的平安。”他凝视着她的眼睛,目光灼热,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恳求与不容置疑的强势,“阿玥,信我这一次。”
信他?信这用无数人命和鲜血铺就的归途?信这以战争功勋换取的、在帝王心术面前脆弱不堪的承诺?姬玥望着他,千言万语堵在喉间,化作一片苦涩的荒芜。她该恨他的,恨他带来的这一切灾难与屈辱,可为何此刻,心中翻涌的,却是无边无际的恐惧与……不舍?
她低下头,避开他灼人的视线,目光落在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孩子似乎感受到了母亲剧烈的心绪波动,不安地躁动起来,一下又一下,顶撞着她的肚皮,带着生命的韧性与抗议。
这真实的触感,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她所有的挣扎。她还有选择吗?从城破那日起,从与他相遇那刻起,她早已没有了选择。
她缓缓抬起头,眼中所有的情绪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片死水般的、令人心寒的平静。她轻轻抽回被他紧握的手,那动作里带着一种诀别的意味。
“好。”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我等你。”
除了相信,她还能做什么?除了等待,她还有何路可走?
接下来的三日,别院如同一个高速运转的战争机器。信使往来穿梭,甲胄碰撞声、马蹄声、将领听令声不绝于耳。暖阁之外,是紧张有序的备战;暖阁之内,却是一片死寂的等待。
姬玥亲自替他整理行装。那冰冷的玄色铁甲,那柄饮血无数的佩剑,那一件件象征着权力与杀伐的物件,在她手中变得无比沉重。她动作缓慢,指尖拂过甲片上的冰冷纹路,仿佛要将这触感刻入骨髓。
第三日黎明,大雪再次纷纷扬扬地落下。别院门口,黑压压的亲卫军队肃立无声,如同沉默的钢铁丛林。嬴彻一身戎装,玄甲在雪光中泛着幽冷的光泽,高大的身影在漫天飞雪中,如同一尊即将出征的神祇,带着无边的煞气与决绝。
他走到她面前,风雪吹动他猩红的披风,也拂过她未施粉黛的脸颊。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得如同深渊,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情绪——爱恋、愧疚、决绝、还有一丝近乎疯狂的占有。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俯下身,冰凉的唇,带着雪花的湿意,郑重地印在她光洁的额头上。那是一个烙印,一个誓言,也是一个告别。
“活下去。”他再次吐出这三个字,声音低沉,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如同军令。
说完,他猛地转身,猩红披风在雪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他利落地翻身上马,缰绳一抖,战马嘶鸣。
“出发!”
命令声落,铁流开始移动。马蹄踏碎积雪,甲胄铿锵,黑色的洪流缓缓汇入漫天风雪之中,逐渐模糊,最终只剩下呜咽的风声,以及天地间一片刺目的白。
姬玥依旧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狐裘上落满了雪花,仿佛一尊冰雪雕成的塑像。她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手轻轻覆在腹中那不安扭动的小生命上。
她知道,他这一去,不仅是奔赴一场生死未卜的战争,更是奔赴一场与命运、与王权的终极赌局。而她和孩子,是他押上的全部赌注,也是悬于悬崖边缘、摇摇欲坠的累卵。
天空低沉,雪越下越大,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彻底掩埋。这座守卫森严的别院,从未像此刻这般,像一座华丽而冰冷的铁铸囚笼。那个唯一有能力,也愿意为她撕裂这囚笼的男人,已经远走。
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是国仇家恨,还有这越来越近的、由至高权力和冷酷宿命共同编织的,绝杀之局。风雪呜咽,像是为这场注定的离别,奏响的悲凉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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