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典型35岁

　　林穗没换私服，直接打卡下班。

　　今天没有夜班，她能早点回家，顺便把这一身脏衣服洗了。

　　林穗家住在绿坪03区，从第三文明提升所开车顺着跨区高速，通过区域安检站不过1个半小时就能抵达。

　　她到家时，自己的丈夫和一对儿女也已经到了。听到她开门的动静，女儿飞快地跑过来抱住了她的腿，奶声奶气地叫了声：“妈妈！”

　　丈夫和儿子显得克制很多，儿子远远地叫了她一声，丈夫则坐在沙发上对她笑了笑。

　　林穗今年35岁，年初时二次评分的结果是480分。

　　她的丈夫叫刘杰，是她从大学就开始交往的恋人。

　　两人毕业后顺利结婚，一人入职了第三文明提升所，一人入职了合成食品厂位于绿坪03区的研究科室。

　　在林穗25岁那年，她不顾家人的反对，通过正常受孕、生育的方式生下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儿子刘景荇，而后31岁，又顶着大龄生育的警告生下了女儿林昭昭。

　　除了没有使用体外孕育项目外，他们家是一个非常符合系统要求的标准家庭。

　　夜晚，安抚好了儿女，林穗和刘杰坐在家里的阳台上看着夜晚的星叶03区闲聊。

　　与苔藓03区不同，星叶03区的能见度很好，从林穗家往下望去，能看到不远处星叶03区中心霓虹的亮光，虽然已经到了夜晚，但城市看起来依旧朝气蓬勃。

　　“今天出了点乱子。”林穗说着，拿起旁边的罐装啤酒喝了一口。由于穿得少，初秋的晚风吹过，她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

　　“嗯？”刘杰回应着，将一边的毯子取过来给她披上。

　　林穗拢了拢毯子，记忆飘回到了那个水资源循环利用厂满是噪音的下午，以及掩埋在一片统一制服中那张惨白的脸。

　　“一个提升人员。”林穗轻声地说，“编号721549……”

　　她眼前突然浮现出那天的结业日，想起那个混杂着呼喊声和音乐声的上午，想起李小婷被带走时回头望向四周的眼神，那是一种冷漠又锐利的眼神，仿佛嘲讽，又仿佛是洞穿了这一切，望向更远的地方。

　　“哦对。”林穗愣了一下，很快纠正自己，“她不叫编号721549，她叫李小婷。”

　　一个和她同龄，却走着完全不同道路的人。

　　刘杰听到她的补充，刚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疑惑地问：“你居然记得她的名字？”

　　林穗点了点头，有些心不在焉地说：“她入所是我送过去的。”

　　她记得当时自己还劝过她认命。

　　“今天她差点跌进原水池。”说着，林穗将啤酒喝完，拿着空掉的易拉罐在手里慢悠悠地晃着。

　　“原水是不太好闻，你们还是不给提升人员配装备吗？”刘杰问。

　　“规定就是这样。”林穗摇了摇头，将目光落到了更远的霓虹光之上。

　　文明提升所就是通过高强度的学习灌输，辅以恶劣的劳作环境来告诉所有提升者，现在的生活来之不易，告诉他们只有遵循着盖亚之心系统，才是获得美好生活、走向更正确的道路。

　　这一切林穗是知道的。

　　曾经她也是认同的。

　　林穗的人生里似乎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父母和睦，学习优异，工作顺利，就连婚姻和生育都是自己选择的。

　　唯一不足的，可能就是因为没有使用体外孕育系统，两次生育后她都在一个月后就立刻回到了工作岗位。

　　但是，结业日的骚动却像是在她的信仰上撕出了一道微小的裂口。

　　她见过很多因为带走违禁品而被禁止离开第三文明提升所的先例，但当那张画着太阳的卡片被举起时，她还是愣住了。

　　这是一个不在任何条目上的“违禁品”。

　　这幅卡片画原本就不属于第三文明提升所，它的存在本身和那栋纯白的建筑就格格不入。

　　林穗后来去查过这条处罚的违禁记录，上面给出的理由是：“携带未上报随身物品离所。”

　　那是李小婷在入所时未被扫描出的私人物品。

　　但第三文明提升所的所有系统都会链接到盖亚之心系统做统一处理，漏扫物品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发生的极小概率事件。

　　她想起前几天的内部文件里对“异常数据”的提防，想起关于系统异常报错的流言。

　　她无法确定，这到底是因为“异常数据”导致的盖亚系统错误？还是一个文明提升所更深的阴谋，或者……

　　系统本身就在等待着这个“错误”发生。

　　这个念头飞快地闪过，轻得如今晚的夜风。她站起来裹紧了身上的毯子，对刘杰说：“回去吧，我有些冷了。”

　　那之后的一段日子，第三文明提升所没有发生其他异常事件。林穗只能在偶尔的劳作日和夜班时间才能见到李小婷。

　　她观察过一段时间，李小婷每天夜晚会在固定的时间里出现在居住区的公共区域。

　　她什么都不做，只是非常规律地出现，又非常有规律地离开。

　　像是某种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了月底，那天正好是林穗的夜班。

　　当晚算上她一共六名值班人员，三名女性，三名男性，分别负责不同半区的居住区异常情况监控。

　　夜班虽然难熬，但好在工作内容一向不多。

　　监控不需要六人同时盯着，都是几人轮流查看，如果不是很奇怪的情况或者系统直接的提醒报错，他们也一般不会在意。

　　这几乎是值夜班不成文的规定。

　　他们值班一般不怎么闲聊，自己轮值过了，就各自在位子上小憩。

　　凌晨一点，林穗已经过了自己的值守时间，正趴在桌上小睡。

　　同事突然来叫醒她。

　　林穗迷迷糊糊地睁眼，看着一同值班的两位女性同事已经穿戴整齐地站在自己桌前。她还有些没清醒，茫然地问了句：“怎么了？”

　　在两人身后，是位穿着白大褂、戴口罩的女医生和一名护士。看到这两人，林穗一瞬间就清醒了，是校准室的人。

　　女医生低声说：“要麻烦几位跟我去一趟居住区。”

　　校准室的终端上没有居住区权限，他们如果有需要，都会到办公区进行额外的申请。

　　林穗站起来，理了理被自己压得有些皱巴巴的工作服。

　　她的余光瞟了一眼护士手里捧着的塑料盒子，里面躺着一支一次性的注射器和两支装满了银色注射液的西林瓶。

　　林穗的目光沉了沉，她知道这个东西。

　　是校准室为了对提升人员进行干预的神经系抑制药物Neurocept-R。

　　她见过许多人被注射这个药物，最近的一次是发生在那次男性晕倒在女性居住区的事件中，但这是第一次见到校准室的人直接去居住区。

　　“是去找谁吗？”林穗问。

　　旁边的工作人员连忙将手里的电子屏递给她。

　　这是一张检测报告表。

　　最上面是一堆数值内容，包括代谢率情况、意识反馈情况以及药物作用影响等，往下看就能看到这份报告的主人。

　　是李小婷。

　　林穗愣了一下，她记得上次那个异常事件，也和她有关。

　　“巧合？”林穗想，她的目光落回那两支西林瓶上，里面银色的液体在办公室的白炽光下像某种活体。

　　她感觉自己握着电子屏的指尖有些微微发凉。

　　“林姐？”见她半天没说话，旁边的工作人员疑惑地叫了一声。

　　林穗摇了摇头，将无关的思绪抛到一边，和校准室的两人一起去往了居住区。

　　凌晨的居住区静谧无声，明明是全封闭的环境却显得异常阴冷，同行的几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系统的调温出问题了吗？这么冷……”校准室的小护士不满地抱怨道。

　　“马上冬天，夜间系统会根据外部情况模拟气温。”林穗解释。

　　几人很快走到李小婷的房间前，林穗点开自己的个人终端，调出了权限设置，之后碰了碰门把。

　　“滴”的一声，门应声打开。

　　屋内一片漆黑，窗外指引光带的光透进来照在墙上，像是一串安静流淌的数据流。

　　往里走，就看到李小婷正躺在床上。她没有被开门的动静惊醒，但似乎在做着噩梦，不安地动了动。

　　女医生朝护士使了个眼色，只见她快速地走到床边，将手里的塑料盒子放下，开始注射准备。

　　“麻烦几位帮忙控制一下她。”女医生低声的说着，也走到床边，示意林穗他们三人配合按住李小婷的四肢。

　　林穗蹙着眉，这是她入职这十几年来第一次遇到如此情况，虽然满心疑惑，但职业态度又驱使着她照做。

　　她走到李小婷的左边蹲下，将手搭在了对方的胳膊上。就在这时，她听到李小婷轻声地说了一句：“别让……”

　　“抓住！”但不等李小婷说完，女医生突然提高了音量，林穗吓了一跳，下意识加重了力道。

　　她看到护士以极快的速度将那管银色的液体推进了李小婷的血管里，她抬起头正好对上了李小婷睁开的眼睛。

　　那双几乎纯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亮光，如她在结业日那天见到的一样，那种锐利的眼神如箭矢般冲向她。

　　但是很快，那种亮光慢慢暗下去，变成了一片沉静无波的黑。

　　那个本应随着夜风消散的念头又出现在林穗的脑海里。

　　系统本身就在等待着这个“错误”发生。

　　林穗突然感觉浑身发冷，连带着手也有点僵了，她看着李小婷重新闭上眼，陷入了比刚才还要深沉的睡眠之中。

　　“走吧。”女医生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

　　几人快速地收拾好东西退出房间，离开前林穗最后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李小婷，她安静地睡着，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但是林穗知道，自己刚才亲手熄灭了什么。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尖还残留着李小婷身体微微发烫的温度，但很快也消散在了居住区微凉的黑夜里。

　　“确实比以往要冷……”林穗搓了搓手，默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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