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三个他

　　冬末，曾易安叫住试图偷跑出去的吼吼。小家伙日晒风吹的小黑脸扒拉下来，拖着自己向着胖胖老虎的脚往爹爹身边走去。
　　曾易安用长布裹住咿咿呀呀叫唤的呜呜和啊啊，后头背着一个，前头抱着一个，低头看着自家大女儿在原地踏步。

　　“珩儿！（在山里只有曾易安这样叫）”

　　吼吼没有理曾易安，固执地在原地和自己不愿意出发的脚做搏斗。
　　“吼吼！”

　　黑炭似的吼吼低头叹气，拖拉着两条悲伤的腿，跟着爹爹往新“洞”走去。她一直不能理解自家爹爹搬家的急迫心理，可惜父命难违啊。

　　随手牵起拉车的绳子，装在着一百多斤重的木车就这样被吼吼轻而易举地扯动了。曾易安见怪不怪，一手提着一个装满东西的大布兜，两人就这样走在了山林里。

　　风吹过竹子的声音是哗哗响的，竹叶和竹叶互相玩闹般地撞了一下对方的肩膀，让整个竹林充满了欢快的气氛。金乌在天上高悬，离得那样远，却又近得可以感受到它播撒的粒粒暖和的金光。

　　吼吼看看这边，看看那边。咦了一声，就停下了。她看到一棵长得奇形怪状的树开出了小小的长毛黑色怪果子，毛茸茸，看上去有趣极了。随即又看到一片“竹叶”活了过来，长出两只刀锋似的手，正虎视眈眈地躲在一只虫子后面。

　　一片黑色的云突然挡住了金乌撒下的光，吼吼抬头，曾易安正静静站在愤怒地站在她身后。

　　“珩儿！我跟你说了多少遍，多少遍，做一件事要专心，不要三心二意的。快跟着爹爹走。”曾易安怒吼道。

　　吼吼被吓在了原地，脸一下猛得通红，哇地大哭出来。呜呜和啊啊也随声哭了起来。

　　曾易安被孩子们的哭声闹得烦闷，像是脑后被人用闷棍硬生生打了一棒。从几年前被白狼叼着腿被拖到洞里，再到自己赤裸裸地被妖怪压着亲，身边的娃娃一个个猛兽似地进食、哭闹。

　　一种窒息感紧紧掐住曾易安的喉咙，三个孩子的哭声从他张开的嘴里灌进去，一直冲到肠胃，搅弄着，上涌到曾易安的心脏。
　　有的人想着逃出去，他逃出去了。而有的人却把无可奈何的事美化成了爱情和责任。现在身边没有老虎和白狼，只有三个无足轻重的孩子。

　　快跑！曾易安！快跑！

　　吼吼见自己的爹爹脸白成了一片，举起手想要拉住曾易安的手，却被曾易安一把撇开。呜呜和啊啊也被扔在地上，曾易安不管不顾地跑了。

　　他的脚步越走越快，但却是向着何卧雪开春建房子的相反方向走去。

　　快跑！快跑！快跑！

　　曾易安扯动着自己麻木的手脚，只是往着树林的一头冲去……

　　吼吼站在古树旁，眼泪一颗颗砸在地上，整个世界都被眼泪入侵了。她目送着爹爹跑走的背影，仿佛自己与妹妹们都是洪水猛兽。

　　那只伪装成竹叶的螳螂早已一蹦一跳地溜走。吼吼哭着哭着，感到有一只温暖的手放在了头顶，是娘亲熟悉的闻到，便一个劲地埋头，倒在何卧雪的怀里哭。

　　“吼吼……吼吼……吼吼”（娘……娘……娘）吼吼心里有一种特别特别伤心的情感，但是她不知道怎么说，只留下一声声呼唤。

　　“吼吼吼……吼吼吼”（没事……没事）何卧雪安慰完吼吼，又哄好了啊啊和呜呜。塞给吼吼几颗甜甜的红果子，把两个不满周岁的小孩放到小木车的车顶。

　　胖胖老虎和白狼帮着拉着车，两只猛兽你一句我一句地嗷呜唱出了森林之歌：

　　生命本就是一瞬的相逢又离别，拥有过的何须再遗憾失去。生命本就是一天的相遇又分离，拥有过的何须再伤感不见。生命本就是一生的看见与消逝，拥有过的何须再悲痛死别。

　　吼吼到了新家，早已经哭得困倒在小木床上，另外两个小家伙窝在何卧雪的怀里咿咿呀呀地吃完奶，也沉沉睡去了。

　　天已然半黑了，胖胖老虎和刀疤白狼躺在木屋门口一下一下摇着尾巴。目送着自己的王在深夜去寻找自己远行的伴侣。

　　榕树的树腰壮硕，叶子更是繁茂。曾易安躺倒在树桩上看着月影婆娑，月亮从这边移动到那边，又从这边移动到那边，从一个月亮变成两个月亮，又变成数不清的、无数的月亮。

　　刚到林子的边缘，他便后悔了。天下那么大，但对于他而言只需要一隅之地而已。他才从那密密麻麻的人伦的网中跑出，就感到恐惧的阴云缠绕在周身。

　　他刚把自己的孩子扔到了路旁，一个才三岁大，另外两个不满周岁，而他就这样把她们扔到路旁。

　　他把自己抱在怀里轻摇了无数个一瞬的孩子扔到了一旁，他怎么会变成这样？明明孩子只是看螳螂耽误了一点时间而已。那有什么大不了，他们根本就无需在意时间。可他把孩子撇在林子里，撇在有狼，有虎，有各种比孩子们大了成千上万倍的林子里。

　　他为什么会这样，他明明只是想要过去让珩儿不要再耽误时间，只是想让她不要听一点他的话，只是想让她……不要再像一头野兽。

　　可是最后，他把她们撇在路旁，他把自己的孩子扔到了路旁。

　　曾易安发疯般地从林子的边缘冲回来，窒息地见到孩子们根本不在原处。

　　去哪里了？被吃掉了？不会的，还有妖怪夫人，对啊，孩子的娘亲是妖怪。孩子们吃其他怪物还差不多，其他妖怪又怎么可能……哈哈，孩子们的娘亲是妖怪，他被一个妖怪抓过了七八年，还生下了好些妖怪。

　　可是那是他的孩子啊，那也是他的孩子啊。

　　用力地翻开带刺的草，他徘徊着，如幽灵般又走到何卧雪搭建的木屋前。他不敢进去，就躲在阴暗的一片一片编成的影子里，偷偷地往屋子里看。

　　他听到孩子们的哭声渐渐变弱，他知道她们睡着了。一抹眼底，才发现手上沾满了从心里流出来的、晶莹剔透的“血”。蜷缩在树桩旁，冬春交际的季节还是那样的冷。

　　他又能去哪里？明天再若无其事地回去，孩子们会怎么看，那个妖怪又会怎么看？

　　□□的皮囊太过累赘，压着他渐渐睡去。

　　夜半，有些半睡半醒地躺在一个熟悉的怀抱，是竹子的味道。早晨起来，妖怪和女儿们，也包括他，都如常地一起生活。只是有一双眼睛，从那天起便一直盯曾易安的一举一动。

　　在曾易安吃饭时，哄孩子们时，甚至一呼一吸之间都在赤裸裸地盯着他这个曾经打算跑出去的叛徒。

　　曾易安快崩溃了，便抱着那些记载着逃离群山的书，准备烧掉它们。火的胃装满了这些书的尸体。

　　他佯装淡定地举出最后一本书，准备烧掉自己所有的妄想。那只妖怪夺过了那册书，何卧雪长长的叹息，并没有发出那令曾易安害怕的兽语。而是磕磕巴巴地说，我们搬到原乡镇生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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