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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魂缄语
无妄阁的日子,在一种近乎凝滞的寂静中流逝。
叶惊寒的伤势在那种奇特的冰寒药物和先生看似随意、实则精准的调理下,缓慢地恢复着。腹部的贯穿伤开始收口,不再轻易裂开渗血,但心口那冰冷的沉坠感,却如同跗骨之蛆,始终盘踞不去,时时刻刻提醒着他那场疯狂的代价。
他大多时间卧床静养,偶尔能下地,在屋内缓慢踱步。这间屋子陈设极其简单,一床一桌一椅,四壁皆是空荡荡的书架,却并无多少藏书,只有几卷散落的、字迹古怪的皮纸。窗外永远是一片被高墙切割开的、灰蒙蒙的天空,看不到外间的景象,也听不到市井的喧嚣,只有风吹过庭院枯竹的沙沙声,更添寂寥。
先生每日会来一次,送药,诊脉,偶尔会问及他身体的感觉,特别是心口那“东西”的细微变化。他的问题总是精准而冷静,不带丝毫情感,仿佛真的只是在记录一个罕见病例的数据。
叶惊寒配合着,回答得同样简略而克制。他深知在此地,多言无益。他需要恢复体力,需要理清思绪,更需要……找到与心口那点残痕相处的方式。
“养着它”。先生的话言犹在耳。
如何养一块冰?如何温养一缕即将消散的、冰冷的执念?
他尝试过凝神内视,试图在那片冰冷的死寂中,捕捉到一丝属于贺栖迟的意识波动。然而每一次深入感知,反馈回来的只有无穷无尽的虚无和空茫,以及随之而来的、心口愈加清晰的冰冷和钝痛。仿佛那残痕只是一块没有任何意识的、纯粹的“寒冷”,依附在他生机之上,贪婪地汲取着温度,却拒绝给予任何回应。
这种徒劳的探寻,往往以他情绪波动、引动反噬、不得不依靠先生的药丸强行镇定而告终。
几次之后,他不再强行内视。
他开始尝试另一种方式——回忆。
他靠在床头,闭上眼,强迫自己忽略心口的冰冷,将全部心神沉入那些被刻意尘封的、关于贺栖迟的记忆碎片里。
起初很艰难。三年的昏迷和醒来后的遗忘,让许多记忆都蒙上了厚厚的尘埃,模糊不清。他只能抓住一些最鲜明的片段——
少年带着倔强和仰慕的眼神,将那块劣质的平安扣塞进他手里,指尖冰凉……
他在演武场上被自己训斥得狠了,抿着唇一言不发,眼眶发红,却依旧坚持完成所有动作……
宫宴之上,他安静地侍立在自己身后阴影里,气息收敛得几乎察觉不到,只有在自己酒杯将空时,会无声地上前一步……
画面断续而模糊。
心口那冰冷的沉坠感,似乎没有任何变化。
叶惊寒并不气馁,他继续回想,更细致,更专注。
他想起有一次执行任务,贺栖迟为他挡了一道暗箭,箭矢擦着颈侧飞过,留下了一道血痕。当晚他替贺栖迟上药时,少年绷紧的身体,急促的呼吸,以及……那双眼眸中,几乎要溢出来的、被他刻意忽略的情感……
就在这记忆浮现的刹那——
心口那冰冷的沉坠感,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悸动了一下。
像是一颗小石子投入万载寒潭,极轻地触动了一下潭底的死水。
叶惊寒猛地睁开眼,呼吸骤然屏住!
不是错觉!
那一下极其微弱的、冰冷的悸动,真实无比!
他立刻再次闭眼,试图抓住那感觉,更努力地去回想当时的细节——指尖触碰到的温热皮肤,少年压抑的喘息,烛火下微微颤抖的睫毛……
然而,心口那点残痕却再次沉寂下去,恢复了死一般的冰冷和空茫,仿佛刚才那一下微弱的悸动,只是他的幻觉。
叶惊寒不肯放弃。他换了一个记忆片段。
是贺栖迟第一次杀人后,躲在角落里无声呕吐,脸色苍白如纸,身体抖得厉害。他走过去,并未出言安慰,只是将自己的大氅扔了过去,盖住了那单薄颤抖的肩膀……
心口再次传来一下轻微的、冰冷的悸动!比上一次似乎稍微明显了一点点!
叶惊寒心脏狂跳,指尖微微发颤。
他发现了!
这残痕……并非完全的死物!它会对某些特定的、与贺栖迟密切相关的记忆产生反应!尤其是那些蕴含着强烈情绪的瞬间!
这个发现让他如同在无尽的黑暗中发现了一丝微光,尽管那微光冰冷彻骨。
他开始不知疲倦地、一遍又一遍地回溯所有与贺栖迟有关的记忆。高兴的,悲伤的,愤怒的,委屈的……他像一个最吝啬的守财奴,反复清点着那些早已被自己弃如敝履的过往。
每一次回忆引发的冰冷悸动,都让他既痛苦又沉迷。痛苦于那清晰的、提醒着他失去何物的冰冷触感;沉迷于那一点点微弱的、证明贺栖迟尚未完全消散的“回应”。
他甚至开始对着那片冰冷的心口,低声诉说。
诉说那些回忆,诉说他的懊悔,诉说他的寻找……尽管他知道,可能根本无人倾听。那只是一种近乎偏执的、自我安慰般的仪式。
“先生”再次来诊脉时,敏锐地察觉到了他心口那点残痕的状态变化。它似乎比之前……稍微“稳定”了一丝丝,虽然依旧冰冷死寂,但那种即将溃散的脆弱感减轻了。
先生搭在他腕间的手指微微一顿,抬起眼,那双淡漠的眸子里第一次露出了些许真实的讶异。
“你找到了与之‘共鸣’的方法?”他问道,语气中带着探究。
叶惊寒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不算共鸣。”他声音低沉沙哑,“只是……它似乎,对我的一些记忆,还有……话语,有反应。”
先生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片刻后,淡淡道:“执念残痕,本就由最深刻的记忆和情感凝聚而成。你能引动它,不奇怪。但这并非长久之计。”
他收回手,语气依旧冷静得近乎残酷:“回忆与诉说,消耗的是你的心神。而它汲取的,依旧是你的生机。以此法维系,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饮鸩止渴。你活得更累,死得更快。”
叶惊寒闻言,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放在膝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衣料。
他何尝不知。
但除此之外,他还有什么办法?
他只能在这条饮鸩止渴的路上,继续走下去,直到找到真正的解药,或者……彻底被毒鸩吞噬。
先生留下新的药丸,起身离开。
门关上后,叶惊寒再次缓缓抬手,按上心口。
那里,冰冷依旧。
他闭上眼,继续那无声的、绝望的诉说。
仿佛只要他不停止,那块冰冷的寒冰,就终有一天,会给他一丝微弱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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