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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原先绑在周庭风腕子上的汗巾子,不知何时已缚住蕙卿两手,系在床柱子上。
他们久别重逢,自有一番急风骤雨。
待得雨歇云住时,周庭风从她身上伏起身子,慢条斯理解着那汗巾子,精赤的脊梁沟里蓬勃着热气,湿津津的。他懒洋洋说着:“到了那儿,便说你是府里帮办文墨的陈姑娘,带过来见识见识。”
蕙卿仰躺在褥子上,一只脚踩在他胸口,哧哧地笑:“你不怕他们告诉太太?”
周庭风低笑:“等见了你这轻狂样儿,谁还猜不出你是哪路神仙?自然把嘴闭得严严的。”
“我哪里轻狂了?”蕙卿脚尖一顶,推开他胸膛,却被男人攥住脚踝。
周庭风索性撂开手,汗巾子也不解了,攥着汗巾子的那头,自顾自趿鞋下地。他笑道:“好大气性!还要踹人的。既这么着,我可不敢放虎归山,白挨你一记窝心脚。”
“诶!诶!”蕙卿两手被他牵着,人也被拽过去,跌进锦绣褥堆里。她一壁笑,一壁骂他:“你要这样,下回可不许来了!”
周庭风立在脚踏板上,逆着光,影子黑幢幢罩住她。他慢悠悠道:“小蕙卿,腿长在我自己身上,可是你说不许来,我就不来的?”低头解了汗巾子,“我非但要来,还要夜夜来。”
蕙卿揉着腕子,轻声:“你来了别走,我才服你。”
周庭风听了,正要调笑几句,却听得院内湄儿拔高声音:“景哥儿,你怎的来了?少奶奶还未起……”
蕙卿与周庭风皆一愣,立时收了笑。蕙卿忙抓过周庭风的衣裳摔他怀里:“躲好!躲好!”
周庭风胡乱套着衫子:“他怎的来了?”
“我哪知道?”蕙卿给自己披衣,有些心虚,“是不是那天晚上,他看见我了?”
周庭风道:“我问过他,他没认出是你,以为是外院伺候的丫鬟。”
蕙卿已顾不得那么多,四处张望藏身处。周庭风身量太高,浑没个能塞他的地方。蕙卿索性把他往床上一推,解开帐幔遮住他。这才理了理衣裳,坐到妆台前,假装梳头。
门外,周承景提着一剔红食盒,礼貌问着:“湄儿姐姐,嫂嫂什么时候起身?阿娘说嫂嫂病了,教我闲暇时来探望。”
这瑞雪居总共三间屋子,最大的那间便是蕙卿如今燕坐之处,窄长的房型被隔断作三间房。另外两间,一个是湄儿、兰儿住的丫鬟屋,一个是浴房,也没个请承景坐下歇息的地方。
湄儿知周庭风在里头,只能道:“少奶奶病还未好,只怕过给你。哥儿的心意,我代少奶奶领了。”
“湄儿姐姐,我身子骨好着呢,等闲不会生病。”承景温和一笑,“我就坐院里,候嫂嫂起身便是。”
湄儿讪笑着,心下却急。她正思虑着对策,主屋的轩窗从内而外打开,蕙卿立在窗格之间,晨光斜斜切进来,照得她眉眼生辉。
只听蕙卿道:“我刚起来,听着院里响动,原是景哥儿来了。”
周承景循声望去,见蕙卿乌鬓如云、素面朝天,立时确认她就是那夜父亲拢着的女子。这些日子他悄悄把外院伺候的丫鬟一一辨过,皆未寻到那女子,没想到竟是他的寡嫂!
承景微微蹙了下眉,旋即扬声笑道:“嫂嫂,我是承景,从前在大哥哥屋里,嫂嫂见过我的。”
蕙卿移步至门后,挑起大红猩猩毡帘,佯作气虚体弱不足之态,浅笑:“我记得。可惜我身子不好,不然,早该去拜会太太和你娘的。”
承景提着食盒走近,朝蕙卿作了一礼:“娘说嫂嫂病了,让我得空来望望您。”他举起食盒,咧嘴笑着,“爹爹曾经教导过承景,看望病人不能空手。我最喜欢吃枣泥核桃糕了,故而给嫂嫂带了一些。”
蕙卿接了食盒:“多谢你。”抬起眼,只见这孩子单望着她,眼睛清凌凌如碧玉池水,真个同文训一模一样。那些要打发他走的话哽在喉咙,再一开口,是她自己也不曾料到的话:“既如此,你进来坐坐罢。我的病虽未大愈,但比之前几日,已好了许多。若是你不嫌弃的话。”
承景听了,更是喜笑颜开:“多谢嫂嫂。”随蕙卿一道入内。
他悄然打量屋内陈设,只见处处风流精致,更有一股甜香扑面而来,混了周庭风常用的大莲花佛香在里头。蕙卿引着他到西房,承景眼神却往东边卧房一溜,但见梨花木拔步床松垮垂着撒花帐子,把床内光景遮得严严实实,他忙收回眼。
蕙卿请承景坐了,亲自斟茶与他,含笑:“该是我谢你来看我。景哥儿,请喝茶。”
承景接过,笑着:“我知道嫂嫂独自在天杭,守着清静,为阿兄守寡祈福,我原是不该叨扰的。只是想起去岁除夕,我和敏姐姐来看阿兄,阿兄给我们讲了个故事,有趣得不得了,说是嫂嫂讲的,我至今也忘不掉。阿兄还说,嫂嫂有许多又稀奇又有趣的故事,承景一直放在心上的。”他说话时嘴角噙着笑意,端的是诚挚温厚。
蕙卿望了望那掩着床帐的拔步床,又望望不谙世事的承景,心底忽的腾起一股作弄周庭风的恶趣味。
她轻声道:“那……你现在想听吗?”
承景眸子立时闪亮:“真的?”
蕙卿点头坐下,把声气放得很轻:“我这里清静,许久没人说话,待久了也闷。若景哥儿不嫌弃,我是很乐意讲的。郎中也说,这于病情亦有益处。”
那厢周庭风枕手仰躺在榻,细听西房动静。起先还听得二人交谈,后来声气愈发轻了,他蹙了眉,待要凝神细听,蓦地听得那头承景欢欢喜喜一道声音:“嫂嫂你歇着,我来便是!”紧接着,是小儿笃笃脚步声,自西房一直跑到东房来。
周庭风心头一紧,呼吸也滞住。他侧过脸,瞧见床帐上投下一道灰黑的影儿,正是承景,距他不过三四步距离。
窸窸窣窣的响动。
周承景站在妆台前,蹙着眉左看右翻:“嫂嫂,我没瞧见在哪里,这里都是胭脂匣子。”
话音几乎就在周庭风头顶飘,他咬住下唇,连呼吸也屏住了,动都不敢动。承景在找什么?
不过几息,蕙卿也移步过来。她略朝妆台上望了一望:“是我记错了,不在这里——”她一脚踏上脚踏板,掀开床帐一角,半露出拱起的衾被:“是在这儿。”
她探了半只身进来,与周庭风瞪大的眼撞个正着。
周庭风瞳孔骤缩,人已僵住,头皮阵阵发麻。他望着蕙卿,蕙卿亦低看着他,嘴角噙着笑。床帐早落下了,把蕙卿拦腰截作两段,一段在床帐内,一段在外头。
他尚未回过神,蕙卿便已弯下细腰,单手撑在他脸侧,发丝垂落在他颈间,笑吟吟看他的眼睛,话却是对承景说的:“景哥儿,我找到了。”说罢,俯下身,唇紧贴着他的眼。
周庭风又一次觉到脑海中噼里啪啦的爆竹响,浑身更是动弹不得。
她手中已多了一小盒子,放丹草糖的。
周庭风牙关咬得死紧,猛地扣住她后颈,在颈侧狠咬一口,那红痕立时洇出来。他这才做了个无声的口型:“你等着。”
床帐又落下,将他藏在里头。
周庭风躺在黑暗里,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方才屏息凝神,他几乎喘不过气。此刻,先是如释重负,紧接着又觉得畅快。才刚蕙卿俯身时,衣襟里荡出的暖香,混着惊险带来的战栗,竟比方才云雨时更教人头皮发麻。他蓦地又想起那留了尖长指甲的手,扎进他的心,攥紧他的肉,又疼又痒又刺激。现在陈蕙卿抽手而去,只余一颗血淋淋的心在腔子里空空跳动。
周庭风转过脸,映在床帐上的倩影已愈来愈远了。
他还想……再来一次……攥得再紧一些……蕙卿,再紧一些……
蕙卿从盒里取出一颗生津丹草糖,含在口中,同承景道:“郎中说我嗓子里有热毒,要讲故事,须先含一颗才行。”
承景并未看到床里的人,自笑盈盈跟上蕙卿,回了西房。
依旧是鲛人公主的故事。故事结尾,蕙卿自然地沿用了上次讲给周庭风的版本,让小公主杀了皇子,剖出心脏,换回声音与鱼尾。周庭风听得兴致缺缺,几要睡去。
承景却默着,敛眉思索片刻,抬起眼,认真道:“姐姐,我以为,故事的结尾不应当是这样。”
蕙卿应着:“这话如何说?”
承景把唇抿了又抿:“据前文所述,小公主是良善纯真的性子。既怀良善之心,岂会杀人?”
蕙卿敛眸,望向他。
承景冲她一笑,脸上稚气更显:“姐姐,如果让我来写,小公主必定会经历一番痛彻心扉的生死抉择,最终仍是下不去死手。在她决心拥抱死亡、坠落深海之际,那老蚌仙会浮出水面,告诉小公主:‘真正的考验是对心的考验,不是杀人,而是饶恕。唯有秉性良善之鲛人,方可解除法力的代价,重返海国。’”
蕙卿已然愣住。
这话像面镜子,让她照见自己。倘若那会儿她主动认错,倘若她没有杀文训,会不会那作弄她的命运也会出现在她面前,告诉她:陈蕙卿,这是命运对你的考验。恭喜你通过了考验,现在,你可以回家了。
承景继续道:“于是,鱼尾重新长出,歌喉复生,小公主跃入大海。皇子见她是鲛人,欲作挽留。小公主却已死心,她浮在海面,最后唱了一支歌,正是当日救皇子时所唱。皇子终于明白,是他误认救命恩人,他悔不当初,可为时已晚,小公主返回海国,再也不见踪迹。”
蕙卿竟忍不住流下一滴清泪。
她喃喃问:“为什么要这样排布?”
承景笑道:“我以为,故事应当有警醒世人之用。小公主天性良善,不该无辜身死。中原皇子误认恩人,弃公主之情意于不顾,理当受罚后悔,却也不至于被人挖心剖肝。《缨络经》中有写,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倘若是姐姐讲的结局,听故事的人反倒会觉得,唯有心恨之人方可善终。这便不好了。而况,无论是鲛人公主还是中原皇子,皆应给他们改过之机会,不可把他们逼上绝境。”
蕙卿愣住。这些话,文训也说过相似的。她望着承景的眼,一时间竟有些恍惚。蕙卿挤出笑:“景哥儿,你实在是个良善孩子,同你阿兄一样。”
承景嘻嘻一笑:“姐姐,再过几年,我就不是孩子了呢,同阿兄一样。”他递出一方叠得齐整的罗帕,“姐姐你眼睛沾了水。”
蕙卿心底有层薄薄的凄凉。穷寇莫追,文训和承景都以为应当给小公主和皇子一条生路。那为什么这一路走来,命运不肯给她一条活路呢?为什么要把她逼到如今非人非鬼的地步呢?
望着承景懵懂的脸,她生出一丝悔意,她不该借承景来作弄周庭风。周承景是干净的,她不能把他弄脏。蕙卿推开那方帕子,站起身,勉力朝他笑一笑:“承景,对不起,我身子太乏,恐怕不能继续给你讲故事了。”
承景正小口啜茶,闻言忙搁下茶盏,也站起身,恭声作揖:“是承景叨扰了。承景告退。”
蕙卿应了声。
承景刚走两步,又转过身,扬起笑:“姐姐,我以后还能来听故事吗?”
蕙卿抿唇:“承景,我身子不好,或许还是静养更好。”
眼底星星点点的光黯淡下去,承景低下头:“哦。好,姐姐要快快好起来才是。”
他转身继续向外走,两肩下垂,头也耷拉着。
蕙卿心有不忍:“承景!”
他应声钉在原地。
“偶尔来,是没关系的。你提前递个话来。”
承景转过身时脸上已是大大的笑靥。他规规矩矩作了个揖,道谢的话音还袅袅悬在半空,人便像只脱笼的雀儿,轻飘飘朝外飞去了。
蕙卿被门框夹峙着,偏着头,怅怅地看那空了的拐角。光束在廊下聚拢,方才那点扑棱棱的鲜活气,一下子被抽得干干净净。忽然腰间一紧,拦腰一只紧实手臂,天地便颠倒了个儿。视线里是急速倒退的猩红毡帘,耳畔是男人餍足之后又苏醒过来的湿热气息:“陈蕙卿,你放肆了。”那热气痒酥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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