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肝胆却化雾中尘
烬苍将昭虞轻轻放在寝殿榻上时,天边已泛起鸦青。
沈听禅是摔门进的药堂。
“一个两个都不让人省心!”
“高烧,惊厥,心神俱损。”话从齿缝间碾磨出来,随后还觉得不解气,索性直接骂开,“戒律堂那群人脑子有问题吗!”
烬苍不知如何应答她的怒意,只得沉默地的低头,拆开灶台上的药包。
清一色的安神定惊的药材,却比寻常剂量重了不少。
沈听禅道:“煎好,她若是还没醒,想些法子给她灌下去,我还有些事要处理。”
说罢根本不等回应,转身便走。
正殿的门被沈听禅一脚踹开,撞在墙上,震得梁上飞尘簌簌落下,凌虚子笔尖朱砂黏腻的跌落,染开一团血红。
“凌虚子,你就这么对她的?”
凌虚子起初因粗暴的闯入和失敬的称呼蹙紧眉头,已有斥责之意,待听清话语,执笔的手悬在半空:“烛阴她怎么了?”
“怎么了?”飞尘尚未落定,沈听禅的手就重重拍在面前的桌案上,震得茶盏叮当乱响,“她吐血了,现在躺在我那儿,药都不一定喂的进去!”
“执法长老岂可……”
“岂可软弱?”
“云师姐死前把她托付给你,是让你干这些混账事的吗?”
“听禅,”他避开她的目光,“烛阴必须扛起这些。”
“扛起来,然后呢,等着她变成你这样冷心冷肺,只会抱着《仙门律》当遮羞布的怪物,我看你拿什么脸去见云师姐!” 。
“听禅,注意分寸。”
“分寸?那你呢?你有个屁的分寸,”沈听禅的声音陡然拔高:“她才多大?你就让她手上沾人命。”
“戒律堂执法,无关年岁。”
“烛阴的路,是她自己选的。”
凌虚子的声音平稳依旧,沈听禅嗤笑一声,毫不客气地打断这重复了无数遍的陈词滥调。
“骗子!” 她猛地挥手,将案上所有物件连同那厚重的律令狠狠扫落。
殿外风雪更急,吹得门扉哐当作响,雪白的纸页哗啦一下纷扬四散,在两人之间翻飞振翅。
“你给过她选的机会吗?凭什么让她步你的后尘?”她隔着飞舞的纸页死死盯着他,“凌虚子,你算什么东西!你哪来的脸冠冕堂皇!”
“沈听禅!”他厉声喝断,“你放肆!”
“哈,我放肆?”
“你敢不敢把当年的事说清楚?是谁默许村民放火?是谁拦着我不让救人!是谁眼睁睁看着云师姐……”
最后一句话戛然而止。
殿中只余沈听禅粗重的喘息,她看着凌虚子骤然苍白的脸,看着他紧抿的唇线,一股强烈的恶心翻涌而上。
“凌虚子,你最好祈祷昭虞永远不会知道。”
“否则她第一个要你的命。”
案上烛火被噼啪乱响,明灭不定。
火光跳跃间,映的他眼底那一闪而逝的痛楚无所遁形。
这话撕开了心底最深的结痂,将他一直避而不谈的话题血淋淋的摆了出来。
“她是我女儿。”
他闭上眼,睫羽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她会足够狠心的。”
他居然敢在这里含沙射影,认为赐她煌煌金玉,便能让她忘却情谊?
沈听禅痛极怒极,口不择言:“凌虚子,你养的不是女儿,是条替你咬人的狗!”
这句话太过恶毒,可凌虚子竟没有动怒,也不去反驳,他只是缓缓睁开眼,目光空茫。
“凌虚子,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只要她活着。”良久,他才动了一下唇,“肮脏的、痛苦的、背负罪孽都活着,也比死了好。”
“师姐那边,我自有交代。”
沈听禅踉跄着后退两步。
“你会后悔的。”
“等她恨你入骨的那天。”
凌虚子笑了。
笑容扭曲,精心描画的面具终于皲裂,露出底下腐烂的真容。
“那又怎样?”
“她的恨也是我教的,她越恨我,就越像我。”
“越像你……”沈听禅喃喃重复,喉间堵着万千言语,竟一字也吐不出,最终只是颓然垂下手。
她望着坐在阴影里的凌虚子,心头涌上的不再是愤怒,是铺天盖地的空荡。
不是这样的。
他们四个不应该是这样的。
如何回顾被抹去风光无限的莽莽榛榛,如何面对眼下千疮百孔的锈迹斑斑。
至亲至密交,何至参商遥。
熟似揽镜照,相视隔重霄。
“疯子。”她最后有气无力的骂道。
凌虚子挺直的脊背终是松垮下去。
他抬手遮住眼睛,声音落在满地狼藉里:“出去。”
沈听禅转身,见窗外一树红梅被积雪压断了枝桠,鲜红的花瓣零落成泥。
她没有回头,一步步走入那片凄寒的霜雪之中,含着泪,看着呵出的白气打着旋离散。
药气飘渺中,烬苍的视线模糊了一瞬。
药汁再次从昭虞唇边溢出,他的手抖得厉害,瓷勺磕在碗沿,发出细微的脆响。
褐色的药痕蜿蜒在她苍白的下颌。
他忙用袖角去擦,云纹绸缎蹭过她滚烫的皮肤,留下细微的红痕。
“师姐,张嘴。”他低声恳求,重新舀起一勺药,递到她唇边。
昭虞烧得意识模糊,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牙关却咬得死紧。
药汁顺着瓷勺边缘滑落,看得他眼眶发酸。
好难。
怎么会这么难?
就在他试图再次尝试,榻上的人却毫无征兆的偏头咳嗽起来,动作间,药碗被打翻在地,碎片乍破。
漆黑的药汁泼洒在青砖上,飘出苦涩的雾气。
烬苍看着碎成空荡的碗,又看看昭虞咳得泛红的眼角,看着她那憔悴的眉眼,那些强压下的情绪就这般决堤,眼泪猝不及防地滚落。
他抬手狠狠抹了一把脸。
可眼泪越擦越多,越流越急。
他索性不再抵抗,任由温热的泪水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她冰凉的手背上。
一滴,两滴,滚烫地融进她绷紧的指节。
“对不起,”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住她的手指,“早说过了,我没用的,我连药都喂不好。”
他沉浸在溃败的情绪中,那只被他额头抵着的手用尽力气,微微动了动,摊开微颤的掌心,接住了他不断坠落的泪。
昭虞雾蒙蒙的眸子里映着烬苍的脸,没有任何焦距,涣散着倒映着他狼狈的脸庞,她显然还未清醒,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又一重梦境。
“怎么哭了?”
见她转醒,他仓促低头,避开她的视线,声音带着未褪的鼻音:“师姐,我去给你拿药。”
他逃离般转身,重新盛好一碗温热的药汁,吹凉,递到她唇边。
一点微弱的意识回归,昭虞昏沉地吞咽着,偶尔被呛到,发出细微的咳嗽。
她吞咽得很慢,很艰难,每一下都要用极大的力气,眉心痛苦地拧着。
但好在这一次,药汁没有再被吐出来。
烬苍又是拍背又是递水,终是磕磕绊绊的将药喂完。
碗底渐空,烬苍才感觉自己几乎停滞的呼吸终于缓过来一些。
他俯身,将地上的碎瓷片一一拾起,用手帕包好。
他起身准备去处理掉这些碎片,衣角却被扯住。
“不要走。”
他心头一颤,正想回身安抚,却见她眼睛已经重新闭上,呼吸又变的沉重而均匀。
根本无需用力,他只需稍稍向前一步,被扯住的衣角就自然而然地从她的指间滑脱了。
烬苍站在原地,看着那抹从她指间滑落的衣料,静立了片刻。
他将一切收拾妥当,才回到她的榻边,重新坐下。
昭虞的高热退的很慢,呼吸仍旧微弱,好在不再惊悸。
烬苍打来温水,为她擦拭额角。
他的指尖无意间掠过她的太阳穴,感受到其下异于常人的跳动,过于急促,又隐隐透着一丝滞涩。
他闲暇时跟着沈听禅学过医术,这不是寻常的疲惫或高热该有的脉象。
烬苍凝神,指腹轻轻搭上她纤细的腕脉。
灵力缓缓探入,撞进一片被反复撕裂又强行弥合的土地,伤痕遍布,曾被暴走的灵力冲刷,撑裂,又勉强冻结黏合。
她的灵力本身强悍无匹,却在她混沌时失了控制,反噬自身,在经脉中横冲直撞。
新伤叠着旧痕,脆弱得不堪一击,绝非一日之痛。
一股酸涩直冲鼻腔。
她在彻底握紧生杀大权前,要忍受着良知的啃噬与身体抗议多少年?
他跟在她身后,走进浩汤月光里。
她孑然一身,默然趟血海炼狱。
烬苍将她微凉的手拢入掌心,试图捂热她。
幼时的她手心是暖的,脸颊是粉的。
可如今躺在这里的人,唇色白得近乎透明,连呼吸都轻的下一刻就要散去。
这些年,仙门、师尊他们,究竟是怎么养着她的?
她是不是很久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没有安稳地睡过一个觉?
烬苍闭上眼,泪水再次滚落,落在他手心,旋即变得和她的手一样冰凉。
寒意弥漫出来的,隔绝了试图靠近的温暖,留不下丝毫痕迹。
他就这样握着她的手,长久的,徒劳着。
捂不热。
怎么捂不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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