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018
“贾亦方你快点儿,慢了再看不着,把猪拉走了怎么办!”
核桃沟祖祖辈辈养的都是那种黑毛大耳红底的土黑猪,说红底是指猪的皮粉的发红,常卧着那块儿毛磨没了就显出红,这种猪有好处,不用喂太多粮食渣子,光乱七八糟割些猪草就能养大,猪草只是一种统称,并不是只指一种草,是所有猪能吃的无毒的草都叫猪草,马齿苋啦车前草啦红薯藤啦南瓜叶啦灰灰菜啦都叫猪草,农村人下工回来,小孩下学回家,没事儿就薅一大把,这么多年就是这样的,也就只有贾亦方那样的笨人能把猪草割错,让猪吃了都拉稀。
贾亦方有段时间做梦都是他把猪喂死了,沈妙真先是骂他,骂完生气地把大锅从灶台挖出来,举着往他脑袋上砰砰砰砸,他一边道歉沈妙真一边砸,一点点把他砸土里去,沈妙真还不解气,蹦上去踩了几脚。
虽然是梦,但想起来真挺吓人的,他就每次割回来的猪草都要让沈妙真检查一遍,里面别混了什么有毒的,沈妙真就又会骂他,这点活儿都干不好。
这种黑猪皮实,不容易死,但也有很明显的缺点,就是不爱长肉,油水不多,肉精,以瘦肉为主,口感是不错,听说还健康,但村里人更想养那种肥的流油,厚厚的肥肉皮能炼出来一大罐油,最好能吃到明年过年。
得保证城里的肉票花出去,有猪肉供应,所以每个生产队都是有硬性猪肉指标的,自己随意宰杀肯定是不行的,没完成指标也不能随意买卖交换。上头给的要求是比较人性化的,一半上交一半自留,但这其中变动可操作的空间太大了,所以理想的情况是上交一多半,自留一少半,拉去收购站宰时候还得把猪下水什么的留在那。
总之,年头不好碰到猪瘟或者肺疫之类的,完不成指标,可能辛辛苦苦养了一年猪到头来一口猪肉也吃不上。所以为了保险起见,核桃沟养的都是这种黑毛土猪,不管怎样最起码忙活一年能留点东西,第二年有油吃。
但这会儿出了个大事,新鲜事,有个村子试点养农研所给推荐的白皮小花猪,养一年就有三百多斤!而且也很皮实,健健康康的,一年下来没闹任何毛病,吃得也跟黑土猪一样不讲究,不用多花心思。
老早就在各个生产队张贴告示宣传了,养猪那个大娘也成了红人,戴个大红花,可威风了,还安排了今天在县广场做讲话,听说是扶持的政策,明年可以统一安排购买那种小猪苗,可好了。
但也不是那种强制每个人都参加,各个生产队排成队扛个大红旗统一去开会那样,因为最近上工强度大,太劳累,生产队特意休息一天,愿意去的就去听听长长见识,不愿意去的在家待着也没事儿。
沈妙真非要去,她一点热闹都不能错过。
贾亦方不想去,他头发还没长出来,没办法只能剃得很短,矮矮地贴着头皮,像接受特殊教育的人。
就每天戴着那个大草帽,沈妙真平日戴的那个,有点掉顶了,上头还有个大洞。
“哎呀你别戴着帽子,我想挨你近一点都不行了。”
沈妙真“刷”一下把贾亦方脑袋上帽子摘走了。
“还我。”
贾亦方又从沈妙真手里夺走。
他还在生气,沈妙真撇撇嘴,她今天就让他知道他有多小气。
要去凑热闹的人不少,好多人打招呼,贾亦方谁也不理,就扶着自己帽子,沈妙真朝他腰上捏了一大把。
也太没礼貌了!论辈儿那还叫二叔呢!
贾亦方就走,他谁也不搭理,他连沈妙真都不想搭理。
不知道沈妙真是故意的还是有意的,她特意跟朋友边笑边拉拉扯扯,热热闹闹的,显出人缘很好的样子。
沈妙真以为贾亦方被冷落会生气,但他连脚都没停一下,就像头老黄牛一样低着头,就知道往前走。
沈妙真也懒得哄他了。
到了县城更让人恼火,小县城,一年到头也出不了几件新鲜事儿,广场围堵的严严实实的,排山倒海的人,高矮不一涌动着的人头,连只苍蝇都挤不进去,连带着大马路上都站满了人,推着自行车的人过不去,一个劲儿的扒拉车铃铛,今天有集市,也有不少人是奔着赶集来的。
“让一让让一让!”
小孩最能钻了,冷不丁撞你胯一下踩你脚一下,手里还不知道拿着什么黏糊糊东西,指不定有没有随手抹一把。
贾亦方烦躁极了,他想跟沈妙真说他去外面等,就见沈妙真已经钻没影儿了,好家伙,比那些小孩还能钻,简直就要挤到中间去了。
等沈妙真再出来,贾亦方发现她看着不太开心。
“怎么了?猪没让你满意?”
沈妙真有点说不出来,她以为自己看见会很兴奋,但挤到最前头也没那么兴奋,那猪一直不动,甚至用粮食诱惑它也不动,要四个成年人踹它屁股撵着它才挪挪位置,猪尾巴一晃一晃的,周边都是嘈杂的喝彩声,它半眯着眼睛哼哼,老人说猪是能预料到自己死期的,宰猪那一天说什么也不出圈,得好几个人才能抓住。
而且她感觉,那猪也没有三百斤。
但是养猪大娘的手很有劲儿,沈妙真争先恐后地握了下手,现在她掌心还火辣辣的。
“你在这等着我。”
“你又要去干什么?”
沈妙真把贾亦方摁到树底下,那是一棵很有年头的老槐树,具体有多少年了没人能说清,好多年前有人要把它砍了,前一晚就遭雷劈了,枯黑了半棵树,这几年才又重新有了生机,但没人敢动了。
枝繁叶茂地遮挡着太阳,沈妙真还给贾亦方买了根冰棍儿,跟哄小孩似的。
“你要去干什么?我等你多久……”
沈妙真理也不理贾亦方,脚底下跟装了轮子一样,一溜烟就没影儿了。
这个场景她已经幻想无数遍了,小气、斤斤计较的贾亦方,等着被感动得痛哭流涕吧!
沈妙真还是听村里另一个小姑娘说的,说县戏剧团要重新开张了,正收头发呢,给的价格比走街串巷的货郎给得高多了,剪得也不厉害,不是那种贴头根恨不得成秃子的剪法。
“行,你这发质真不错。”
要做头套髯口假发辫什么的,就喜欢沈妙真这种又长又黑又粗,还有韧劲的头发。
沈妙真头发确实好,散下来快到腰了,顺滑又有光泽,拢起来特别粗一把,贴近了仔细找才能找着几根分叉的,散下来胳膊挑起在太阳底下黑黝黝的一片,手指头插进去能一路滑到发尾。
这头发可沉了,洗头也费劲,要不是留着卖钱,沈妙真早就想剪了。
那收头发的也是个行家,扯下来一根扽扽,对着阳光瞧瞧,甚至还用火柴点着看看烧着的烟。
剪得也很细致,规规整整放铁盒子里。
最后还顺手帮沈妙真削薄了,剪了个齐齐到下巴的短发,露出一小截脖子,显得整个人机灵又活泼。
沈妙真对着巴掌大的小镜子照了照,还是挺满意的。
但最满意的还是兜里的票子,能卖这么多啊,她面上止不住地笑,脸上那个小梨涡就没消过,整个人喜气洋洋的。
收头发的也满意,嘱咐沈妙真再长长了还上他这来,价格可以商量,沈妙真满口答应。
她抬头瞧了瞧太阳,估摸着时间就往供销社赶。
“嘿,我来了,那钢笔还给我留着没!”
沈妙真跟柜台的小姑娘以前是同学,关系说不上有多好,但帮忙留个东西还是可以的。
她不敢大声声张,靠着柜台踮着脚往那姑娘身边凑,她正懒懒散散地扒拉着算盘,旁边有买东西的人问,还有点爱答不理的,见到沈妙真才算有了点好脸色。
“哎哟你可算来了,你不知道多少人跟我打听过呢!要不是看在咱们同学份上,我才不给你……”
那姑娘嘴里磨叨着蹲下身,从柜台底下拿出来个木盒子。
里面装着一支英雄的钢笔,还不是最便宜普通的那一款,只不过笔帽跟笔身有点不相搭,是的,这是根报损坏的钢笔,价格还不到原价的一半,大部分人买这种钢笔都是为了送人好看,这就让沈妙真捡了漏。
其实也没人跟她打听。
“谢谢你,嘿,你头上这卡子真好看!我从没看见过,真羡慕你在供销社上班。”
“是吧,没见过吧!就这样一扣,就把头发扣起来了。”
那小姑娘给沈妙真演示了一遍怎么用,又看了眼沈妙真头发,有点遗憾地说。
“你头发多好,怎么剪这么短,太可惜了!不过你还是跟以前一样爱学习,反正也天天种地,咋还买那么贵的钢笔,不顶吃不顶穿的!”
沈妙真跟着笑,又买了两斤糖瓜,拿回去跟大家伙一起吃,她转了转,瞧瞧这儿瞧瞧那儿的,觉得都挺好,但好像又没有买的必要,主要还是钱放兜里最让人高兴!
“猜猜我是谁!”
沈妙真踮脚绕到贾亦方身后,捂住他的眼睛。
“别烦我。”
贾亦方扯下沈妙真的手,语气不大好,他在这等了不知道几个小时,旁边玩弹珠的小孩们已经经历打架和好又急眼,哭着回家找妈妈的步骤了。
“你剪头发了?”
任谁第一眼都能看出来。
“不用管那些,反正也不是什么珍贵东西。”
沈妙真先是垂着眼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又马上兴高采烈起来,从怀里掏出来一个盒子。
“这是送你的,你快看看!”
贾亦方打开,是一根装在木盒里的钢笔,拧开,笔尖还是镀金的,一看便知很贵。
“你把头发卖了给我买钢笔?”
贾亦方很震惊,震惊之余拧开发现笔帽跟钢笔有点不合搭,要很用力才能拧上。
“走,去把这个退了,太贵了,没必要。”
“你干吗,我都买了你就收着!我想给你买!”
沈妙真很小声地抱怨。
“没想到留了这么久的头发一点也不值钱,哎……”
“你……”
贾亦方想说她可能被骗了,这钢笔看起来像是次货,供销社的人没准儿是看她不懂诓骗她的,但看着她摸着自己头发的模样,又有点不忍心,她一定是把卖头发的钱都花了才给自己买这支钢笔,很可能自己还添了,她平日里多节省多抠门呀,却要给自己买这样贵的东西,并且对于一个农民来说毫无用处的东西,只是因为他喜欢。
贾亦方忽然很沉默,沈妙真想着自己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要不告诉他实话吧,头发卖了不少钱钢笔也是半价不到……
“沈妙真,以后我一定会百倍千倍还给你的。”
贾亦方忽然很认真地把手搭在了沈妙真肩膀上,一字一句道。
他的眼睛很漂亮,是那种轻飘飘的漂亮,薄薄的单眼皮,眼珠子特别沉静,挺直的鼻骨,短短的发茬,更看出头骨的圆润,在他身上好像找不到什么不美的地方。
沈妙真是这样想的,她有时候生着气生着气看到贾亦方那张脸就气不起来了。
“不用你还我,你对我好就行,我们是一家人!”
沈妙真心底长舒一口气,还好她嘴巴没那么快,她就爱这种花小钱干大事儿的感觉!
哼哼,快感动死吧贾亦方同志!
当然这也不是小钱,挺多的呢。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就好多了,沈妙真也特别高兴,把买的糖瓜掏出来一个让贾亦方吃。
“我不吃,你吃。”
沈妙真打了个冷噤,觉得贾亦方又有点太肉麻了吧。
“沈妙真,我一定可以保护住你的。”
贾亦方忽然握了沈妙真手一下,然后又很快松开。
沈妙真虽然觉得这句话有点奇怪,莫名其妙,但还是很满足。
现在知道我的好我的大方了吧!
她也知道蹬鼻子上脸,一回身儿就挽上了贾亦方胳膊。
贾亦方僵了一下,但也没跟往常那样把她拨开。
照这样,用不了两天就能睡一被窝了。
沈妙真这样想着,一抬眼发现不远处河边站着一个人。
那是方圆几十里挺出名的水鬼塘,当年因为修路在那挖沙留下了巨大的深坑,又遇上洪涝改了水道,谁也不知道那有多深,反正绿幽幽的望不到底。又因为那的鱼不知道吃什么长大的,格外肥,所以隔两年就死几个小孩,隔两年就死几个小孩。平时要有大人见到有小孩在那玩儿,都会骂回去。
“谁家孩子啊?回家去!别在那玩!”
沈妙真一边嚷一边往那边跑,离得远,她看那人挺高的,不过现在不少小孩抽条得也早。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