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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 章
叶纪知闭上眼睛躺了一会儿,觉得天花板仿佛要压下来,沉重得让人窒息,就像浸没在河水中一样。她无法呼吸,四肢越来越无力,这就是被水草缠绕的感觉吗?
叶纪知挣扎着起身,漫无目的地走着。等到反应过来时,她正站在医院的楼顶,迎风而立。今天的云彩这么浓,压得那么低,好像伸手就能触及。她眺望远处,看向默默苍穹,像似求助广袤天空。
她往边上走了走,发现这家医院的防护意识很强,防护栏离楼顶边缘很远很远,真的好远。
“纪知!”
是叶其行的声音,叶纪知感觉自己好像幻听了一样。
“纪知!!”
叶纪知疑惑地回过头,发现真的是叶其行,她不解地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纪知,你还记得詹文吧。”叶其行感觉自己太阳穴突突直跳,发抖的声音夹杂着喘息声。
“嗯?”为什么会提到詹文?事情也没有过去太久,她还不至于忘记。叶纪知看着叶其行,示意他继续说。
“你想想他的日记,你愿意吗?”叶其行死死盯着叶纪知,直到看见她往自己这边移动。
叶纪知眉头一皱,想起路平让她看过的那张写着“我们一起”的照片,一脸嫌弃。
“叶其行,你恶不恶心?”
“你不是想死吗,别费那劲了,我恶心死你得了。”他憋了多少年,始终不敢跟她贸然提及这一敏感话题,像是有一把利剑悬在头顶,不知何时就会落下,带走她。他只能隐晦地放在心底,成了两人之间默契地不去碰触的一个禁忌。叶其行生怕一挑明,纪知反而直接不管不顾。
叶纪知看见岳溪他们也慢慢探着身子从门口冒出来,料想他们是误会了。
叶其行也渐渐看出来此刻纪知其实没那种意思,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下。他腿一软,无暇顾及仪态,直接坐在地上。这才发现一双手无法控制地抖个不停,抖得他看了心烦,转而握成拳。他心中有些生气又有些委屈,嘴巴抿成一条直线,侧过头去看墙角,不看叶纪知。
岳溪接起他打给纪知的电话,慌张地说叶纪知从医院消失了,然后言简意赅地向他描述了孙沐的事情。叶其行方寸大乱,还好他就在这家医院附近。他一路狂奔过来,第一反应就是上楼顶看看。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宋遥有些发愣,还在试图想通叶其行的话。叶其行话中说的应该是詹文日记最后一页写的“我们一起”,叶纪知回答的意思应该是不愿意。这样劝一个人不要轻生,就能管用吗?
从叶纪知的角度看叶其行,完全成了俯视,只见他两腿岔开,瘫在地上,完全像个被坏人欺负了的孩子。一身西装笔挺,和楼顶的水泥地面十分违和。
叶纪知的视线扫到他裤子膝盖处有灰,整个人从疏离变得极其温柔,她轻声问:“是摔着了吗?”
“他一步三四个台阶,跨空了一次,磕了一下。”岳溪帮忙解释。
叶纪知也跟着坐到叶其行身旁,轻轻靠了过去,帮他膝盖拍掉灰尘,柔声细语道:“难为你了。”
岳溪瞅见叶其行眼角发红,悄悄拽了下宋遥,又轻飘飘挪到路平背后,拽了下路平。
叶纪知是真的很会哄人,路平还未能细细品味心中酸涩,被岳溪拽了下,示意他们仨人先下楼。
叶其行闷不吭声,不搭理她,额头渗出密密的汗珠。
叶纪知掀开他的裤腿,膝盖附近青了一大片,心中升腾起一股热潮。她用掌心轻轻覆盖上去,缓缓绕圈揉着。
“等下我陪你去楼下挂个号,”叶纪知顿了下,侧着脸看他,“拍个片子。”
叶其行从纪知问他“摔着了吗”开始就决定,至少要纪知主动跟他说三次话,他才准备理她,这次该到了,他不屑地回道:“就这点儿伤?小题大做。”
叶纪知不说自己方才也是他们小题大做的对象,只说:“去看一看,让我安心。”
叶其行嘟哝着:“老嫌我幼稚,你比我幼稚多了。”
叶纪知斜靠在他身上。
“我不嫌你,你最成熟了。”
叶其行乱如麻的心刚刚恢复平静,这会儿又开始不受控制地乱跳。他感受着她贴在自己身上的肌肤温热,放在膝盖上的细长手指却冰凉。整个夏天都快过完了,她的手怎么就没热过呢。他伸出手用力握住她的手捏了捏,试图传一些体温给她。
叶纪知把脸埋在他肩背处,声音有些哽咽,带着无尽懊悔:“她随身带的小刀,是为了防备霍岩烈的。我特别,特别后悔,不应该跟她说自杀代表屈服了。”
生命力不止有蓬勃如太阳般的表现,和自身心理问题对抗也是一种生命力。她不该用自我鼓励的话去绑架孙沐。
这种话,只该对自己说。
求生本能与求死意愿在她脑中鏖战多年,她把抽象的命运想象成具体的敌人,如果放弃自己,就是败给这位“敌人”,这种奇异的胜负欲让她与自我对抗了这么多年。但她不是孙沐,她没有资格指责70万人中的任何一个人。
叶纪知哭起来一点儿声息也没有,叶其行只感受到衣服被泪水一点点晕染,啃噬着他的心魂。纪知又在自责了,她渴望救助别人,可一旦出事又把一切都算在自己头上,不愿自我原谅。可是,过度自责未尝不是一种自我迷恋呢?
新立的墓碑旁,在一堆花束中有一个小巧精致的花环,白色和浅蓝色的花瓣随风轻摇,上面系着一张卡片,有着精致的两行小字,落款叶纪知。
“开落在幽谷里的花最香。
无人记忆的朝露最有光。”
叶纪知静静地靠在沙发上眺望庭院,远处的天空像是界限分明的八卦图,一边云层涌动,一边又是湛蓝澄空。她刚洗过澡,头发还没完全吹干,有些湿。她光着脚踩在红褐色条纹的地毯上,过了一会儿,她把双腿也缩了上来。
叶其行回来时,叶纪知还是这个状态。他看着侧趴在沙发上的叶纪知,傍晚的光线很像烛火,夕阳惊心动魄地掠过她,画面如此美好,过于浪漫,莫名让他心殇,他只想留住她在这个世界上。
今天是孙沐下葬的日子,纪知好几天都没去电视台,她像一个泄了气的气球一样,心灰意冷,又回到那种没有什么渴望、好像随时都能撒手离去的状态。
他伸手按亮灯,晃了下手机,边走边说道:“纵横报这回算做了个人事儿。”
叶其行走到沙发前,把自己的身体也硬塞进沙发里。叶纪知只好翻过身,本想把腿蜷起来给他让出地方,被叶其行轻轻抬起横在了他大腿上。
“记者宋遥报道,荣和特殊教育学校存在校园霸凌。”叶其行给她念着新闻。据他打听,新闻上没写的是,孙沐家已经和霍家达成一致,私下和解。人性是避不开的。
“什么?”在叶纪知听来,叶其行的声音仿佛穿过空谷间的回声,异常遥远。
叶其行不安地看了她一眼,叶纪知一脸迷离,看起来没有听见他说的话。
“太亮了,能把灯关掉吗?”叶纪知抬起手臂挡在眉间,挡住刺眼到扎痛脑仁的烦人灯光。
叶其行却像没听见一样,说起了别的,他问:“晚上去上次那家店吃饭怎么样?”
“不喜欢他们的餐具。”叶纪知拒绝出门。
“那我叫厨师来家里做?”
叶其行的坚持不懈似乎打扰了她该有的死气沉沉,叶纪知忽然有些恼,她把胳膊拿下来,瞪着他:“你做。”
“好,我去做。”叶其行双眼含笑,利落地答应了,对她飘忽的要求已然习惯。
叶其行的声音低沉温柔,看着他起身往外走的背影,叶纪知忽然又无法原谅自己这么对他。她有些难为情,起身默默地跟在叶其行身后。平时有些幼稚的叶其行在这种时候总是显得很稳重。
叶其行回头看了她一眼,叶纪知回他一个不知所措地浅浅微笑。
两人在厨艺上都不是很擅长,但好在叶其行的意大利面做得还不错。
叶纪知拉开椅子,心不在焉地静静坐下,看着叶其行在厨房忙忙碌碌的样子,总感觉对不起他。
在叶其行快做好的时候,叶纪知从冰箱里拿了瓶啤酒,倒了两杯。啤酒颜色很深,让人有种会更苦的错觉。两人安静地吃着面,共享着这份宁静。
手机亮了一下,叶其行看着新收到的消息,发出一声冷笑,这姓霍的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真是无药可救,霍家还给儿子搞了个进步之星奖。”
叶纪知目光幽幽,没做评价,她忽然有了想要做的事,既然霍家已经疯癫成这样,那她不介意再加一把火,让这场校庆典礼成为霍岩烈的狂欢。
“我之前让你问的东西——”叶纪知问道。
“东西拿到了。”
“发给我吧。”叶纪知说。
“你现在别看了,”叶其行有些迟疑地说,“你想怎么用,告诉我,我帮你安排。”
叶纪知凝望着他,听懂了他的意思。杯子里的冰已经融化,叶纪知忽然不想喝了,抬起杯子的手又放下。
丁晖狂敲了一阵键盘,啪得一声大力砸了下回车,完成。他向后靠在椅背上,伸了一个心满意足地懒腰,起身打算抽根烟。路过路平的工位时,他敲了敲路平的桌子,抬着下巴说道:“走,抽根烟。”
两人没去吸烟室,去了楼下花坛。
“口服液的事儿,怎么弄?”丁晖一屁股坐在花坛沿上。
路平看着神采奕奕的丁晖,问道:“大家怎么说?”
“谁做的决定谁承担责任呀,咱们记者都快成了提线木偶了,难道还要负责挡灾吗?”丁晖连珠炮似地抱怨道。
“再说了,你都要反,我们没有不入伙的理由啊,是吧。”丁晖冲路平扬了下眉毛,一副“你懂的”模样。
丁晖是个大大咧咧的人,因为他的粗心和情绪化,导致他的文章退改率在记者里是最高的。几乎每隔几天就能听见他说一句“x的,不干了”。和他交好的几位记者,在分配任务方面,也受到不少限制,常常在抽烟时聚在一起质疑编辑们分配不公。
反而路平在记者中算是好运的、受到编辑指示和管制比较少的人之一。但他无法分辨这是因为自己的风格,还是因为他被主编划为“自己人”。
萧博的一位助理编辑是路平的学长兼球友,多了这层关系,从进报社开始,在分派采访时,路平拿到的就是一些“老兵”才能拿到的采访。当然,他的风格是谨小慎微那一型,时刻把“千万不能引起争议”隐在字里行间,或许本身就没有什么可改写的余地。
纵横报的这种模式安全是安全,但眼下已经安全到僵化的程度。路平很早就猜到,宋遥的到来预示着权力更替。一开始带宋遥实习时,路平极为谨慎地从不表达自己的态度,但最终他还是做了选择。
因为他是一名记者。而宋遥向他保证,不会再让记者被编辑掣肘。
路平走到垃圾桶旁,掐灭烟头,垃圾桶下方撒了一滩黏糊糊的奶茶,几只苍蝇为此忙忙碌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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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落在幽谷里的花最香。
无人记忆的朝露最有光。
何其芳《花环》,是为悼念一个叫“小玲玲”的少女的夭亡而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