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夜

　　诚然，当Siren跨坐于她腿面时，张醉确有片刻的呼吸凝滞。

　　尤其Siren微垂着头，额前刘海掩去眉眼，余下轮廓侧影，都与那个人相似。

　　发色是那人偏爱的栗棕，发型也是如出一辙的及肩。

　　她们身量相仿，一般清瘦，腰腹紧实，线条利落，寻不出一丝赘余。

　　腰胯的曲线更是如出一辙，扭动时，颇有一种柔韧隐晦的张力，像春风里无声摆动的柳枝，摇曳生姿。

　　张醉无声深吸口气，抬手，指尖微颤地欲去触Siren的脸。

　　她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可此刻指节却不受控地轻抖，好像还能听到骨骼深处轻微的“咔咔”声。

　　Siren瞥见她这动作，唇角轻勾，逸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

　　她倏然转身，手伸到背后，手指灵巧一挑，“咔哒”一声，一片光洁的脊背，便毫无保留袒露在张醉眼前。

　　自Siren笑起，张醉便有些心神恍惚，再也无暇留意她后续的举动了。

　　太像了。简直像从一个模子里出来般。

　　怎么会这么像？

　　张醉都要以为坐在面前的人是本人。

　　直到Siren转身，注意力才被那片脊背攫住。

　　那上面覆了大幅纹身，尤以肩胛骨处最为惹眼——一对粉红火焰翅膀——正随着她呼吸的微澜轻轻起伏，恍若下一刻，便要振翅而飞。

　　在室内昏朦的暖光浸染下，更添几分靡丽而近乎妖异的气息 。

　　手腕被一只微凉的手捉住，引导着，自那凹陷的腰窝起始，沿着脊椎的沟壑，缓缓滑向髋骨的边缘。

　　肌肤的触感委实光滑细腻，宛如上好的丝缎，掌心所及之处，皆是令人心旌摇曳的温软。

　　Siren微微侧首，拇指摩挲着张醉手背，唇瓣贴近耳廓：“想要更多吗？”

　　张醉看她翻转身体，再度面对自己。

　　一条腿曲起，膝头似有还无地抵在她双腿之间。

　　Siren手搭在张醉肩上，唇瓣在脖颈上若即若离，声音带着蛊惑般的低哑，“这幢楼顶层的房间，也是我们的……”

　　其下隐含的意图，昭然若揭。

　　张醉强抑着双手愈烈的颤抖，目光扫向身侧，发觉那儿早没了林媚的身影。

　　她顿时更慌了。

　　张醉咬唇，竭力说：“……到此为止吧。谢谢。”

　　真是见鬼。方才那一瞬，她的意志竟有些松动。

　　险些被那句“想要更多吗”迷惑，体内开始升起一种陌生的饥渴，想要拥抱住眼前人，和她一同陷落进柔软的床塌，抚摸，亲吻，纠缠不休……

　　她不由自主想起与司昭寰上床那晚，那些零碎而炽热的片段，在此刻不合时宜地掠过脑海。

　　尽管起初，司昭寰近乎蛮横地闯入她的世界，因身体承受撕裂般的痛楚，让她只想把人赶出去。

　　可进行到最后，又生出一种荒谬的不舍。

　　她害怕。

　　害怕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空虚与寂寥。

　　此刻，张醉清晰地体味那种感觉。欲望仿佛从未离开她的身体，盘踞在最深处，此刻正蠢蠢欲动，试图挣脱束缚。

　　她被眼前的影子，轻易撩拨起了欲念。

　　张醉不明白，难道就因为她们长相相似？

　　本欲沸腾的血液，在这一刻骤然冷却，如同瞬间凝结的冰。

　　她于心底无声自嘲。

　　隔了这么久，她依旧未能挣脱那个名为司昭寰的束缚。

　　从精神，到肉|体，无一处幸免。

　　张醉心里一阵绝望。

　　最后，张醉几乎逃似的从包厢仓皇离开。领班虽面露诧异，却还是依言引她去了另一件僻静的休息室。

　　待林媚神清气爽归来，已是一个半小时后的事了。

　　·

　　回去时，因都喝了酒的缘故，她们喊了代驾。

　　车内弥漫着微醺的酒气与沉默。

　　张醉瞥了代驾司机一眼，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扰这夜的宁静，“今天的事，你不担心你女朋友知道？”

　　林媚说：“无所谓，知道就知道。”

　　张醉转眸看她。

　　林媚接着说：“性|爱不过是种减压的途径，没什么大不了。”

　　她声音在封闭的车厢内，显得格外清晰，又格外空洞。

　　见张醉蹙眉，眼里满是不赞同，她反而笑了：“怎么这么看着我？我也不介意她和别人怎么样。倒是你，不是说要戒酒？怎么今天又喝上了？”

　　“酗酒和过度禁欲，可都是很伤身体的。有想法就不要刻意忍着——”

　　“你这行为和出轨有什么区别。”

　　林媚怔了下，失笑：“出轨？我和祁佑白之间从没有过这种约定。”

　　“专一是感情里最基本的尊重。”

　　“那是你的标准，不是我的。”林媚侧头看她。

　　“约不约定的，谁知道是不是你单方面的说法，人小白说不定被你蒙在鼓里。”张醉不喜这种说法，“小白姐又没做错什么。”

　　“醉醉，你太理想主义了。”林媚说，“这世上哪有什么绝对的忠诚？即使真的有，那概率太小太小了。”

　　张醉不说话。

　　林媚也没想听她回答，话锋一转：“你知道我爸很爱我妈吧？”

　　张醉耷拉着脸，点头：“……知道。”

　　“爱也没用。我妈过世半年，他不还是找了新人？”

　　张醉摇头：“正因为见过不忠带来的伤害，才更不该成为施加伤害的人。”

　　林媚忽然反问：“那你呢？守着对司昭寰那份执念，对宋栀公平吗？”

　　张醉手指微微收紧：“这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你心里装着别人，却和宋栀在一起，难道不是另一种形式的背叛？”

　　车厢陷入沉默。

　　代驾司机专注看着前方路面，仿佛后座的对话与他无关。

　　良久，张醉轻声说：“至少我在努力向前看。”

　　“用自我惩罚的方式？”

　　林媚直视她：“戒酒、加班、用工作填满每一分钟，这就是你所谓的努力 ？”

　　张醉转过头，去看窗外流动的夜色，逃开林媚的眼神。

　　“别把自己困在过去，醉醉。”林媚声音难得柔软下来，“无论是为了司昭寰，还是为了那个曾经被伤害的自己。”

　　说来从第一次见到司昭寰，林媚就好奇她和张醉的关系。

　　在情窦初开的年纪，林媚周围的同龄人早已开始偷偷传递情书，在操场上追逐打闹，或是躲在楼梯角落，交换青涩的吻。

　　除了张醉。

　　林媚起初只当表妹家教严格，开窍比别人晚。

　　然等她下次去张宅，再见到张醉，发现表妹的举手投足，眼角眉梢，都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柔软光晕。

　　明显是恋爱了。

　　林媚先是惊讶，没想到冰山也会为人融化，继而由衷为她欢喜，高兴她也有了属于少女的秘密心事。

　　可后来，当张醉毫无征兆中断国内学业，出国念书——那时林媚也在美国，特意飞去英国陪了张醉一段时间——又明显察觉，张醉再度变回那个对周遭一切保持距离的状态。

　　前段时间重新见到司昭寰的失态，加之今晚的选择——

　　太明显了。

　　那执念不止于心底，或许连身体都牢牢记得那份未能圆满的渴望。

　　“……”

　　被一语道破，张醉缄默下去。

　　车内静得只剩引擎的低鸣。约莫一分钟，她缓缓看向林媚，“你知道的太多了，这样不好。”

　　林媚愣住。

　　张醉并无表情，可那双眼里倏然掠过的一丝寒芒，却教她脊背莫名升起股凉意。

　　她不期然想起她们共同的外公——这神情实在相像，连那无声散发的压迫感，都如出一辙。

　　这就是外公属意将集团，交给张醉继承的原因之一？

　　但其实张醉并未思虑那般深远，她只是单纯地，想让身旁这位过于聒噪的表姐闭嘴

　　仅此而已。

　　自从北路回来，她办公桌上，每天都会出现一大捧黄玫瑰，花束里卡片上的署名，永远是同一个缩写：ZH.

　　张醉非常清楚是谁的手笔。除此，她的私人手机总会收到她的短信。

　　内容千篇一律，无非是“原谅我”等话。

　　她甚至在司昭寰的微博上，看到她连续数日发的博文，配图皆是晦暗的风景或模糊的侧影。文案则透着低回的情绪。

　　其中一条，在她看来已算直白：

　　[@司昭寰：
　　图片.jpg
　　心事如雨，淋湿了珍视的过往。愿时光能渡我，重回相遇的晴空。]

　　但这条微博发送没多久，便被删除——想来是团队担心影响，出手干预。

　　要她还是当年的那个张醉，或许真会心软原谅。

　　但她不是。

　　她不会原谅背叛者。

　　张醉永远记得那天。她一时兴起，跑到司昭寰的补习班外，想等她下课，给她一个惊喜。却亲眼看见，司昭寰和一个年长她许多的女人亲昵挽着手臂，一同坐进路边的黑色房车。

　　车窗渐渐上升，张醉站在街边。

　　炎夏的热风里，只觉眼前的景象像一阵阵被放慢的残酷默片：那女人侧过头，整个姿态自然，凑上前吻司昭寰。

　　夏日未尽，一股彻骨的寒意却已瞬间将她攫住，冰封四肢百骸。

　　理性告诉张醉，不要轻易质疑恋人。

　　定了定神，她看了眼时间。强行忍住翻涌的情绪，等了仿佛一个世纪般的五分钟，才掏出手机，拨通电话。

　　接通，张醉没直接质问：“晚上一起吃饭吗？”

　　那头传来司昭寰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轻快：“……小醉？抱歉，我今天被补习班的同学拉去逛街了，大概要晚点回来。”

　　“……这样？”她竭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

　　“嗯。我们明天再一起吃晚饭吧。”

　　张醉心头百味杂陈，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尽量维持语调平稳：“好，我知道了。那我明天放学再来找你。”

　　说完，对面先挂了电话。

　　司昭寰和女人上车时，女人无意侧过脸，张醉看见，觉得有几分面熟。

　　努力回忆后，终于想起。

　　她确实见过那女人，就在两周前。

　　那时她陪着司昭寰去参加一个公开的广告模特甄选试镜。司昭寰没想过会被选上，只抱着见世面的想法参与。

　　张醉记得，那女人当时就坐在评委席。

　　后面司昭寰落选，那女人还是递给她们一人一张名片。

　　她似乎是业内一家颇具知名度的制片公司高管。

　　那家公司实力虽远不及外公的“新苑”，却在特定区域占有一席之地，尤其擅长制作高品质悬疑片。

　　张醉对家族生意兴致缺缺，但自幼耳目熏染，对这个行业的规则与生态，自有几分洞见。

　　努力克制着心里的不适，她照旧与司昭寰来往。

　　面上波澜不惊，心底却已无声渗血。

　　直到某一日，向来节俭的司昭寰，忽然邀请张醉去了一家格调极高的餐厅，并坚持要由她请客。

　　张醉看着她，目光沉静，“无缘无故的，为什么要请客？”

　　司昭寰笑说：“其实后来，乔总打电话给我了，喊我去他们公司筹拍的新片试镜。”

　　乔总就是那个递名片的女人。

　　她眼里闪着难以抑制的兴奋，却在提到那位乔总时，几不可查地闪烁了一下。

　　“昨天我刚接到通知，他们公司新片的女主角，已经内定了。”

　　张醉说：“你的意思是……”

　　司昭寰说：“猜对了。女主角内定是我。”

　　张醉弯了弯唇，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若不曾目睹房车那一幕，她或许会比司昭寰还高兴。

　　但这个机会怎么来的，答案昭然若揭。

　　这些年，她并非没试着向前看。

　　她以为自己早已放下那个人，放下那些被辜负的誓言。

　　可命运总爱开些蹩脚的玩笑——她终究还是与那个最先背弃的人再度纠缠。

　　而那人说起那件事时，语气里的惊讶不似作伪。

　　漫长的坚守，顷刻间成了笑话。

　　这些日子，每当夜深人静，一种空洞的不安便会悄然蔓延，心慌从未终止。

　　直至今日，在这弥漫酒意的归途，她才清晰地感知到，那是藏在心底的巨大空虚，在寂静中终于露出狰狞的面目。

　　在没有工作填满，没有运动耗尽体力的闲暇，这空虚便从暗处窜出，在她血脉里无声沸腾，叫嚣。

　　林媚让她不要执着。

　　可若真能轻易挣脱，她又怎会将自己煎熬至此……

　　张醉额头无力抵上冰凉的车窗。

　　窗外飞速流泻的迷离夜色模糊成片，她紧紧咬住下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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