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隐传

　　一连三日，卧病憔悴。入夜几回，魂梦难安……
　　恍惚置身于无边苍凉的夜雨里，甄远道抱着母亲的身体走出客栈，我茫然的问他：“爹爹，我们要带娘去哪里？”
　　甄远道不答，只是茫然的向前走，我便默默的跟着他。暗夜无边，道路崎岖，一脚深来一脚浅。恍惚间，仿佛已来到一处峥嵘幽谷，一座孤坟孑然矗立！身边仿佛不知何时，换了个人。我骇然的望着他：“清哥，怎么是你，怎么是你！？”
　　玄清只是淡淡疏离，笑而不语。“不！……”我扑向他，却扑了个空。不远处，他依旧云淡风轻的站着，周围有不尽的女子的笑声。我骇极哭了，“清哥，你不要碧儿了么？”
　　玄清只是淡漠不理，他眉宇间似有含愁不舍之态，我越发惊惧悲凉：“你真要弃我而去么？你若去了，到死也不要回来！碧儿此生不复与你相见！……”
　　玄清垂首落下泪来，万般含愁，终化作一声无奈嗟叹，转身远去了。……
　　他真的去了，真的去了！……我绝望之至，倒地扶碑痛哭。……我这样哭着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被一双有力的臂膊紧紧抱着。原来，自己并没有失去一切。方才种种，不过梦魇而已。
　　我无法自己，只当着没有醒来，用力投入玄清的怀抱，纵声啜泣了。
　　……
　　次日醒来，身子懒懒的。风寒之痛，已然驱离大半。然剩下的一颗心，却沾染着梦中凄风苦雨的愁绪，无法开解。在侍女的服侍下，好歹擦了把脸，梳顺了头发，一任蓬松垂落，并不挽起。用了些早饭，却食之无味。见外面阳光甚好，便命采萍将春秋竹椅摆在廊檐下，采薇扶我出去坐着。
　　披衣坐在椅上，怅然望着庭树发呆。曾几何时，这样的萧闲时光，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然而如今真的体验到了这样的生活，身心却不能十分的快活。是人心太贪了么？我无端的惆怅。
　　“王妃，该吃药了！”是采兰爽朗的声音，她一手执着羹匙，一手擎着碧玉的药碗儿，欢喜的走来。采蘋在她身旁随着。
　　我实有些郁闷：“可不可以不吃？”
　　“那可不行！”采兰咯咯笑着，“王爷说了，必须把这几服药全吃了才行！”
　　采蘋笑道：“王妃放心吧，王爷特地叮嘱放了蜜糖，不苦了！”她的笑容分明有些勉强，我只当无视，看着采兰。欲从她手中接过药碗，采兰却躲开了手，在我面前蹲下来——“王妃只管坐着吃药，让奴婢来伺候你吃！”
　　这样好么？“我倒乐的逍遥，只是太苦使了你们。”言罢，采兰的药匙已递到面前，只得张口接了。
　　“哪里苦呢？”采兰只是开心的笑：“奴婢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分，遇到王爷王妃这样好的主子，奴婢一点也不觉得苦！”她竟是那样的真诚，倒叫我心中愧意更甚——位居王妃，远不如个小丫鬟知足得乐。悄眼瞥了下采蘋，她眼瞥着天角一抹闲云，泪珠盈睫。她在自怜么？我于心底长叹了一声——曾几何时，不也如她这般心绪？因此，心中并无气恼之意。
　　吃完了采兰的药，叫采兰将碗送回厨房，又随口说想喝红豆薏仁儿汤了，叫采苹采薇去厨房做，独独留下采蘋。
　　“采蘋，你喜欢阶下那丛兰草么？”我尽量随意道。
　　采蘋愣了愣，道：“它生的那样茂盛，很美……”
　　“你素来喜欢诗词，何不诵两首来听听？”
　　“奴婢诗词小伎，不敢在王妃面前卖弄了。”采蘋含愧道。
　　我想了想，徐声道：“诗词本是颐养性情之物，若是拿来惑人，不免亵渎了诗词的纯洁本意。采蘋你说呢？”
　　“王妃说的是，奴婢受教了。”采蘋越发满面通红了。
　　我淡淡笑了笑，轻声诵道：“芷兰生于深谷，不以无人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为穷困而改节。”
　　“王妃为何念这两句？莫非是劝奴婢修身养节？”采蘋诧异道。
　　“你是聪明人，自然听的出来。”
　　“奴婢再修身养节又有什么用？奴婢已然沦落至此，还有什么希望？”采蘋含悲哽咽道。
　　我略略蹙眉，转头望向她，忽听对面两丈外的廊柱后，似有人喟然叹息了一声，大有怜惜之意。我不禁一怔，莫不是玄清？一阵清风袭过，卷起柱后一线青色衣影，不是玄清，又是谁？
　　采蘋亦愣了愣，忽然噗通一下跪了下去，颤声哭道：“王妃，请您怜悯奴婢！”
　　我吃了一惊，尽量缓和道：“以你这般资质才华，何至如此自暴自弃？”顿了顿，转头不再看她：“我并无责你之意，你何必下跪？叫人瞧见了不好——起来吧！”
　　采蘋摇了摇头，垂泪道，“奴婢求王妃的事，王妃还没有告诉奴婢，答应不答应。”
　　我仰望着湛蓝如洗的天空，深吸了口气——“你便是这样没志气，只想给人做个通房丫头么？”
　　“奴婢只有这条路可走！只要是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做通房丫头有什么要紧？”采蘋哭道。
　　她竟是如此不避情意，我抚了抚胸口，压住了胃里翻上来的一股苦气——“采蘋，你说当一个女子真心爱上一个男子时，她愿意和别的女子分享么？男女之间的真情意，会像一枚果子，一块糕点一般，可以随意与人分食么？”
　　采蘋愣住了，缓缓道：“这么说，王妃是不肯答应了？”
　　“你还有别的出路！”我耐着性子道，“我会让王爷在朝中寻觅与你品貌匹配的官员，到时候，让你以王爷或者我的义妹的身份出嫁，为人正室，岂不比做个通房丫头好上百倍？”
　　“呵呵呵，”采蘋惨笑起来，“王妃欺哄奴婢么？王妃曾经也是罪臣之后，难道不知奴婢此身已永无翻身之日了么？”
　　“你说我欺哄你？”我几乎寒了声音，“你虽在罪籍，可朝中百官，有谁认识你一个闺中女儿？以你的品貌才识，以清河王府的背景，你觉得这是难事么？”
　　采蘋只是啜泣摇头，“王妃不要说了——奴婢若喜欢一个人，即便给他做通房丫头，也是欢喜的；奴婢若不喜欢一个人，即便做他正室，也是心不甘，情不愿的。”
　　我真的怔然无语了，一阵的眩晕，不由得靠在了椅背上。“若是我不答应呢？”我寒声道。
　　“若是奴婢执意要和王爷在一起呢？”采蘋反问道。
　　我不由的握紧了拳头，闭上眼睛，脑海里依旧是昨夜的凄风苦雨！“采蘋，”我的声音寒的好像不是自己的，手部的骨节，亦攥的格格有声——“你不要逼我！……”
　　片刻的无声无息，只能听到庭中黄叶飘坠的声音。彼此皆是性情执拗之人，当真不知接下来该是何等情形。忽然听廊檐下右侧有人唤了一声——“采蘋，你来一下！”我怔然一惊，是玄清，他终于从柱后走了出来。
　　“是！”采蘋站了起来，转身随玄清走去。
　　我依旧闭目静静坐着。于采蘋的情意，玄清应是早已心知肚明。这般女子的款款深情，男人终是很难拒绝的。他会答应么？他答应了有什么错么？当今世人，只要条件允许，有几个男人不买妻置妾？当年玄凌犹在耳畔——
　　“你的心给了玄清，如何就能保证他一生一世不会辜负你？”……
　　“世人皆言帝王薄幸无情；然而世人专心一情者又有几人？稍有些权势地位的人，无不买妻置妾！至于那些底层一夫一妻的平民百姓，你觉得他们是因为没钱娶不起妾，还是因为真心只爱一人？”
　　……
　　“赌？你拿什么赌，拿你自己的一生来赌么？你娘就是个例子，她何碧珠瞧不起帝王家，非要嫁与一个凡夫俗子！可是结果呢，你爹爹贪慕荣华权势，娶了别的女人为妻，而她赔进了自己，赔进了全族人的性命，还赔进了你的一生！你心里怨恨朕这么久，如何不悟，该恨的人，其实就是你娘——何碧珠！”
　　……
　　那样的话，至今思来，仍有利剑穿心之痛！我一任那痛苦剧烈的蔓延全身，最终化作一串串热泪涌出眼眶，小溪般淌下面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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