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之上

　　再回到宋将军府时，宋将军府就从昨夜的门可罗雀，变得冷清无比。
　　宋醉独自一人在房中，没有人知道他是昏迷还是醒着，也没有人敢告诉他真相。没有人知道如果宋醉知道他如今已经不是朱雀方神了会怎么样，也没有人真的这么做。
　　宋将军府在修葺，白玉京许多地方也都在修葺，本该是大张旗鼓地修缮，可是整个白玉京，都无比寂静。
　　昨夜的大雨下了一整夜，南华许多低洼的平原都被发了洪水，唐迟在一早临时派人过去处理水灾，而他自己，其实伤还没有完全好。
　　早先他和宋醉过的那几招，就受了不少的伤，这一回，又是直接和朱雀神兽对峙，难免元气大伤，深受其害，而且不止他自己，当日所有在宋醉庭院前的人都受了莫大的伤。
　　因为那个荒诞的传谣被验证，整个南华陷入一阵死寂之中。
　　临近午时，唐迟在明镜台的书楼发出消息，说确实如传言所说，宋醉是朱雀神灵的遗迹，并不是真正的朱雀方神现世，而是做一个征兆，告诉南华子民，南华的真正的朱雀方神就快要降世了。
　　没有人质疑。因为先前就有人这样猜测，所有根本没有人质疑。
　　至于宋醉，那个假的朱雀方神如今如何如何了，也没有多少人真的关切在意。南华的子民只在意两件事情——其一，真正的朱雀方神什么时候降世；其二，宋将军府第二子这一回遭了这么大的罪，会不会对南华反目成仇，成为遗祸？
　　没有人关心这个荒谬到简直漏洞百出的“朱雀神灵遗迹”是不是假的，就算有，那也是寥寥无几，就算有人质疑，也很快就会被大多数人的声音给掩盖过去。
　　看到这里，如果江夜再不知道所谓的“盟友”是谁，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江夜的眼前之景开始由整个南华转到白玉京，在转到宋将军府，几经流光，最终，到了宋醉的卧房门前。
　　宋醉的庭院被朱雀的一口大火烧开了好大一个裂缝，仙宫的神火和大雨也大多就是从这个地方倾泻到人间去的，再后来才有了仙宫其他地方。这是由朱雀烧裂的，没有那么容易就修葺好，仅仅是由一层仙法护着。
　　灰蒙蒙的瓦墙，裂缝四起的地面，被烧断烧成灰土的绿植。仅一夜之间，这个高雅的院子变得像一座废园，就连杂草都没有，一切生灵皆是枯寂。
　　一位穿着月白色褙子襦裙的仙卿从远处走来，抬脚越过庭院的门槛时，明显地楞了一下，不是震惊，而是感伤。
　　此人正是宋醉生母，唐霏芸，
　　她这一身衣服穿得很是素净，放在平日里估计是个不起眼的存在，可在一种灰墙土瓦惨败院落里，就像是一抹月光。
　　这个人，正是宋醉的生母，唐霏芸。
　　江夜觉得自己可能猜到了一些什么。
　　他跟在唐霏芸身后，一路跟着唐霏芸往前走。
　　走到宋醉房门前时，唐霏芸怔愣片刻，可能是在想如何安慰宋醉，总之她的神情哀伤又复杂。
　　彳亍片刻后，她深呼了一口气，抬起手推开门。
　　门扉“吱嘎”一声，轻缓缓地向两旁避让开。
　　唐霏芸又停滞了下来。江夜也跟着抽了一口气。
　　宋醉的卧房和前两日简直是天差地别，那些精美的藏品被摔碎了一地，所有能碎的东西都碎了，那些不能碎的，如黄金制成的烛台，也都被摔得七零八落，房内的窗户都被掩上了，即便是天亮时分，这房子里也总是灰沉沉的，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压抑。
　　唐霏芸停了会，旋即抬脚走了进去。整个房间几乎没有能落脚的地方，唐霏芸走两步就要用脚踢开地上的瓷具碎屑。
　　她一路小心翼翼地走，越过屏风，终于看到了宋醉。
　　屏风之后是宋醉的床榻，宋醉并没有躺在床榻上，也不是昏迷的，但是他模样有些昏昏沉沉的，虚趴在床榻上，一手撑着地，一手像是拿着什么东西在看。他看的及其入神，以至于唐霏芸开了门走进来他都没有察觉。
　　宋醉侧对着唐霏芸，手里的东西被他的身子遮挡着，唐霏芸根本看不见。她以为宋醉手里的还是瓷器或是什么别的易碎的物什，以为宋醉又要扔，或者想伤害自己，便开口，道：“醉醉……”
　　闻声，宋醉愣了下，身子明显地一顿。
　　唐霏芸刚一开口，眼泪就落下来了。她继续道：“醉醉，你手里拿的是什么，给阿娘看看好不好？”
　　宋醉没有起身没有回头，因为穿的少，阴沉的日子光影朦胧，他的身形显得消瘦单薄。沉默片刻，他道：“阿娘，那些人说的，是真的吗？”
　　不是真的。江夜想。
　　幻境之中，唐霏芸道：“……你先，让阿娘看看你手里的是什么东西，好不好？”说着，她已经走近到宋醉身旁
　　宋醉察觉到唐霏芸走近了，缓缓转过身来，抱住了她，哽咽道：“阿娘，你告诉我，他们说的是真的吗？我真的……不是朱雀方神吗？”
　　唐霏芸没有动，她似乎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其实宋醉的性子从小到大都是比较冷淡的，但是这并不说明他就什么都不在乎了，更何况他从小金枝玉叶，一下子就从神坛上掉了下去，他尚未及冠，怎么可能一点都不在于。
　　唐霏芸没有说，宋醉也能感觉出来，昨夜过后，他身上就没有朱雀神灵了。
　　江夜也走近了，才看清宋醉手里拿的是一本医书。
　　宋醉继续哭道：“……为什么是我？阿娘，为什么是我？我没有错为什么他们要指责我？而且我的医术、我的医术是大家有目共睹的，我即便不是朱雀方神，也是第一药师，他们为什么不相信我？阿娘……”
　　江夜慢慢蹲下身。
　　宋醉这时候整个头都埋进了唐霏芸的颈窝里，只能听见他不断抽噎的声音，也看不到他的神色。
　　宋醉，南华宋将军府第二郎君，唐唐朱雀方神，天下第一药师，何其风光霁月，就这么从高位上跌落下来，这么多年，竟然无人提及。甚至后来他再出席什么宴乐，都没有多少人能便认出他。
　　他这些年该怎么过？他的天赋没有了，他甚至还被人谩骂、质疑，被人遗忘。
　　他就这样过了，须臾万年。
　　三万年。三万年的散仙，籍籍无名，平庸至极。
　　江夜既做过方神，也做过平庸之辈，他最是知道方神和其他仙神之间，有着怎样的千差万别。
　　宋醉安静地哭了一会，继而又道：“阿娘，我记得他们明明是相信我的，为什么这时候不愿意相信我了？我不是假的，我不是假的……阿娘，我不是假的。”
　　每一个年少成名的人，都难免心高气傲，尤为自尊。没有人能忍受自己从万人敬仰的位置上跌入尘埃，即便是宋醉，也不能。
　　唐霏芸抬手抚了抚宋醉的脊背，道：“醉醉，没关系的。”
　　宋醉道：“有关系。”
　　唐霏芸道：“没关系的，醉醉，有一天你会发现这一切都是虚名，能走过去才是重要的。”
　　宋醉松开了唐霏芸，抬头看着她，道：“阿娘，可是如果我走不过去呢？”
　　唐霏芸哽咽了下，道：“没关系，阿娘陪着你。”
　　宋醉道：“阿娘，如果所有人的陪伴都无济于事呢？”
　　唐霏芸垂首，抱住了宋醉，道：“没关系，那时候阿娘也会陪着你。醉醉，你不要吓阿娘，只是一个方神而已，没有了这个名衔，你还是宋将军的第二子，你还是第一药师，不会走不过去的。”说着，她又忍不住哽咽，“……相信自己，醉醉，也信阿娘。相信自己，没关系的，你可以没关系的。”
　　宋醉道：“阿娘，如果没有人愿意信我了，我还能信我自己吗？”
　　唐霏芸哭道：“可以的，醉醉，你可以信自己，即便没有一个人信你，你也可以信自己。没关系的，只是虚名，没关系的……”
　　宋醉的情绪逐渐没那么悲愤了，他道：“阿娘，都没有愿意信我了，如果只有我自己信自己，会不会太可悲了。”
　　闻言，唐霏芸又抱紧了宋醉，道：“不会的，醉醉，不会的，阿娘会相信你的，你阿爹和兄长也相信你，醉醉，别吓阿娘，阿娘很担心你……”
　　宋醉没再说话，卧房里，就只有唐霏芸一个人在断断续续地抽噎。方才是宋醉哭得昏天黑地的，宽慰了一番后，反倒变成唐霏芸哭得梨花带雨的。
　　母子二人就这样抱着哭了好长一段时间，一直到日落西山，没有点灯的房间更加幽暗，唐霏芸才重新理了理心情，道：“醉醉，时候不早了，去吃些东西吧。”
　　宋醉没有说话，借着透过窗纸的月色看着自己的阿娘。
　　他阿娘一向是注重礼节的，注重礼节就一定注重自己的身形与仪态，可是现在，妆容都被哭花了，有一只绾发的银簪不知道什么时候掉落了，一侧耳后的头发散乱下来，仪容不端。
　　宋醉低下头，片刻后，他摇摇头，抓着自己的医书起身，不管不顾地往窗子便走，走到窗边后，他打开窗，借着月光看着院中荒景。
　　须臾，他道：“阿娘，我能去凡间吗？”
　　没有人知道宋醉要去凡间做什么，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去凡间。要说是避避风头，可是如今南华出了一只假朱雀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宇内八荒，就没有人没听说过这件事情。这个时候，不管宋醉走到哪里，估计都能被认出来，说不准，还要被人当着面说闲话。
　　宋醉好像没有这些顾虑，这一回他去凡间的心很急切，不由分说地，他第二天就辞别了高堂和他的兄长，离开了宋将军府。
　　不过，这一回并不是被陈忘窥伺回忆的那次，似乎，还要再远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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