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隐 之 风吟

　　在他们身后，是黯然神伤的哑奴，捧着小小的铜铃，转身走入火海之中，脑中回响着流殇仙尊的话：红锦真身未成，实则只是当年灵胎影痕所化，既为影痕，羸弱易逝，我在游逸洲布下结界，能护他周全，延续天命，哑奴，你定要看好红锦，切不可让他离开游逸洲太久，若实属无奈被迫离开，必要时时为他修补灵气，否则，灵气渐弱，他的影痕消弱，红锦便会随之身魂俱散。

　　哑奴边走边狠狠地捶着胸口，直至锤得内里暗伤，嘴角吐出血来，依旧没有停止，他暗暗自责，愧疚难当，自离开游逸洲，红锦对一切充满了好奇，常常不见踪影，自己忙着为其修补灵气，却疏于照顾，终是不得法门，没能好好护住红锦。

　　又想到流殇仙尊还曾提到：影子虽然消散，但会留下印记，尚有丝缕影魄暂存天地之间，若能及时结魄，或可留住这丝缕气息，再修还神。只是这缕气息不可捉摸，唯有以魂寻魂才有机会。哑奴早有打算，只要能留住红锦气息，必会赴死追寻，于是急匆匆投身火海，其身顷刻焚灭，魂魄从火海里飘游出来，去寻那缕气息了。

　　绝尘和橘染怎知背后还有神智痴迷的一个哑奴！绝尘抬起手，轻轻握住橘染，填补她双手的虚空，道：
　　“锦儿永远都在我们身边，他只是恢复了原来的模样，命数轮转强求不得，他会与我们如影随形。”

　　橘染的泪染红了绝尘的衣，流下去化作片片红云，呢喃道：
　　“都怪我，千年来，我竟不知锦儿还在世上，弃他而去，从未去找寻看望过他，错失了千年，教他等待了千年，他是不是在梦呓中都唤着娘亲！”

　　绝尘拂去橘染双颊上的血泪，轻柔道：
　　“锦儿会回来的，他生于仙河，也将归于仙河，橘染，天界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皓焰仍在仙籍中，他被打入世劫时，神族抽走了他一半神髓，掌控着他的命脉，摧毁他只是时限的问题，一旦皓焰稍有差池，便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他撑到现在快要耗尽修为，我需助他最后一程，将仙河引出三界之外，送你们回家。”
　　橘染止住泪，一把抓向绝尘，但仍是手中空空，眼看他飞身远去，汇入仙河的洪流之中。

　　果不其然，晨风现身之时，负责看管其神髓的玄度真人已将晨风一半神髓取出，置于丹炉里炼烧，焚其神髓，永世殒灭。
　　只因晨风天生神力强大，玄度真人耗费许多心力才烧到火候，丹炉里的神髓渐渐化为乌有，直至焚尽神髓，真火渐渐熄灭，玄度真人方才松了口气。

　　晨风一半肾髓质在丹炉里灼烧毁灭时，他亦感知到敲骨吸髓的痛楚，整个人慢慢失了精气，落了下风。
　　天将趁机强势反攻，将晨风逼得退无可退，生死攸关之际，一曲清乐飘来，玄妙悠扬，宛若天籁之音，绵绵似无言私语，婉转若无限情思。竟迷惑得神仙心旌摇摇，一时忘却眼前的杀戮，停下来凝神倾听神曲。

　　待笛声戛然而止，众天将才发觉晨风已置身于万千剑阵之中，原来是流殇仙尊现身，以身化入离魂剑中，布下剑阵，成为护佑晨风的最后一道屏障。
　　要灭晨风，先破剑阵，众天将使出浑身解数，呼风唤雨，电光火石，雷霆万钧，倾尽全力，一点点蚕食剑阵，直至万剑碎裂。诸神齐心协力向晨风发难，神力压迫下得晨风慢慢倒下去，鲜血止不住地从其口中流淌下来，仅剩的一半神髓顷刻碎裂，神髓不复，真身泯灭，师父依托的离魂剑也与晨风一道归为尘埃。

　　晨风既死，妖族余孽不足挂齿，众天将正欲松口气，忽嗅得一阵浓醇的酒香，比之天上的琼浆玉液更胜百倍，哪怕只是闻一闻，也是醉到了骨子里美到了心坎中。
　　随着酒香飘来一个疯疯癫癫的声音：
　　“醉醉醉，酒醉人人自醉。徒儿呢？咦！怎么尽是尘灰？来来来，酒不醉魂魂自醉！”

　　这醉话似有无限的魔力，诱导所有的目光，齐刷刷看向一个布衣褴衫满脸胡茬的苍发老头儿，举着酒坛踉踉跄跄走来，迈一步喝两口，却是酒魂老儿。快到跟前，却不见了，察觉有异，皆收回了目光，正见酒魂头儿站在晨风身灭之处，往地下撒尽坛中的酒，而后把坛子向外一丢，骨碌碌滚到一位仙家脚下，那神仙身形消瘦，尖嘴猴腮，几根长须直坠到了胸前，吊梢眉三白眼，对老头儿嗤之以鼻，骂道：
　　“醉鬼！”

　　最后一个字刚吐出来，人突然被吸入了酒坛里。
　　诸神将大惊，正欲朝那老者发难，几位资历长者忽而如梦惊醒，面面相觑，赶紧躬身向酒魂老儿膜拜，高呼道：
　　“小仙恭迎天尊驾临。”
　　余者见状，个个诚惶诚恐，纷纷附和行礼。

　　酒魂老儿回道：
　　“去你的天尊，谁要你们拜，嘘！安静，谁再出一点儿动静，老儿我就拿他泡酒，嘿嘿嘿，都给我滚回去。”
　　众天将再不敢作声，心领神会，悄无声息往后退去。酒魂老儿哼哼几声，摇摇晃晃走到酒坛边，一脚踢向酒坛，道：
　　“把这个臭家伙弄走，看着碍眼。”
　　酒坛远远滚到一个天将脚边，天将弯腰捡起来，回头朝酒魂老儿憨憨一笑，抱着酒坛走了。

　　一场鏖战就此平息，酒魂老儿撒酒之处灵力凝聚，晨风借酒还魂，真身再生。离魂剑所化尘埃纷纷汇集，回到晨风中，还是那把离魂剑。
　　晨风持剑立于云端，顿觉神清气爽，内里再无半分浊气，身死魂灭重获新生，晨风还是那个晨风，但已脱离仙籍，再不受天界束缚。
　　而离魂剑也不全是从前的剑，其形未变，其魂已焕然一新，剑魂乃是流殇仙尊所化，剑内煞气已荡然无存，充溢的乃是一股浩然正气。晨风看着剑，就如看着故人，此后，剑与人相伴相随。

　　酒香尚在，酒魂老儿却已走远，晨风转身喊道：
　　“酒魂前辈。”
　　酒魂回过头来，扮个鬼脸，撇嘴作厌恶之态。

　　晨风继而唤道：
　　“师父！再造之恩徒儿无以为报。”
　　酒魂嘴角上扬，醉醺醺的，回头大笑道：
　　“哈哈哈！自家徒儿要你报什么恩。”
　　扭头走了，跌跌撞撞不知倒在了哪片云里。

　　晨风低头一瞧，地上静静地躺着一笛一玉，比肩并立，笛是流殇仙尊所遗，玉是隐仙玦，俯身收了起来。
　　一切都归于平静，三界法门还剩一道窄窄的缝隙，最后一段仙河缓缓涌入缝隙。于成悦站在法门近侧，等待着晨风。

　　晨风飞身过去，未到于成悦跟前，先到另一侧的石像面前，看着石像的面容，沉声道：
　　“绝尘，你还是来了，以真身化石方撑住这通往三界外的法门，是你救了仙河众生。”
　　他知绝尘的命脉亦被天界焚毁，用尽最后的修为留住仙河的一线生机。
　　于成悦凑上前来，透过法门缝隙往三界外张望，道：
　　“你瞧里面。”

　　从那缝隙里，晨风看到一个女子娇柔的背影，独身游走在仙河里，正是橘染，单只看那仪态，已是疯了。目光收回，身侧的石像瞬间瓦解，无数的粉末向下坠落，不知哪里去了。
　　粉末映在晨风眸中，化作漫天淡紫色的梧桐花，飘飞，凋谢，陨落，动静之间，是刀刀刻在心上，铭肌镂骨，阴沉道：
　　“你指引着一切，任由一切毁灭，更料到她会死。”

　　于成悦看到他身上升腾的煞气与眼中的杀气，快速摇着折扇，回道：
　　“没有覆亡何来新生？你连真身命脉都焚灭了，尚能还魂，可知那酒有怎样的妙处。”
　　停下折扇，从里面抽出一丝红线，恭恭敬敬奉上，继道：
　　“信与不信又何妨，借君一缕红线，承望你守望仙河。快走吧，莫辜负绝尘的一片情义。”

　　晨风接过红线，一端系在自己腕上，一端系在无影上，无影拉长了红线，渐去渐消，直到晨风腕上的红线也隐去不见，道：
　　“矢志不渝，守得仙河，或守得魂归。”
　　形容若痴，转身迈向了法门。

　　于成悦自叹道：
　　“红丝系香魂！”
　　继而冲晨风喊道：
　　“你稍等片刻，我随后就到。”
　　看着那个落寞的身影消失于闭合的法门中。摇了摇头，飞身离去，落到一片竹林梢上，朗声道
　　“你本欲出手相救的，为何又折返回来？”

　　翠竹丛中显出一抹绿影，借着和风，绿烟随竹枝摇曳向上，到了于成悦身侧，道：
　　“我忒也看不惯那皓焰战神，不屑与他争罢了。”
　　“求而不得，不若放下。”
　　“为何要放下，且我瞧得清楚，那女妖业已魂灭，一个不复存在的还有什么资格跟我争，反正我也不急于一时。”
　　“哈哈！你这样聪敏竟在情之一字上犯痴，都说猫儿冷漠无情，原来是将情尽数使在一个人身上了，譬如召允，也是和你这般。但你可曾想过，暮雨未出现之前，晨风可对你有一丝一缕的男女之情？”

　　这一问，绿烟哑口无言，如当头棒喝，使她明白过来：晨风从未对自己动情，没有暮雨时，礼敬有加，有了暮雨后，那份敬意也随着自己的恨意消磨尽了，所有的纠缠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于晨风而言，无花亦无果，想到此处，但觉有一股压抑已久的闷气从胸中舒缓而出，陡地释然，冷笑道：
　　“去他的男女之情，我想有情时便有情，想无情时便无情，世间有趣的事儿多了去了，他们都去的干净，妖界也不止一条仙河，以我的本事，做个妖族女君有什么难得，落得逍遥快活！”

　　于成悦拍手称赞：
　　“正合我意，我甚是喜欢你这样的性情！”
　　伸手在她额间一扫，留下一抹鲜红的赤羽形状，衬着雪肌媚颜，明艳夺目，活脱脱一个倾城倾世的美人儿，继道：
　　“魂锁霁红，羽散神还，这样的额妆配你刚好。”

　　绿烟道：
　　“谢了，我还有一事未完，要把那凡间的皇帝送回去，抹了他与甘棠的记忆，就此别过。”
　　摇身一变，化作一只狸猫，钻入林中不见了。
　　晚风已起，于成悦立于竹梢上，随风摇曳，自语道：
　　“日暮薄云，春树遥望，我也要回去了。”

　　三界之外，仙河一派欣欣向荣，白鹭升平，雀群欢悦，六棵巨杨应着和煦惠风微微摇晃，芦苇荡里绒絮暖，蒲草丛中新泥软。无论雨雪阴晴，晨风总是垂钓于岸边，没有鱼竿没有鱼鳔，只拉着一根红线，祝馀则安静地卧在一旁。这一日，忽地红线攒动，似被调皮的鱼儿咬住了，晨风轻轻一拉，红线划破水面，水花飞起，一个明媚的少女从河中扬起长发，畅快呼吸，眼波流转，如一泓清水，集一身冰魂雪魄，展满目初见欢颜，那眉眼还能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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