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灯人

　　在距离莲顶数百丈高的半山上，醇音正搀扶着君蔼全力攀登。道路被损毁的太多，他们不得不开辟新路，选了条贴近悬崖的小径。

　　说是小径，其实衰草遍布，乱石嶙峋，根本无下足之处，幸而君蔼熟悉这座山上哪怕是最隐蔽之处的地势，只要方向不错，总会接近莲顶。

　　前方道路愈加险峻陡峭，君蔼体力将尽犹在咬牙坚持。醇音二话不说将他背起，气息一提，贴着险绝的悬崖，运用顶级身法飞奔向上。

　　君蔼起先不愿他浪费体力，被背着行了片刻反而静下心来，闭目细细感受着他的步法。这孩子果与过去不同了，他近来进步非常神速，在不知不觉间突破了重重界限，即使是无意识的身法运用也能计算消耗的平衡，就这样轻灵飘逸的奔上莲顶，根本耗费不了多少体力。

　　“醇音，你可以出师了呢。”君蔼伏在他后背，声音里带着笑意。

　　醇音一滞，边奔边说：“师父你又取笑我了，我知道还差的远。”

　　“我教不了你什么了。”君蔼又是感慨，又是欣慰：现下他体力衰微，术力枯竭，口诀气法、乃至初云山的一草一木，都毫无保留的讲给了他，这个师父已经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了。

　　醇音想的却是另外一幕。那夜，年仅八岁的他跪在凝华园湖心亭子里，求君蔼收下他。他冷冰冰的拒绝他说：“……我不但不能教给你什么，而且命不长久……”数年后的今天，师父又说出这句话来，听得出他语中欣慰的笑意。

　　醇音一颗心酸了又酸，偏了头轻声问：“师父，你是不是又想赶开我了？”

　　君蔼诧异：“为何这么说？”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醇音未作解释。

　　君蔼却明白过来，思忖半日，还是叹了口气：“身为守灯人你要记住，这世上无人会陪你同行。无论是我或是你的挚友，甚至是你将来的徒弟，都只能陪你一段路而已。”

　　醇音含泪点头：“师父，经历过这么多，眼见许多亲近人的离去，道理我都懂的。您放心，我不是软弱矫情的人。”

　　君蔼又笑：“当然。”

　　说话间转过一道急弯，前方路上忽然有大风夹杂着碎石块扑面而来。

　　醇音以袖遮挡：“快到山顶了么？”

　　“还远。”君蔼简洁的说：“前方会有一段路经过围绕莲顶的山峰内圈，风很大，小心了。”

　　“好的，师父坐稳。”醇音迎着风向前飞奔。

　　果然，过了山岬，风势骤然变大。醇音猛地被吹退数步，连忙稳住，再抢身御风上前，速度丝毫不减。

　　砂石粉尘四处乱飞乱撞，前路乌突突一片，看不清晰。君蔼伏在他肩上凝神向前望，不时的为醇音指明路途，免他速度过快跌下悬崖或者被落石所伤。

　　就这样走了一会儿，醇音忽然感到师父抓着他肩头的手一紧。

　　“怎么了师父？”醇音赶忙问他。他知道，师父的术力虽然枯竭，探知力和警惕性这种需要日积月累的东西仍然远远在他之上。

　　君蔼沉声说：“前方三十余丈路边有人。”

　　醇音停住：“这个时候，这个地方，会是谁？金震和殷如棠不可能走这条路，青青姐也不会赶到我们前头去。”

　　君蔼闭目细细探一番：“很强，不是自己人，周身有血腥气，大概有伤。”

　　醇音神情凝重的点点头：“我多半猜到是谁了。师父，我们是否有路可避？”

　　“没有。”君蔼一字一句的说：“来不及了，况且，他也发现了我们。”

　　醇音深吸一口气：“既然早晚要再见一面，只有快些解决了。”

　　三十余长开外，风沙似乎愈加浑浊。路边紧贴着悬崖那处因为是个凸出的尖角，石头被大风中的砂石不断蹦飞磨碎，成了片锯齿状的险要陡峭崖壁。所有陷在飓风中的生物最终都会被卷至这里研磨、碾碎，成为一滩肉泥。

　　现在，这片崖壁上挂着大片新鲜的血迹。正下方小径一边风砂如漩涡涌动，围着一个浑身赤红的身影。血迹仍从他身上不断抽飞出来，他周围的色调格外灰暗，还带着屡屡诡异的深红。

　　醇音放下君蔼，如临大敌般浑身紧绷，他稍稍御风稳住周遭气流，方圆十丈内，土石轰然坠落，露出那个赤膊坐在大石上的身影。

　　他的黑衫外袍早就不知去向了，下身的长裤也被飓风撕扯的破破烂烂，最为惊心的是他身上遍布的割伤、刺伤，本就苍白的好皮肉没剩下几块，血肉模糊的身上有几处可见白骨。

　　醇音内心剧烈撼动着，不忍相看。这个是和他有着深切血缘关系的人，本以为他是从内至外都是钢炼铁铸一般打不垮撕不烂，不想如他般强悍嗜血的一派宗主脱去了光环，也和街边乞丐一样瘦弱佝偻。

　　殷如棠缓缓抬起脸，用仅剩的一只赤红的眼看着他们，歪斜着的嘴角带着抹笑：“你们来了。”

　　醇音见他如此惨状不知如何才好，愣愣的站着难发一言。

　　君蔼平声问：“殷如棠，你为何在这里？”

　　殷如棠垂下眼：“小师弟，你进师门不久，师父就满口夸赞，说你最是清明不过，你不妨猜猜看。”

　　君蔼抬头望天，乱纷纷灰蒙蒙，见不到莲顶的情形：“苏珀他？”

　　“不错。”殷如棠哈哈大笑，血从伤口中崩裂出来：“是我太低估他了，我以为他想做的事和我一样，没想到他只想一个人做，他的计划里，我是个必须除去的绊脚石。”

　　君蔼心中一跳：“儿戏！他的雷术比起天雷还差的远。”

　　“有什么好担心呢？”殷如棠无所谓：“你们大概不知道，入宗之后我曾指导过他几次，他还算勤奋努力，术力技巧都已大为改观了。”

　　“即便是你也无法抵对天雷。”

　　“他比我弱不了多少。而且，他还有九窍石。”

　　这一刻，醇音在师父脸上看到了自认识他以来最为撼动的神色。

　　苏珀自打上山就一直想去守一次灯，君蔼知他不是好奇或者自不量力，因为身世之故，他几乎是时时刻刻痛苦的压抑着向百姓报复的心，揣着份自暴自弃、虽死不悔的念头。守灯既可证明雷力无错，也可洗刷苏氏一族冤屈，还可以帮他最好的朋友分担一些，至于这条烂命，他巴不得不要了。

　　醇音握住君蔼冰冷的手，低声劝：“师父不要担心，只要我们来得及，师伯他不会死。”

　　君蔼摇头：“即使现在就走也来不及了，况且……”

　　“况且，我不会放你们过去。”殷如棠轻飘飘的补充道。

　　“为什么？”醇音惊：“九窍石已经不在你手里，你拦我们做什么？”

　　“我说过了，他和我目的一致，何必在乎最终去做的是谁呢？”殷如棠腿上使力，想站起来却没能成功。

　　“你们究竟想做什么！这是拿整个初云山、初云城乃至嵘国百姓的命在赌！”

　　“我们不在乎别人的命，只要想保护的人能有一丝活路可走，一切都值得。”

　　醇音撼住：“守灯人性命在天，责任重过一切，世人皆死，独活又有什么意义？你们的心太狭隘了。”

　　“如果一个人本没有错，天下人却喊着要他的命，再害他人不人鬼不鬼，你说他狭隘不狭隘？”

　　醇音上前一步：“我不和你辩，也不想杀你，平安过了今日，我会到这里来接你，你现在走路尚且费力，下肢经络尽碎，以后做个普通人没什么不好，我保证没人知道你是谁，下半生会很平静。”

　　殷如棠疤痕累累的脸上似笑非笑：“平静？享受十来年的钝刀割肉再去死？我受不起。”他费力提起一只手臂：“而且你太小瞧我了，就你们两个，我坐着也打得过。”

　　他身上爆起无数彩色细闪，空气中顿时充斥着焦灼的血肉味道。有明亮的球形闪噼啪作响着飞来，视野里彩光陆离，刺得人睁不开眼。

　　醇音单手向天一捉，一面赤金色盾牌轰然坠落，重重插入面前的土石之中，四周土地崖壁，无一不在微微震荡。闪电球击在其上，形成一层彩光灿烂的网。

　　殷如棠冷漠看着：“不要过于依赖这个术，要知道这世间没有可以挡住一切的盾，只要攻击的术力足够强，什么样的防守都可以被摧毁。”

　　他将球闪尽数收回攥在手里，双手一撮一拎，一把彩光大剑霍霍出鞘，雷电凝成的锋利剑锋咯咯作响，冷光流散。

　　“看招了！”殷如棠指向盾心，彩剑得了召唤般飞驰而去，血焦热气扑面而来。醇音连忙将盾收的小而厚，迎着剑锋毫无畏惧的冲上去。噗的一声，气盾一颤，潮湿热气喷了醇音一脸。

　　醇音给烫得一哆嗦，好不容易稳住了盾，却见那把雷电之剑的尖已然透盾而出，直至他面门。

　　竟然透过了吗？醇音觉得不可思议，这凝结水火风，以气为形的抵雷之盾竟然被雷电透过了？

　　看出他的惊惶，殷如棠低笑着说：“你的盾强不过我的剑，所以不堪一击。我说的没错，你还差得远，我放你上山去结果同样是山毁人亡罢了。”他戏谑似的将剑向内推了推，剑尖指着醇音的鼻子，焦热之气顿时引着了他两侧的头发。

　　醇音正暗自焦灼无法可想，只见数道金光如丝般缠绕与剑锋上，缓缓的，将那雷电之剑顶出盾外。

　　“师父！”醇音回头望，君蔼在他身侧，臂上金光萦绕，整个人如从霞光中走来，温暖而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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