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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福(六)
许清晨的脸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又白了过去,又烧起来......最后放弃挣扎,干脆头一低,把自己埋起来。
房间里安静地针落可闻。
司妍忍不住看向儿子,此刻的他还身着正式衬衫,领带扯去了,领口随便解开了几个纽扣,露出了健康的小麦色皮肤,他的身子微微弓着,双肘抵着膝,头深深低下,下巴几乎贴到了胸口,像一把锋利又脆弱的弓。低垂的眉眼之间褪去了少年郎的青涩,司妍看得出,儿子正在用力地把自己往成年人方向拔苗助长。
司妍不忍地垂下眼眸,这么着急做什么?!
沉默片刻后,许清晨抬手撑住额头,侧脸看向司妍,浓密的睫羽微微颤动,声音生涩还有点害羞,“你......发现了?”
司妍嗓音压在喉咙里低低地嗯了一声。
许清晨闻声收回视线,嘴角无意识地挤了一下。
司妍忍不住道:“你们这些小孩的心思啊,真当我们大人看不出吗?”
许清晨目光一转:“那你看得出她的心思么?”
“我......”司妍语噎。
我看得出,说得出吗?
你别这样看着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问什么......我滴儿啊,你让娘亲怎么答?
小岛为什么回云州?
——你以为呢?为了帮亲爹追后妈?你傻!是你给的礼物太珍贵,被你吓跑了!
小岛为什么报考文城大学?
——当然是因为你追到了云州,你追她就逃,你一直追,她就会一直逃!
小岛为什么每周风雨无阻地去看望外婆?
——要不是为了等每周六方南山的电话,一个没血亲没感情的老太婆有什么好看?!
小岛喜欢的人是不是方南山?
——这还不明显?天哪,爱情使人盲目。
司妍心中涌出无数话语,汇聚成一把尖锐的匕首,司妍捏紧刀柄,怎么也舍不得插向儿子的心。
“你看不出,”许清晨闷闷道,“她的心思越来越重了,压得她笑都笑不出来。”
百灵鸟变黑乌鸦,我眼瞎才看不出?!
“以前的她脑袋里有数不尽的奇怪想法,很有趣,我永远不知道下一秒她会做出什么稀奇古怪或者惊天动地的举动。跟她同桌,像在现实世界里玩冒险岛,紧张刺激,我不知道前面会发生什么,但只要她跟我联机,我就没带怕过。”
“现在呢?”
“现在......现在她很闷,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同学聚会不参加,社交网络也不玩,不爬树不踩滑板,活得就像一个......正常的女生。”
司妍仰天长叹,“儿啊,恭喜你终于发现小岛她不是只猴儿,是个正常女生了。”
“哪个正常姑娘二十二岁了还上树?你有没有脑子?”
许清晨顿时语噎。
再说,她并没有对所有事情丧失兴趣,你可知每周日同我一起上书法课的还有谁?
你不知。
哦也是,她不让我告诉你。
经司妍这一骂,许清晨有点如梦惊醒的感觉,他突然意识到,亲妈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矫情害羞个屁呀!
于是许清晨开始毫不客气地炮轰余小岛,“她才没脑子!我发条云中楼的微博,她竟然专门感谢我,你说她拿没拿我当自己人?自己人用得着这么生分?而且她现在跟我说话,比我爸新来的秘书还客气,想想我就来气!我现在感觉我们俩之间有一堵看不见的墙,无论我是砸,是撞,是锤还是用电锯钻,全是无用功,我根本过不去。”
“想过去吗?”
“想,当然想,”许清晨挤了挤嘴角,嗓音拖得又长又疲惫,“不敢啊。”
“大风大浪都没见你怕过,怕什么?”
“怕以后连朋友都做不了,”许清晨烦躁地抓了下脑袋,“谁知道呢,万一她单方面和我断绝关系......这种事她绝对做得出!”
司妍看看儿子,手绕过他的脖颈,搭向肩,“所以决定在云州等?”
“我说过了是因为冲浪,”许清晨一听,气得掸开司妍的手一跃而起,抓狂地双手抱头,“你爱信不信。”
司妍笑出了声。
许清晨像只没头苍蝇狂躁地在双床房狭窄的过道之间乱窜好几圈,忽地停在司妍面前弓身蹲下,仰起脸,吃奶小绵羊般摇起了司妍手臂,“妈,行不行,让我再浪两年?人家国外都有gap year,你也让我gap gap。”
司妍忍住笑,“人家gap,你要gap,gap?”
许清晨像只听话小狗,汪了一声,“对,gap,gap。”
司妍拍了拍许清晨的手背,小时候那手肉肉的,司妍牵着那小手等公交车,等上钢琴课,等打针挂水时总喜欢这样轻轻拍打,“清晨,去试一试吧。”
“什么?”
“我说,去试一试越过那堵墙。”司妍温声道,“不试怎么知道走不通?”
许清晨仰着头,晶亮的眼睛拨云见雾般看向司妍。
司妍喜欢儿子这双眼睛,“妈妈祝福你。”
许清晨抿起嘴角,笑了一下。
司妍蜷起手指,用力握住许清晨,“如果走不通,也不要遗憾,记得勇敢放手。”
不知道为什么,许清晨感觉这才是司妍真正想跟他说的话。
*
许清晨二十四岁那一年,云州小金湾因承办中国云州国际冲浪节获得国内外无数冲浪爱好者关注,一夜之间,大大小小冲浪俱乐部如雨后春笋般破土而出。
很不幸,小金湾冲浪俱乐部没能经住严峻的市场考验,日常经营管理出现漏洞,资深教练接二连三被挖墙角,创始人经营理念产生巨大分歧,一系列问题频繁冒出导致俱乐部亏损严重,几乎濒临破产。
甘媛心里焦灼万分,实在不舍多年心血付之东流,她知道许清晨一直有开一家冲浪俱乐部的念头,只是苦于家里迟迟不肯松口,于是找到许清晨,还没开口,许清晨率先提出了想法,两人一拍即合,一咬牙一跺脚,掏光老本,欠了一屁股债,艰难地啃下了这块硬骨头。
小金湾冲浪俱乐部正式改名为百里冲浪俱乐部,法人代表:许清晨。
百里冲浪俱乐部经修建整改原教学场地,提升教学硬件设施水平,建立具有环保理念的休憩区,重新招聘管理与教学团队,扩展提高宣传力度等一系列组合拳出击之后,总算在云州冲浪市场占据了一席之地。后因其“绿色冲浪”的环保概念得到云州市政府的大力支持与推广,终于在一众俱乐部中脱颖而出,实现稳定盈利的同时获得了广大冲浪爱好者的好评。
这天俱乐部为庆祝成立一周年特意举办了一场大型派对。
巨大舞台高高搭起,探照灯光四射闪耀,一群人围绕着冉冉篝火唱歌跳舞,烧烤的香气躁动的鼓点撩人的音乐无一不在催动年轻生命最原始的欲望。
几个衣着大胆的年轻姑娘花蝴蝶般穿梭于人群中间,四处张望,露出肉食动物猎食的饥饿眼神。
搜寻无果,姑娘们跑到前台招待处抱怨:“你们许教练人呢?在哪?”
“他不在。”俱乐部前台姑娘利落回话。
“这不是你们俱乐部的周年庆典么,他不参加?”
“许教练从不参加派对。”
“早说啊,早说谁报你们俱乐部?!”
前台:......
不远处甘媛悄然绕过前台,顺手拿了瓶橙汁,朝海滩深处的瞭望塔走去。
塔顶孤独地站着一个男人,双手撑住护栏,如同一只警觉的海鹰,一瞬不瞬地盯住海面。
好像热闹与他没半毛钱关系。
“喝点。”甘媛爬到许清晨身边递出橙汁,又问他,“要不要过去玩玩,我替你看一刻钟?”
许清晨:“你有证?”
“看不起谁?就你救过人?”
许清晨:“你只救过狗。”
甘媛:......
甘媛朝俱乐部方向看了一眼,有些为难:“要不你过去露个面?好歹是我们老板,是门面,再说那帮女学员等着你呢。”
许清晨:“不去。”
甘媛:“人家姑娘说是被你美色所诱才......”
许清晨直接抢断:“概不负责。”
甘媛吊住一口气。
许清晨:“不冲浪来百里做什么,哪来的滚回哪去。”
“许清晨!”甘媛叫起来,“你脾气越来越大了啊,敢吼我们的衣食父母!”
许清晨一挑眉:“怎样?”
“嘿嘿,能怎样?”甘媛果断地服软,碰了下许清晨小臂,“来,跟姐姐说说,这么多年不交女朋友,是不是还放不下那个宝贝?”
许清晨脸色一沉。
“这宝贝到底长什么样啊,把咱们小清晨迷了这么多年,下次我见到小岛,一定要好好问问她。”
许清晨目光一凛:“你敢!”
“还生气了?”甘媛赶紧摆手,“行,姐不问了。不过话说回来,我有几年没看到小岛了,她在忙什么?”
“读研。”许清晨干巴巴地吐出两个字。
“读研?”甘媛笑出声,“研究什么?研究她有多贪玩还是多好吃?”
许清晨:......
“人会长大的,她,不一样了。”许清晨干涩地解释。
“哪里不一样?”甘媛睁大眼睛笑出声,“你瞧她朋友圈,二逼儿童欢乐多。”
许清晨闷笑一声,余小岛的朋友圈每月五号十点更新,比发工资准时,九宫格八张图随机,最后一张固定人像,状态稳定堪比汇报工作。
除了人像本身,十张自拍九张搞怪,恨不得拿个喇叭昭告全天下她的小日子过得多欢乐。
“毕业后总该回云州了吧,文城哪点比得上云州?”甘媛又说。
许清晨含糊地嗯了一声,双手重新撑回栏杆,望向无尽的海面。
甘媛又埋怨了几句,俱乐部那边再次传来震天响,快到尾声了,她得快速赶回去,便也不多说,匆匆掉头折返。
甘媛走后,许清晨的肩膀一点点塌了下去,从背后看去,那身影疲惫地强撑在栏杆上,不知道能撑多久。
一直等到换岗,许清晨始终保持着这个倔强又别扭的姿势。
离开瞭望塔,许清晨拿出手机打开微信:“甘媛姐问你什么时候回云州,找你吃饭。”
很快小岛回信:“她怎么突然问起我啦?”
许清晨:“随口聊到。”
小岛签名变成对方正在输入,看上去是写了又删,删了又斟酌再编。
许清晨摁灭手机朝宿舍走去,隔了一会,手机响了一下:“等我忙完毕业就来找她玩。”
许清晨想了一下,问:“什么时候正式离校?”
这是个陷阱题,很容易钓出一系列延展问题,聪明如小岛肯定不会轻易回答,于是许清晨锁了屏。
谁知消息回的很快:“明天下午两点四十。”
许清晨眼睛倏地一眯,停下脚步,仔细看向屏幕——原来是他家小母猴。
骤然紧缩的心脏重新恢复原有频率平缓地跳动。
小岛头像安安静静,同时司琦琦信息雪片般轰炸而来:“云州机场。”
“接我。”
“就我一人。”
“不许跟别人说,谁都不行!”
“也不许鸽我。”
“鸽我我就抹脖子。”
“要你好看。”
许清晨等手机彻底静声后,才摁动手指:“我帮你抹。”
司琦琦:大哭.jpg
许清晨甩手翻出高斯微信:“怎么回事?”
高斯没回复,估计在画画。
许清晨没多问,他脑子里想着别的事情,忙完毕业就来——是回云州探亲顺便来玩还是以后回云州工作不走了......?
这时手机又亮了一下,“12号毕业典礼后就正式离校啦。”
许清晨瞳孔忽地一缩,十二号。
许清晨没有再回信息,他收起手机看向海面,溶溶月色下,豆荚型离岛仿若一道结痂的伤疤于海面深处微微凸起,豆角尖尖处可以看见一个微小的光点发出耀眼的光——那是云澳湾南山灯塔。
许清晨盯住灯塔看了一会,悄然转身离去,回到宿舍后,他洗了个澡,坐到沙发边打开落地灯,开始南山灯塔的收尾工作。
南山灯塔很特别,它有一只八角塔顶,许清晨试过好几次都没能真实还原,因此搁置了好些日子,不过今天晚上他似乎有了灵感。
等到南山灯塔搭建完成,云澳湾就算彻底拼建完毕了,许清晨默默地想,不知道以后的你会前往何方,我还能不能陪伴左右,至少来时路,我送过你一程。
这时手机发出一声响,高斯的信息,“原来她去找你了。”
“我差点买回江城的票。”
“飞机时间,抱拳.jpg。”
许清晨翻了翻司琦琦的聊天记录,转头把她卖了。
是以第二天云州机场接机口,许清晨喜提一只脸比茄长的小母猴,外加一团嬉皮笑脸的霉豆腐。
两人表情总结一下就仨字:吵架中。
合着小母猴想来云州散心,结果被我卖了,引得霉豆腐追来,两人又吵一架?
许清晨正揣测着,四只大号行李箱外加两只登机箱赫然印入眼帘,许清晨吓得不轻:这是投奔我来了?
司琦琦头发留长打了卷儿,渣女大波浪那种,可许清晨没看出半点娇媚,只闻到满面焦香——火气不小。
高斯忙活地像个杂耍儿演员颠颠地跟司琦琦身后,同时快闪表演——小黑熊推箱。
兄妹相见,格外眼红,两人对视一眼,谁也没睬谁。
小爷我卖你不正常么?想给我脸色看?边儿去!
许清晨绕过司琦琦,帮忙拖过两只行李箱,顺道打量了眼高斯,“秋天还没到,你这膘就贴上了?”
高斯舔笑:“嘿嘿,饲养员手艺好。”
司琦琦冷笑一声,“哪有您烧烤功夫一流?登报纸上电视全民皆知。”
高斯委屈巴巴像个小媳妇,撇嘴道,“我不就烧了一次。”
司琦琦提声一喝:“你还想烧几次?”
恋爱中的女人好可怕,是什么力量让小母猴变种为母老虎,爱情?
许清晨不免又扫了高斯一眼:不争气的东西。
高斯不敢说话。
司琦琦又一声喝:“高斯你敢再烧一次试试!”
许清晨实在忍不住:“司琦琦你变态!烧烤不让人吃?!”
“你问他烤什么了?”不说还好,一提就气,司琦琦像个点着的炮仗。
高斯讪讪看向许清晨,低声道,“我把她种的韭菜烤了。”
什么?!
许清晨发出黑人疑问:“韭菜不能烤?”
司琦琦扭头大叫:“只有韭菜?我的大蒜小葱菠菜辣椒还有樱桃小萝卜呢?”
“都跟你说了没烤着,怎么就不信?”高斯嘟囔,“要不是楼下老太瞎喊,我早就——”
“要不是楼下老太瞎喊,我整块菜地都给你烤没了!”司琦琦气得两眼发黑,呼哧呼哧地喘气。
高斯识趣地闭紧嘴。
“等等!”许清晨听出了不对劲,疑惑地看向司琦琦:“你们在帝都住别墅?自带庭院,可以种菜烧烤BBQ?那你们种红薯没?怎么不烤个红薯吃吃?”
司琦琦用看智障的眼神看了眼大傻狗,“烤个屁!城中村老破小,顶楼没电梯,冬天冷夏天热,出趟门运动量堪比登顶泰山。”
许清晨嗤笑:“手指泰山?”
司琦琦一巴掌打向许清晨手臂,咦,怎么肉一点不晃,还怪紧致有弹性的?
异样的触感让司琦琦不禁朝大傻狗头部以下扫去:宽肩窄腰大长腿,肌肉紧实,竟一点赘肉没有。
司琦琦忍不住捏了两下,又捏了两下,然后在许清晨鄙夷的目光注视下悻悻收回手。
余光刚好瞟到饲养对象,怎么人家越长越让人流口水,你就只会流口水?!
好气!
“谁跟你一样,一身腱子肉天天海里浪,我是个天天蹲辅导班刷题的小脆皮,能跟你比?我要有你的体力,消防车来之前我就下楼拎两桶水把烤炉给灭了!”
消防车?许清晨越听越迷惑,“你们俩到底烤了什么?”
高斯瞬间低头,司琦琦冷笑一声,“他!放!火!烧!家!”
“你还有这癖好?”许清晨目光一转,看向高斯。
“不是故意的。”高斯小声道。
许清晨鲜少见到高斯低声下气成这可怜模样,刚准备做个老好人和次稀泥,岂料这几个字又把司琦琦炸跳了脚。
“不是故意的,那堆废稿能从床底爬到屋顶跳进你的烤炉?怎么去的?打了个滴滴?”司琦琦话音一提,“高斯你还狡辩!”
“是我扔进烤炉的,但我不是故意的,我解释得很清楚......”
高斯还想解释,被司琦琦烦躁地打断,“我不想听你解释,现在我们被房东赶出来了,你说怎么办?”
高斯说不出一句话,半晌后,默默地抬起头看向许清晨。
看得许清晨有点瘆。
让他更瘆的是,司琦琦朝他投来了同款目光。
我他妈的不会被这对雌雄双骗摆了一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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