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门不问剑

　　“你不想我？”

　　傅东风趴在楼夙的肩膀上，体温透着单薄的衣物传过来，从南疆断崖上坠落是意外，所以他还穿着夏时的装束，烫意传到他额间，傅东风叹气说：“我们才分开几个月。”

　　“可我觉得像很多年。”楼夙不无委屈说道：“很多年。”

　　傅东风了然，是如梦幻境的很多年。

　　小阁主的幻境太真，她说是给乐游亲传弟子看的世界，没有撂下楼夙和钟酉，所以从月和镜远的一切楼夙都知道了。

　　缺大德和缺心眼的下意识不提这事，只道一日如三秋，心照不宣回到了楼夙暂住的地方。

　　冰雪建造的冰屋，干草铺地，此外别无长物，不像个活人居住的地方。

　　寻吃的回来的钟酉见傅东风来了，喜不自胜喊道：“大师兄！”

　　欢喜了一会儿立即又耷拉下脸来，双月境不是个好地方，大师兄来了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小师弟本该开心的，他都没笑。

　　不仅没笑，还很严肃。

　　“不是说好了，我没有断同感，你也不来，为什么还要来？”

　　傅东风挑眉，手指戳在楼夙的右肩胛处，微微用力，楼小夙依旧面不改色，钟酉的脸拧巴到一起，替他疼。

　　“谁跟你说好了？而且这就是你说的，没断同感？”傅东风戳了几下作罢，手掌抚他的额间，略有烫意，心下一叹，“你很能忍疼，这我知道，但在我这里实在没必要。”

　　傅东风将人拉回冰屋里，把来时备好的衣物大氅铺在干草上，解了楼夙的外衣，肩头的脓血渗出来，伤口溃烂狰狞。

　　钟酉早在两人宽衣解带的时候退避出去。

　　“就知道不省心的，幸好来的时候带了酒和药。”

　　傅东风先是用干净的纱布沾酒清理脓血烂肉，等到有殷红的血迹渗出后才作罢，又将伤要撒到他伤口上，包扎好才抬眼瞧瞧低眉敛目的楼夙，笑道：“好汉，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没有很疼。”

　　“哼，你不疼，我疼啊！”傅东风抵住他滚烫的额头，掀起唇角，似真似假地说道：“不舍得我疼所以断开了同感，有本事你解了奏长生，咱俩死了都别互相连累。”

　　楼夙抬眸，清澈的双眼盯着他，盯了半晌，轻轻啄了啄唇角，被推开后幽幽地说：“你说气话我不跟你计较。大师兄，你休想揭过不听我的话，又回到双月境的事。”

　　“哎，你先断开了同感，之后我才来找你，咱俩半斤八两。”傅东风吊儿郎当捻了缕他的长发，“你受伤你断同感，我来双月境可是来办正事的。”

　　“办正事差点送了命？”

　　“这要怪江鹤鸣，指的破路！”傅东风一笑，全推给了姓江的。

　　“他就是大师兄上次来双月境结交的人？”

　　“没什么交情，就是认识。”

　　楼夙没有再问了，只是认识不至于全然相信江鹤鸣，可傅东风那时候怀着双月境生死不知的惆怅和将要见到楼夙的喜悦，自然来不及深思，才着了道。

　　“双月境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我到的那是什么地方，你怎会出现在那里？”

　　本该让楼夙躺下了好好休息的，但他睁着眼直勾勾看着，再看出些旖旎缱绻来，傅东风怕自己禁不住，于是躺下来让楼夙的脑袋枕在他腿上，依稀间有了岁月静好的错觉，才道：“你跟我说说双月境的情况，再说下一步怎么做。”

　　“大师兄你知道，双月境南疆裂缝处尸骨如山，那里在养怪物，且源源不绝。咱们的世界落雪无声，实则是双月境的寒气侵入那边，裂缝越来越多，试图越过裂缝的人也越来越多，有的是之前仙门来到双月境没能回去的人，有的是生长在双月境的人，飞蛾扑火，前赴后继。”

　　“温师兄回来之后，以强硬的姿态压下了要离开在这里土生土长的人，但你知道，他们不会服从这种安排，所以每日都有血肉之躯去喂养那些怪物。它们渐渐庞大，守在裂缝处，以人为食，数量渐多，还不容易杀死，本就艰难的双月境越发不能久留，于是越来越多的人希冀自己能通过裂缝离开这种地方。”

　　“后来知道了另一个世界的事，我在那里也是想找离开的办法，等到三年后或许就来不及了，黑色的雾气浓重，恰好闻到了你的气息。”

　　还真是凑巧，楼夙翻了个身，朝他这边移了移，傅东风正在失神。

　　他想起瀚海的幻梦中，两界合二为一，从来没有出现那样奇畸的怪物，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或是时候还不到，又或者，那就是一场毫无根据的幻梦。

　　楼夙靠着傅东风的肩膀，药物起效，睡意袭来，昏昏沉沉间他忍不住问道：“从月，他是不是比我好很多。”

　　生时露水情缘不辞辛劳寻返生香，死后抱着他衣冠守陵寝的未亡人，比他好了太多，不是么？

　　傅东风抱紧了怀中人，在他耳边郑重说道：“那是镜远的从月，我怀中的楼夙才是我的，我分得清。”

　　闻此言脑袋混混沉沉的楼夙向上拱了拱，清醒了好多，双唇流连在傅东风的唇角耳畔，还是执意问道：“他好还是我好？”

　　傅东风：“……你又不是没见过从月公子，阿玄那只死鬼猫猫就是他从你身上救下来的，还记得不？”

　　“所以，大师兄你不止在瀚海的幻梦中见过幻影，还见过真正的从月。” 楼夙的神情颇有些难看：“他跟你诉过衷肠？难道大师兄是因为他才对我如此迁就？”

　　“越说越不着调了。”傅东风道：“你会对着镜远诉衷肠？倘若幻梦中从月喜欢的是别人，你也会迁就别人了？”

　　楼夙怔然摇头，姑且将那算作前世今生，但从月与楼夙不堪相较，镜远和傅东风也不能同日而语。

　　就算他们真的是一个人，昨日与今朝都不一样，怎能对比。

　　“睡吧，再不睡我也要问你，镜远和我哪个好了。”

　　傅东风与镜远相比，楼夙与从月相比，哪里不一样，傅东风想过。

　　那个傅东风在雪山上对那个楼夙倾心，其实再正常不过，而那个楼夙太倒霉了。

　　少年所拥有的都失去了，他缺大德的心上人给他留了一抔土和一座衣冠冢。

　　但傅东风听到他怀中的楼夙说：“你最好。”

　　“当然是你最好。”楼夙毫不犹豫说道：“大师兄是我遇见的，无与伦比的宝藏。”

　　傅东风耳根泛红，环着他的双臂收紧。

　　楼夙的手尖从他的耳畔游离到眼睛，沿着鼻梁摸到唇畔，拂过颈侧，到心口处用力向下按压，他郑重其事说道：“心脏在跳动，呼吸起伏，虽然大师兄的身上很凉，却比那座衣冠冢温暖太多。我比从月好运，拥有了宝藏。”

　　“楼小夙才是我不可替代的幸运。”

　　傅东风喟然一叹，心说这真是要命了，他才见了楼小夙没一会儿，叹了多少气了，不能再叹了。

　　眉宇间那道青冥色的剑纹证明他们两个魂命与共的奏长生还在，傅东风牵着他的手摸到额间红色花瓣的地方，笑道：“不想摸吗？”

　　“我不会解开奏长生的。”他没有忘记傅东风说的，不解这个术，不准做亲吻拥抱外更过分的事，他不会解奏长生，此刻却能清晰感受到傅东风的悸动。

　　“你单方面跟我断了同感，我是无所谓了，你可是连带着我的份儿一起感受的，你现在能禁得住吗？那更亲密要怎么办？”

　　楼夙憋红了脸，低头看了看，又看向傅东风含笑的眉眼，脸颊绯红道：“大师兄，你真的太缺德了。”

　　“不行就不行，那就再等等嘛！”傅东风意有所指地看着他肩头的伤势，“带着伤呢，养好了伤势再说有的没的……”

　　楼夙不管不顾地亲上他的下唇，唇齿相碰，可算没有让缺大德的人继续说缺德的话，傅东风环抱住上方人的腰肢，一息渐缓，与他鼻尖相碰，缱绻温存，耳鬓厮磨……

　　情之所至，焉能没有失礼之处。

　　先是低低的笑意，后来傅东风放肆大笑，楼夙翻身下地，回头瞪了他一眼，急匆匆要出去。

　　楼夙前脚才走，后脚钟酉和温青时就来了。

　　“啧啧啧，八百个心眼你是有两百个都用来对付楼夙了！”

　　听听温青时说的这风凉话，可见他跟在乐游山上没什么两样，他们家四师弟无声无息翻了个白眼，与往日没什么不同，傅东风放心后还不忘关心关心师弟的人生大事。

　　“青时师兄，你倒是没对我们四师弟耍心眼，那你怎么看他的？”

　　温青时负手身后，坦坦荡荡说：“要是有那么一天万世升平，我会带他再去一趟南疆。”

　　钟酉瞪大眼睛怒道：“我用你带着我去？那是我家，我认得路！”

　　“好好好，我不带你，你带着我去行不行。哎，你也出去消消火，我跟你大师兄有事相商。”

　　钟酉：“……”消什么火，气死了！

　　等他出去了，温青时才和傅东风说正事，“那俩都走了，你也该说说你到底为什么来双月境了，傅东风。”

　　“为了打碎筋骨，重新塑造人。”

　　傅东风道：“或可说，打碎旧的双月境，塑造一个新的双月境，不然就眼下这样，等两个月亮合二为一，逼迫那个世界的人来适应血腥残忍的双月境，那就没得救了。”

　　“你说得轻巧，双月境自来荒芜寸草难生，为了活着，他们不得已杀人吃人，有别的活法，谁愿意这么活。”温青时微讽讥诮，“上下嘴皮一碰，可当不成救世主。”

　　“我带来了种子。”

　　温青时疑道：“什么种子？”

　　“野草、鲜花、禾苗、苍木。”

　　温青时为之一震，别说双月境活不了这些，原先鸟语花香的世界现在也活不了，但他不认为傅东风是个荒谬无知的人。

　　他试探着问，“需要一些代价？这是你支开楼夙的理由？”

　　意有所指的当然是他肩头的几缕泛白青丝，傅东风笑了笑，“我没有支开楼夙，虽然确实需要些代价，但养活几棵草不用太多。”

　　傅东风洒脱地挥挥手示意他不要再说，“种子是云屏师伯让带来的，虽然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做的这些，但这些种子也许能在冰原上扎根。”

　　“云屏师伯说，这本就是双月境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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