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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儿
大宝座用一整块美玉雕琢,通体淡绿,其上虽铺一块暖绒绒的黄色垫子,仍旧说不出的冷清肃穆。
钟青阳终究没等到帝尊露面,算起来自他领诛妖大剑那日起就没见过帝尊,几十年一晃而过,领命杀伏辰的情景恍若昨日。
帝尊没出现,这趟朝会等于白来,众仙很快又如来时一样慢吞吞离开中极殿。钟青阳绕过几根柱子,拐过两个长廊很快就甩开紧追不舍的云摩焰。
帝尊召见他的地方终于不再是那片波光潋滟的荷塘。
屋外日明气清,从宽大的窗户投进一片纯净的光芒,把帝尊的影子投射在雾霭似的屏风上,浅浅一个轮廓。
帝尊搁下笔,抬起头,影子在屏风上雾气一样轻轻流动。
“凡尘二十载可有收获?你心里在意的东西有没有因这二十年有所释怀?”
语调平和温柔,从帝尊嘴里说出来,像往死潭里重新注入活水,一如帝尊烙在钟青阳心里的印象。
钟青阳紧紧盯住屏风上的影子,想抓住他想求证东西,胡乱回答道:“凡尘历劫一事虽荒唐,但小神并不为之懊悔,我做了违背本意的事,为图心静舒坦就该受惩罚。帝尊今日为何不去大殿?”
“看见你,就让我想起你杀死伏辰那个晚上。我有个疑惑,当初你杀他为何又让他有机会复活,你在想什么?”
“恻隐之心。谁能亲自杀了自己最爱的人,我始终做不到。”
天界不少人都知道钟青阳与伏辰那点破事,但没人敢拎到明面上说,帝尊显然被钟青阳直言不讳的话惊了一下,轻轻感叹:“哦,是吗,最爱的人。天界执意让你捉伏辰是不是给你带去很大痛苦,当初为何不早说,或许我——”
钟青阳立即打断他的话:“难道帝尊会因为我中意伏辰而放过他?冠冕堂皇的话无需说,小神知道天条律令不容亵渎,杀那妖龙无可厚非。”
“你真如此想吗?”
“伏辰已为他犯下的罪死过一次,天界现在欲作何打算?还要抓着陈年旧事追究到底?”
帝尊沉默片刻,耸动双肩轻笑起来,影子起起伏伏像雾蒙蒙的远山,“青冥真君,”语调上扬,比方才死气沉沉的口气多几分人味,“你凡人的身躯多少岁了?”
钟青阳不答。
“凡尘区区二十年原来已成青冥真君心中的‘陈年旧事’?凡人一生究竟是白驹过隙短的忽略不计还是漫长曲折布满艰涩?你是不是有种虽经历两世却堪比千年的感触,其实也才二十年青阳。”
帝尊的笑声像用刀子刷锅,钟青阳宁愿他不笑。
“怎么可能就算了。”
钟青阳倏地睁大眼望过去,仅一瞬,飞快压下眼底的惊与怒。
“你此趟历劫受苦需长久闭关修炼,接下来有关伏辰七宿的事与你无关,安心闭关去吧。青阳,修行之人轻易就克制七情六欲,难道还磨不平刺挠人的一个‘情’字?你说呢?”
帝尊忽然起身,高大的身影从屏风里戳出来,转个角出现在钟青阳视野里。
他威武不凡,高大英气,周身笼罩迫人的威压。
没有钟青阳想要看到的东西,为什么,难道是天蛩心脏的缘故?
钟青阳近前一步抬手请命,也毫不留情揭穿天界面对伏辰时的孱弱:“天界至今没对伏辰动手是因为不想吗?我对伏辰已仁至义尽,小神恳求帝尊把捉拿伏辰的任务仍交给斗部。”
帝尊被这小子严重冒犯,喉咙发出听不出情绪的“哼”一声。平静地凝视钟青阳双眼,想从中寻找他违心的躲闪,不过此人坦荡荡,就跟几百年前还没陷进情海里一样正气。
天界虽有四道君坐镇,但人心不齐,抓伏辰确实显得捉襟见肘。
就拿南影来说,好像骗不了他了,哪怕用复活白蜺做诱饵,南影也无动于衷。宇风更置身事外,她可能还为当年无拘子一事心怀芥蒂。
失去东、北两极的左膀右臂,能顺利拿下伏辰的只有眼前人,只可惜此人不能再像五十年前那样控制他所有行动。
五十年前,钟青阳亲自杀死恋人,逼自己走上绝路,他到底在想什么,又知道了什么?
帝尊挪开视线,目光投向窗外的晴空,他在钟青阳眼里看见自己身后的空旷,比窗外辽阔的天空更寂静的空旷,环视左右竟没有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人,位极巅峰,说不出是好事还是坏事。
“行呐,我记得诛妖大剑和谕旨还放在斗部,你过去没尽好自己的职责,就再给你一次将功补过机会。”
“多谢帝尊。”
钟青阳退后三步准备离开,望着帝尊平静的侧脸忽驻足问:“帝尊近来身体如何?”
帝尊慢慢转过脸,露出几乎不可能出现的懵懂表情。一是他身为万万年的神,不老不死,早不记得自己寿数,更没人给他这么个稀松平常却也可笑的关怀,二是,钟青阳为什么这么问?
“我?”帝尊用手指指向自己胸口,疑惑地反问:“身体怎么样?”
钟青阳意识到刚才的问候简直有点幼稚,傻傻地笑起来,忙解释:“呃,帝尊,小神在凡间待了很长很长时间,记得小时候还在褚家,常有登门的客人问褚太守身体如何,小神听得多了,难免把些凡人的习惯带上来。帝尊,五十多年来,身体如何?”
还挺执着,要不是试探的紧,真像他在凡间带来的习惯。
帝尊什么话都没说,走近钟青阳,拉起他的左手与其掌对掌,一道雄浑浓郁的法力猛地灌进他体内。
霎时,钟青阳左臂灼热像要爆开一样,忙运转周身法力,把咆哮沸腾的外力给慢慢融合进体内,定了片刻的神还有点微喘,费力地睁开眼,却不知说什么。
“我不知什么是弱什么是病,但你刚才的问候很暖心。”
重归仙位受的第一掌居然来自帝尊,钟青阳摇摇摆摆走出中极殿,这一掌说是击打也行,说是平白赠了他一波法力也行,此刻钟青阳既恶心的想吐,又被浓郁翻腾法力托着,浑身轻飘飘如浮云间。
帝尊用温柔的一掌告诫他:别轻举妄动,我比你想象的更强。
那么,当年伏辰捅帝尊的一剑,真的是帝尊故意设下的陷阱。
钟青阳快要醉倒在体内难以承受的法力里,云摩焰及时从白玉栏杆后转出来,兜了他一把,把他架在肩头往赤炎仙府拖去。
“师兄,我试着到凡间找你,相佑真君嘴巴真严,后来我又去大玉山找你,无畏老道的遮天阵太强。你以褚小公子的身份上天界几次,我居然不敢上前相认,你说我是在怕什么呢?”
钟青阳捧起云摩焰的脸让他直视自己,笑道:“我跟褚公子又有什么区别,难道他就不是我了吗?”
一把推开云摩焰,又踉踉跄跄爬上破魂兽,醉醺醺对云摩焰摆手:“无论我什么样,失忆也好,投胎也罢,他们全都是我,你惧怕褚小公子,说明你对钟青阳还不够忠诚。师弟,回去想一想,如果让你效忠我,能不能义无反顾?”
云摩焰听得莫名其妙,忙问:“你去哪?”
“我逍遥快活去,你别管。”
“不见师父了?”
“宇风道君?她?她一肚子坏水,只会作壁上观。”边骂边消失在云端。
留下云摩焰愣在原地,喃喃道:“一个人记忆丢了,身体也换了,那就不是原来的人,难道不是?”
钟青阳伏在破魂身上晕的想睡,任由这畜生带他在天上来回溜达。不知是不是猜中主人想法,还是太熟悉路线,破魂一路把他驮到东海,抖抖身子把人甩在碎光阵上就溜了。
帝尊的掌力太惊人,钟青阳手脚并用都没爬起来,蚊虫似的在大阵上打滑、挣动,微弱的波动很快引起起阵人兼猎食者的注意。
怜州渡站得很远,高度戒备地防着钟青阳,胸腔掀起的狂涛猛浪轻易就能击垮他故作的平静,他紧张、恐惧地吞咽口水,松动松动紧巴巴的喉咙。
你在怕什么,该是你质问的时候,退缩干什么,你该上前一把拎起他衣襟先劈下一掌再质问他为何把恋人剁成八块,你问他苦衷是什么,问他闭关时究竟修的是无情道还是逍遥道,怎么就能恶毒冰冷成那样?
钟青阳终于爬起来,曲起腿盘坐好,盯着自己绒绒可爱的乱发,目光迷离,呆滞地把四周扫一圈,终于发现站在远处的怜州渡。
你在褚九陵身上的威严和魄力哪去了,不能因为那颗眼珠子大小的记忆珠就怂啊,他还是褚小公子,你快催动他体内的毒,什么月月痒月月哭,让他狼狈、颜面扫地,让他痛苦求饶。
钟青阳撑着膝盖站起来,晃晃悠悠向怜州渡走去,目光还无法聚焦,眼前都是叠影,他伸出手招一下,咧嘴笑了。
怂包,他这会手无缚鸡之力,不知跟谁喝酒醉成这样,正是下手时候,先卸了双腿让他不能走,再慢慢逼问你想要的答案,跟你滚在万物卷里的是褚公子,不是他,你不杀他他还会杀你。
钟青阳走的很慢,距离越来越近。
褚九陵说的对,你就是怕他,不敢对他下手。
……
与自己几番搏斗的怜州渡终于理智凌乱,迥然盯住钟青阳,竖起两指,疯狂冷静地催动月月疼。
跳过月月痒,直接在他体内掀起山呼海啸,那是痛彻骨髓的疼。
只听“啊”一声痛吟,钟青阳猛地跪在他脚下,掐住双臂,熟练地弓起身子伏在地上,嘴里低低唤一声:“渡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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