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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卫的嫁衣
方洛衡觉得,自己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影子缠上了。
自从新帝登基,他被擢升为执掌京城暗卫的副统领,那座位于皇城根下、青石垒砌的独院便成了他的居所。院子不大,胜在清静,也足够隐蔽。然而这份清静,自那个叫风舞月的女子被陛下“赐”给他做贴身暗卫起,便彻底消失了。
她不像个活人。
方洛衡立在书房的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捻着窗棂上积的薄灰。窗外暮色四合,最后一缕残阳被高大的宫墙吞噬,只留下铁灰色的天幕。院子角落里那棵老槐树下,阴影浓得化不开。他知道,她就蛰伏在那里,像一截被遗忘在寒冬的枯枝,无声无息,呼吸都轻得仿佛不存在。
“咳咳……”一阵熟悉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头,他迅速用拳头抵住嘴唇,压抑地闷咳了几声。胸肺间刀刮般的剧痛让他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这该死的旧伤,每逢阴雨天或心神不宁时,便如跗骨之蛆般发作。
他撑着窗棂缓了口气,目光掠过书案上堆积的卷宗——全是关于三年前那场血腥宫变的蛛丝马迹,关于方家满门七十二口一夜之间化为焦土的滔天血案。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进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仇恨是冰冷的燃料,支撑着他这副残破的躯壳,在黑暗中踽踽独行。
而那个风舞月,就是陛下悬在他头顶的一柄剑,一双冰冷的眼。名为保护,实为监视。她精准地执行着命令,像一个设定好的机括。他晨起,漱洗的热水已备好;他出门,她如影随形,隔着永远无法逾越的三丈距离;他深夜伏案,烛火将尽时,总有一盏新的灯无声地出现在案角。她替他挡过暗巷里淬毒的冷箭,也曾在酒宴上不动声色地化解了掺入他杯中的剧毒。她救他,却从不看他。那双漂亮的、本该顾盼生辉的杏眼里,只有一片沉寂的死水,映不出任何人的影子。
方洛衡烦躁地挥袖扫开案上的一摞卷宗。纸页纷飞,如同他此刻混乱的心绪。他不需要保护,更不需要这形同囚禁的“恩典”。他只想抓住幕后真凶,用仇人的血,祭奠方家枉死的魂灵。风舞月的存在,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他仍是棋盘上的一颗棋子,连寻仇的资格,都需仰人鼻息。
“咳咳咳……”更剧烈的咳嗽汹涌而至,喉间的腥甜再也压制不住。他猛地弯腰,一口暗红的血沫喷溅在冰凉的地砖上,开出一朵刺目的花。眼前阵阵发黑,天旋地转,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倒。
预想中撞击地面的冰冷和剧痛并未传来。
一只有力的手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迅捷和力量,稳稳地托住了他下坠的身体。力道之大,甚至让他撞进了一个带着夜露寒气和淡淡皂角清香的怀抱。
方洛衡心头巨震!这距离……早已打破了那该死的三丈界限!
他猛地抬头,撞进一双近在咫尺的眼眸里。依旧是那双沉寂如古井的杏眼,此刻却清晰地映出他狼狈不堪、唇染血污的脸。那双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似乎碎裂了一瞬,极快地掠过一丝……惊惶?但那情绪消失得太快,快得让他以为是失血带来的错觉。
“统领!”风舞月的声线依旧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但托扶着他的手臂肌肉却绷得死紧,泄露了主人内心的不平静。
“滚开!”方洛衡如同被烙铁烫到,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她推开。突如其来的动作牵扯到胸肺的伤处,剧痛让他眼前又是一黑,踉跄着扶住桌案才勉强站稳,□□得像破旧的风箱。他厌恶这种脆弱的暴露,更厌恶被她——这个冰冷的监视者——看到自己最不堪的一面。
风舞月被他推得后退一步,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情绪。她沉默地弯下腰,动作利落地从腰间摸出一方干净的素白棉帕,蹲下身,开始擦拭地上的血迹。她的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在完成一项最寻常的任务,只是那微微绷紧的肩线和过于专注的姿态,暴露了她并非表面那般平静。
方洛衡看着她卑微地跪伏在地,擦拭着他吐出的污血,一股无名火夹杂着难堪的屈辱直冲头顶。他猛地抬脚,狠狠踢向旁边倾倒的矮凳。
“哐当!”木凳砸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刺耳。
风舞月擦拭的动作顿了一瞬,随即继续,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只是她握着帕子的手指,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谁让你进来的?!”方洛衡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戾气,“滚出去!我的死活,不用你管!”
风舞月终于擦净了最后一点血迹。她站起身,将那方染血的棉帕仔细叠好,收进袖中,动作从容得近乎诡异。她抬眼,目光平静地落在方洛衡因暴怒和病痛而扭曲的脸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他粗重的喘息:
“陛下旨意,护统领周全。统领若死,属下殉职。” 字字清晰,掷地有声。没有情绪,没有起伏,只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不容置疑的事实。说完,她微微颔首,身形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重新融入门外浓稠的夜色里,仿佛从未存在过。
书房内只剩下方洛衡粗重的喘息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他撑着桌案,看着地上被她擦拭得光洁如新的地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袖口沾染的暗红,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她的话像淬了冰的针,扎得他心头发冷。护他周全?以命相护?呵……多么冠冕堂皇的枷锁!他颓然地滑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桌腿,疲惫地闭上眼。风舞月……这个名字,连同她那双沉寂的眼睛,像一道无形的网,将他缠得更紧,几乎窒息。
京城最大的销金窟“醉月楼”今夜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靡靡入耳。雅间内,觥筹交错,酒气熏天。几个依附于新贵、靠着祖荫混吃等死的纨绔子弟正围着方洛衡,谄媚地劝酒。
“方统领,深得陛下信重,日后必定青云直上!来,再敬您一杯!”
“就是!日后兄弟们还得多仰仗方统领提携啊!”
“干了干了!”
方洛衡端坐主位,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略显疏离的淡笑,修长的手指把玩着手中的琉璃酒杯,琥珀色的酒液在灯光下折射出迷离的光晕。他并未推拒,一杯接一杯地饮下。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灼烧着食道,却奇异地压下了胸肺间那股熟悉的、令人烦躁的隐痛和闷窒。酒精带来短暂的麻痹,让他得以暂时忘却院墙下那道冰冷的影子,忘却卷宗上淋漓的血字,甚至……忘却那夜书房里,她托住他时,袖间传来的、那丝若有若无的皂角清香。
“方统领好酒量!”一个油头粉面的公子哥儿凑得更近,带着浓重的酒气,眼神暧昧地瞟向一旁弹筝的伶人,“光喝酒多无趣,不如叫个清倌儿进来唱个曲儿助助兴?听说醉月楼新来了个……”
“不必。”方洛衡淡淡截断他的话,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冰凉的琉璃杯底轻轻磕在紫檀桌面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他需要这喧嚣和麻痹,却厌恶这酒色之中的污浊气息。
“哎哟,方统领这是心疼美人儿了?”另一个喝得满脸通红的胖子挤眉弄眼地打趣,显然会错了意,“也是,家里头就藏着个天仙似的冷美人儿,哪还看得上这些庸脂俗粉?听说那位风姑娘,可是陛下亲赐的……”
“啪!”
一声脆响!胖子面前的酒壶被一只突然飞来的酒杯砸得粉碎!酒液四溅,碎片飞射!
满座皆惊!瞬间鸦雀无声!所有目光都惊骇地聚焦在方洛衡身上。
只见他脸上那层温文的淡笑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胆寒的阴鸷。他慢慢收回掷杯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深邃的眼眸如同淬了寒冰的深潭,森冷地扫过那个吓得面无人色的胖子,薄唇轻启,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带着凛冽的杀意:
“再提她一个字,犹如此杯。”
冰冷的杀气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雅间内温度骤降。那几个纨绔吓得噤若寒蝉,连呼吸都屏住了,哪里还敢再言语半句。胖子更是抖如筛糠,酒意全无,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就在这时,雅间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不是醉月楼的小厮,而是一个穿着不起眼灰布短打的精瘦汉子,像一滴水融入了喧嚣的背景。他目光飞快地扫过一片狼藉的桌面和噤若寒蝉的众人,最后落在方洛衡阴沉的脸上,微微颔首。
方洛衡眼底的冰寒瞬间被一丝锐利取代。他起身,掸了掸并无灰尘的衣袍下摆,丢下一句“失陪”,便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将满室的死寂和惊惶甩在身后。
灰衣汉子引着方洛衡,熟门熟路地穿过醉月楼喧嚣的后堂和曲折的回廊,来到一处隐蔽的、堆满酒坛杂物的后院角落。这里远离前楼的笙歌,只有清冷的月光和角落里蟋蟀的低鸣。
一个同样穿着粗布衣裳、背影微微佝偻的老者,正背对着他们,似乎在查看地上的酒坛。
“老钟?”方洛衡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钟伯是他方府的老仆,亦是方家血案后仅存的几个忠心旧人之一,如今隐姓埋名,在市井中为他暗中查探消息。
老者闻声缓缓转过身,月光照亮了他沟壑纵横的脸和那双布满血丝、写满悲痛与惊惶的眼睛。
“少爷……”钟伯的声音嘶哑颤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浊的老泪滚滚而下,“老奴……老奴找到当年负责看守西角门的老黄头了!他……他快不行了,临死前拉着老奴的手说……说那晚他看见……看见……”
方洛衡的心猛地揪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看见什么?!”
“看见……看见是风家的人!”钟伯泣不成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刻骨的恨意,“风家二爷风天德!他带着几个蒙面人……拿着火油罐子……从西角门……进去了!他还……他还听见风天德说……‘一个不留,烧干净’!”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方洛衡的脑海中炸开!所有的声音瞬间远去,眼前只剩下钟伯那张涕泪横流、充满仇恨的脸,和那血淋淋的三个字——风天德!
风家!竟然是风家?!
那个在朝中一向低调、与世无争的风家!那个……风舞月出身的……风家?!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一股狂暴的、带着毁灭气息的怒火瞬间席卷了他所有的理智!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难怪陛下要将风舞月安插在他身边!名为保护,实为监视!更可能是……是风家派来的眼线!是仇人安插在他枕边的毒蛇!
“噗——!”急怒攻心,积压的旧伤再也无法压制,一大口滚烫的鲜血猛地从方洛衡口中喷出!猩红刺目,溅落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如同盛开的彼岸花。
“少爷!”钟伯惊骇欲绝地扑过来。
方洛衡却猛地推开他,用手背狠狠擦去嘴角的血迹,赤红的双目死死盯着地上那滩刺目的红,胸膛剧烈起伏,发出野兽般嗬嗬的喘息。恨意如同岩浆,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风家!风舞月!好一个风舞月!
他猛地转身,带着一身狂暴的戾气和浓重的血腥味,像一头发狂的凶兽,跌跌撞撞地冲出了醉月楼的后院,冲进了京城沉沉的夜色里。
子时的梆子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更显凄清。方洛衡踉跄着推开院门,浓重的酒气和血腥味混杂在一起,萦绕周身。月光惨白,冷冷地照着庭院。
他一步三晃,胸肺间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钟伯那泣血的控诉如同魔咒,一遍遍在他耳边回响——“风天德……一个不留……烧干净!”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鞭子,狠狠抽打在他早已鲜血淋漓的心上。
眼前景物模糊旋转,院角那棵老槐树的浓重阴影里,似乎蛰伏着无数扭曲狰狞的鬼影,正对着他无声地嘲笑。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刀!冰冷的刀锋在月光下划出一道凄厉的寒芒!
“滚出来!”他嘶声咆哮,声音破碎沙哑,饱含着无尽的痛苦和暴戾,刀尖直指槐树下的阴影,“风家的走狗!滚出来受死!”
树影婆娑,一片死寂。只有夜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像是在回应他疯狂的呓语。
“装神弄鬼!”方洛衡赤红着双眼,踉跄着提刀便欲冲向那阴影,脚步却虚浮得如同踩在棉花上。体内翻腾的气血和酒意彻底冲垮了他最后一丝清明,“风天德!我要将你碎尸万段!风家……一个都别想逃!还有你……风舞月!你这毒妇!”他胡乱地挥舞着长刀,刀锋破空发出呜呜的悲鸣,身体却再也支撑不住,猛地向前栽倒!
预料中的冰冷坚硬并未到来。
依旧是那道无声无息、却带着不容抗拒力量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他身侧,稳稳地托住了他倾倒的身体。熟悉的、带着夜露寒气和淡淡皂角清香的气息瞬间将他包裹。
“放开我!”方洛衡如同被毒蛇缠身,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挣扎,手中长刀反手便向后横扫!这一击毫无章法,却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
“嗤啦——!”
是利刃割裂布帛的声音!
风舞月闷哼一声,托扶着他的手臂却丝毫未松!她硬生生用肩背接下了这凌厉的一刀!尖锐的剧痛传来,温热的液体瞬间浸透了她的夜行衣。她身形微微一晃,脚下却如同生了根,依旧死死撑着他沉重的身体。
血腥味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比酒气更浓烈。
方洛衡似乎也被这意外的一刀和自己刀刃上传来的、那清晰的切入血肉的阻力惊得动作一滞。他混乱的视线艰难地聚焦,借着惨淡的月光,看到了她近在咫尺的脸。
那张总是毫无波澜的、冰冷的面具,此刻终于碎裂了。黛眉紧蹙,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唇色因剧痛而变得苍白。但那双沉寂的杏眼里,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悲凉?和一种近乎执拗的坚持?
“你……”方洛衡喉头滚动,想说什么,却被汹涌的酒意和翻腾的气血堵住。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沉重的身体完全压在了风舞月瘦削的肩背上。
风舞月咬着牙,承受着他全部的重量和肩后火辣辣的剧痛。她艰难地挪动脚步,一步一步,异常缓慢却异常坚定地,将他沉重的身躯半拖半抱地挪向正屋。每一步都牵扯着背后的伤口,冷汗浸透了内衫。月光将两人重叠拖长的影子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扭曲而沉重。
好不容易将他安置在卧房的床榻上。风舞月已是脸色煞白,气息紊乱。她顾不上自己背后不断渗血的伤口,动作迅速地解开方洛衡沾满酒气和血污的外袍,露出精壮的胸膛。然而,当她的目光落在他左胸靠近心口的位置时,所有的动作都僵住了!
那里,并非光洁的皮肤,而是一道极其狰狞、颜色深褐的陈年疤痕!疤痕的形状扭曲,边缘参差,显然是极严重的贯穿伤留下的痕迹,位置凶险无比,几乎是擦着心脏而过!
风舞月的呼吸骤然停止!瞳孔猛地收缩,如同针尖!她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狠狠劈中,浑身僵硬,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凝固了!
她颤抖着伸出手,冰凉的指尖带着无法控制的轻颤,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轻轻触碰上那道丑陋的疤痕。粗糙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带着一种诡异的熟悉感,瞬间击穿了她所有的防备!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
三年前那个血与火的雨夜,宫变刚刚结束,皇城内外一片混乱。她执行完九死一生的任务,身受重伤,如同丧家之犬般在泥泞的街巷中奔逃。身后是紧追不舍的、属于失败者阵营的凶徒。冰冷的雨水混合着身上的血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力气正在飞速流逝。
就在一条漆黑无人的死胡同尽头,她被堵住了!绝望之际,一个穿着禁军服饰、浑身浴血的少年如同天神般突然从斜刺里杀出!他身手矫健,剑法凌厉,瞬间格杀了追在最前面的两人!然而,就在他转身欲带她离开的刹那,黑暗中一支淬毒的弩箭,如同毒蛇吐信,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直射她的后心!
千钧一发!那少年想也没想,猛地将她扑倒在地,用他自己的身体,死死地护在了她的上方!
“噗嗤!”
利刃入肉的闷响,清晰地响在风舞月的耳边!她甚至能感觉到他身体猛地一震!温热的液体,带着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喷洒了她满脸满颈!
少年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却依旧死死地压着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反手掷出腰刀,准确地钉死了那个放冷箭的杀手!
追兵被震慑,短暂的迟疑。少年趁机拉起几乎虚脱的她,咬着牙,将她拖进旁边一处坍塌的断墙残垣后。
“躲好……别出来!”他声音嘶哑,带着剧痛导致的喘息,却异常坚定。月光透过残破的屋顶缝隙,吝啬地洒下一点微光,照亮了他被雨水和血水冲刷得模糊不清的脸,只有那双眼睛,在剧痛中依旧亮得惊人,如同暗夜里的星辰,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
他撕下自己染血的内衫下摆,胡乱地塞住胸前那个不断涌出黑血的狰狞伤口,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后毅然决然地冲了出去,用自己重伤的身体引开了剩余的追兵!
风舞月蜷缩在冰冷的废墟里,听着外面激烈的厮杀声和逐渐远去的呼喝,浑身冰冷,只有脸上颈间那黏腻温热的血,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抖。她死死攥着少年塞给她防身的一块染血的布条,上面还残留着他的体温和浓重的血腥气。那是他衣服上撕下来的,她认得那粗布的纹理。她不知道自己躲了多久,直到外面彻底安静下来。她挣扎着爬出去,只看到泥泞的地面上,蜿蜒着一道长长的、触目惊心的血痕,一直消失在巷子尽头……
她活了下来。靠着那少年以命相搏换来的生机。她后来辗转打听,只知道那晚冲出来引开追兵的,是方家的小公子,方洛衡。再后来,就听到了方家满门被灭的噩耗。她以为,那个如星辰般照亮她绝望雨夜的少年,早已和方家一起,葬身在那场滔天大火之中。
她从未想过……从未想过……他竟然还活着!
风舞月如同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无力地跌坐在冰冷的脚踏上。她颤抖的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却依旧无法抑制那汹涌而上的巨大悲鸣!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她的手背上,滚烫灼人。
原来是他!原来那个在雨夜里用身体为她挡下毒箭、以命引开追兵、给了她一线生机的少年……就是眼前这个她奉命监视、被她视为枷锁、甚至刚刚被她用刀划伤的男人!
而她……她竟然是他血海深仇的风家旁支!她的二叔,是害死他全家的元凶之一!
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看着床上昏迷不醒、脸色惨白如纸的方洛衡,看着他胸前那道狰狞的、为自己留下的致命伤疤,再看看自己肩背上那道被他划出的、此刻正隐隐作痛的刀口……命运何其残忍!竟将他们置于如此绝境!
她该怎么办?她能怎么办?
风舞月蜷缩在脚踏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瘦削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在寂静的房间里低低回荡,如同受伤小兽的悲鸣。窗外的月光,冷冷地照着她单薄的身影,也照着床上那个在仇恨与旧伤中沉浮的男人。隔在他们之间的,岂止是那三丈的距离?是血海深仇,是阴差阳错,是无法逾越的绝望深渊。
时间在压抑的死寂中流淌。风舞月不知在脚踏上蜷缩了多久,直到冰冷的寒意浸透了骨髓,她才如同从一场噩梦中惊醒。她猛地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中却已褪去了所有的软弱和迷茫,只剩下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她不能倒下。至少现在不能。
方洛衡的呼吸依旧微弱而急促,唇色泛着不祥的青紫,胸前的旧伤疤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愈发狰狞。他体内的旧伤被急怒和酒气彻底引发,加上失血,情况凶险万分。
风舞月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剧痛和翻涌的血气。她迅速起身,动作麻利地解开自己肩背处被刀锋割裂的夜行衣。伤口不深,却皮肉翻卷,鲜血已经凝固了大半。她看也不看,只从怀中贴身的小包里取出一个扁平的青瓷小瓶——那是她随身携带的、效果极佳的金创药。她咬开瓶塞,将大半瓶药粉尽数倒在自己肩后的伤口上。剧烈的刺痛让她闷哼一声,额角冷汗涔涔,她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胡乱撕下干净的内衬布料,草草将伤口包扎好。
处理完自己的伤,她立刻将全部注意力放回方洛衡身上。她动作轻柔地将他扶起一些,让他靠在自己未受伤的那侧肩头。然后从那个贴身小包里,又取出几根细如牛毛、闪着寒光的银针。
月光透过窗棂,照亮她沉静专注的侧脸。她摒除了一切杂念,眼神锐利如鹰隼,指尖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银针精准地刺入他胸前、背后几处要穴,深浅、捻转,皆蕴含着一种古老而玄妙的韵律。她指尖微动,一丝微弱却精纯的内息顺着银针悄然渡入他枯竭的经脉,小心翼翼地梳理着他体内狂暴冲撞的气血,试图抚平那因旧伤和剧痛而濒临崩溃的内腑。
汗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滴落在方洛衡的衣襟上。她肩后的伤口因为不断用力和内息的消耗,又开始隐隐渗血,染红了刚包扎好的布条。但她恍若未觉,全部的意志都集中在指尖那几根维系着他生机的银针上。时间一点点流逝,她的脸色越来越白,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燃烧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执着。
不知过了多久,方洛衡紧蹙的眉头似乎微微舒展了一丝,急促的呼吸也渐渐平缓下来,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像随时会断绝的风中残烛。
风舞月紧绷的心弦终于略微一松。她小心翼翼地将银针一一收回,动作轻柔地将他放平。做完这一切,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晃了晃,差点栽倒在地。她扶着床沿,大口地喘息着,眼前阵阵发黑。
看着方洛衡在昏迷中依旧显得痛苦而脆弱的睡颜,看着他胸前那道为自己留下的伤疤,风舞月眼中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痛苦、悔恨、怜惜……最终都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哀伤和决然。
她伸出手,冰凉的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他紧蹙的眉心,仿佛想抚平那刻骨的伤痛。动作间,她左腕内侧,一道颜色极淡、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陈旧疤痕显露出来——那是当年雨夜奔逃时,被碎石划破留下的痕迹。
“方洛衡……”她低低地唤了一声,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无尽的苦涩,“原来是你……原来欠你一条命的……是我。”
她缓缓收回手,站起身。目光最后深深地、眷恋地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将他的样子刻进灵魂深处。然后,她决然地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卧房,如同来时一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余下空气中淡淡的药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风舞月的身影融入黑暗,像一滴水汇入大海。她要去查,查清楚当年西角门的真相,查清楚风天德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她要用自己的方式,给那个在雨夜里照亮她的星辰,一个交代。哪怕前路是刀山火海,是万劫不复。
半月后,一封加急密报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在朝堂和京城的暗流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执掌京畿暗卫、新帝心腹的副统领方洛衡,奉密旨追查一桩勾结外邦、贩卖军械的大案,于西郊落鹰涧遭遇悍匪伏击!激战之下,方统领力斩匪首数人,然寡不敌众,身中数箭……不幸坠入深涧!尸骨……无存!
消息传开,朝野震动!新帝震怒,下令彻查!方洛衡那座青石小院,一夜之间挂起了刺眼的白幡。
停灵的灵堂,就设在方洛衡生前居住的正厅。一口沉重的、空荡荡的乌木棺材停放在中央,里面只象征性地放了几件他生前的衣物和一柄佩刀。素白的帷幔低垂,烛火在穿堂风中摇曳不定,将灵堂映照得一片惨淡凄凉。
夜深人静。灵堂内只剩下守夜的几个方家旧仆,个个神情悲戚,眼眶红肿。钟伯跪在棺椁前,老泪纵横,无声地烧着纸钱,灰烬打着旋儿飘散。
就在这死寂的哀恸中,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翻过了院墙,避开了所有明哨暗哨,精准地落在了灵堂的屋顶。黑影伏低身体,掀开几片屋瓦,冰冷的视线如同鹰隼,穿透缝隙,将灵堂内的情形尽收眼底。
当那口刺目的乌木棺材映入眼帘时,黑影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剧烈颤抖了一下!那双在黑暗中亮得惊人的眼睛里,瞬间翻涌起惊涛骇浪般的痛苦、难以置信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
是她!风舞月!
她死死盯着那口空棺,指甲深深抠进冰冷的瓦片缝隙里,指节因用力而惨白。半月!仅仅半月!她不顾一切地追查,动用了所有隐藏的关系和力量,甚至冒着暴露身份的危险潜入风家密室,终于拼凑出部分真相——风天德当年确实受人指使开了西角门,但真正策划血案、调开守卫、并最终下令灭口焚尸的,另有其人!一个隐藏极深、手眼通天的幕后黑手!
她刚刚拿到关键线索,正准备不顾一切来找方洛衡,哪怕以死谢罪,也要将真相和盘托出!可她万万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他尸骨无存的噩耗!
坠入深涧……尸骨无存……
这八个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瞬间击碎了她所有的支撑!那个在雨夜中为她挡箭的少年,那个被她视为枷锁却又在不知不觉中牵动了她所有心绪的男人……就这么……没了?
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啸般瞬间将她吞噬!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揉碎!痛得她无法呼吸,眼前阵阵发黑!所有的隐忍,所有的谋划,所有的……还未曾宣之于口的、绝望而卑微的情愫,在这一刻,都成了最可笑、最无用的尘埃!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从她喉间溢出。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瞬间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她猛地捂住嘴,身体蜷缩在冰冷的屋瓦上,剧烈地颤抖着。
不!她不信!那个如同孤狼般坚韧、背负血海深仇的男人,怎么会就这样轻易地死去?他还没有手刃仇敌!还没有祭奠方家满门的冤魂!他怎么能死?!
一股狂暴的、带着毁灭气息的愤怒和绝望瞬间冲垮了她的理智!血债!必须血偿!不管幕后黑手是谁,不管他藏得多深!她要杀!杀光所有与此有关的人!用他们的血,为他铺一条黄泉路!
风舞月猛地抬起头,泪水冲刷过的眼眸里,只剩下一种近乎疯狂的、玉石俱焚的决绝!她不再隐藏,身形如同离弦之箭,从屋顶一跃而下!沉重的落地声惊动了灵堂内守夜的人!
“谁?!”钟伯警觉地厉喝,猛地起身。
风舞月却看也不看他们,如同索命的修罗,带着一身浓得化不开的杀气和悲怆,径直冲向那口刺目的乌木棺材!她要去拿他的刀!用他的刀,去为他复仇!
“拦住她!”钟伯和几个旧仆惊骇欲绝,纷纷拔出兵刃扑上来阻挡。
然而此刻的风舞月,如同彻底燃烧的火焰,爆发出的力量和速度远超平时!她甚至没有拔剑,仅凭一双肉掌,带着凌厉的掌风和同归于尽的疯狂,硬生生撞开了扑上来的几人!钟伯被她一掌拍在胸口,踉跄着倒退数步,喷出一口鲜血!
无人能挡!
风舞月冲到棺椁前,看也不看里面象征性的衣物,染血的、颤抖的手,直接抓向棺中那柄属于方洛衡的佩刀!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冷刀柄的刹那——
一只温热而有力的大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和……一种刻入骨髓的熟悉感,猛地从斜刺里伸出,死死地扣住了她沾满尘土和泪水的手腕!
风舞月浑身剧震!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她猛地转头,赤红的、盈满疯狂泪水的眼眸,难以置信地撞进一双深邃的、带着无尽疲惫、痛楚和……灼灼星火的眸子里!
是方洛衡!
他就站在她身侧!脸色依旧苍白,眼底带着浓重的青影,气息也有些虚弱,但确确实实……活着!
“阿月……”他开口,声音嘶哑低沉,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那声呼唤,却如同惊雷,炸响在风舞月混乱的脑海!不是冰冷的“风姑娘”,而是……阿月?那个只在雨夜废墟中,他意识模糊时唤过的名字?
风舞月整个人彻底僵住了!如同被施了定身咒,所有的动作、所有的疯狂、所有的力气,在这一声呼唤中瞬间被抽空!她呆呆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那双映着自己狼狈不堪倒影的眼睛,大脑一片空白。
“哐当!”一声脆响。
是她一直死死攥在另一只手里的东西,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放松而脱手,掉落在地板上,滚了几滚,停在方洛衡的脚边。
那不是什么武器,而是一块颜色陈旧、边缘磨损、浸透了暗褐色污渍的粗布条。布条上,一个歪歪扭扭、用焦炭写就的“玄”字,依稀可辨。
方洛衡的目光落在那块染血的旧布条上,瞳孔骤然收缩!尘封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那个雨夜,那个废墟,那个奄奄一息却死死攥着布条、眼神倔强的少女……那个他以为早已葬身火海的……“玄字廿七”!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疑惑,在这一刻,被这块染血的布条,被眼前这个满身杀意与悲痛、泪流满面的女子,轰然串联!
原来是她!那个他拼死救下的小暗卫!那个他以为早已死去的“玄字廿七”!那个……一直默默守在他身边、被他误解、被他伤害的风舞月!
巨大的震惊和失而复得的狂喜如同电流般瞬间窜遍全身!方洛衡扣着她手腕的手指猛地收紧,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他猛地用力,将呆若木鸡、浑身僵硬的风舞月狠狠拽入自己怀中!
带着血腥气和药味的、温热的、坚实的怀抱,瞬间将风舞月冰冷颤抖的身体完全包裹!
“是你……”方洛衡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沙哑得不成样子,带着巨大的震颤和后怕,滚烫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真的是你……阿月……”
风舞月僵硬的身体在他怀中剧烈地颤抖起来。巨大的冲击让她失去了所有反应能力,只有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襟。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绝望,所有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情感,在这一刻,在他熟悉而温暖的怀抱里,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呜……”她将脸深深埋进他颈窝,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痛哭。瘦削的肩膀在他怀中剧烈地耸动着,仿佛要将所有的悲恸和委屈都哭尽。
方洛衡紧紧抱着她,手臂收得死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下巴抵着她柔软的发顶,感受着她滚烫的泪水和身体无法抑制的颤抖,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又酸又痛,却又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而复得的巨大满足感填满。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情愫。他微微侧头,滚烫的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怜惜和失而复得的悸动,轻轻印在她被泪水浸湿、冰凉颤抖的眼睑上。
“别哭……”他低沉的声音带着魔力,在她耳边响起,“我回来了。这一次……换我护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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