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锥心忆往事
整整三日,我在大理寺的牢里度过,累了只能倚在桌边小憩。玉姚更累,轮番照看父亲母亲和妹妹,几乎目不交睫。我见她累的心力交瘁,便命采苹采薇帮忙照看。偶尔,我也去看看甄远道,其实不看还好,看了也只是刺对方的心罢了。
第四日早晨时,甄远道众人脱离了生命的危险,尽数好转了。他们病得本来也不重,重的只有甄衍,薛倩桃,致宁三人。可见下药之人的目的,在于断甄氏一族的根。薛倩桃母子已于第二日晚上就死去了,甄衍虽然侥幸活了下来,但已瘦的皮包骨。脸上原本一对很大的豹子眼,现在唯余惊恐无神。
牢里好歹用过了早饭,圣旨来了。甄远道依旧被贬江州,却只是平民百姓了。甄衍依旧发配岭南,充边为奴。即刻启程。
玉姚求我,看在姐妹的情分上,帮她弄辆马车,让父母乘车赶往贬地。我问她为何不求洛子佩。玉姚说彼此断了情份,不好再相求。我只是摇头笑笑,告诉她,只要彼此真情实意,这情分是断不了的。
玄清早在大理寺外等我,见我三日不见,已然累的脸都瘦了一圈,心疼不已。又赞我在牢中处事周全,消逝了玄凌的疑心。原来他也看出来,背后黑手是太后,我们不小心淌了浑水了。
我很快的回了一趟清河王府,换了身便装出来,头上束发垂巾,身穿白色布衣儒衫,手执秋水。玄清见我这般打扮,诧异道:“怎么打扮成这样,还要出去么?”
我解释道:“此是甄远道留京最后一天,从前之事,我若再不问个清楚,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原来如此。”玄清恍然大悟,却道,“皇上没有下旨判元氏死罪,你带剑做什么?”
“我是清河王妃,便装出门,不带随从,还不带口剑防身么?”
玄清这才释然,却还是不放心:“那我随你一起去吧。”
“嗯!”我点头应允。
一起出了房间,突然见孟静娴悠然站在门口,不禁生了一丝疑窦。玄清略笑道:“静娴,你怎么在这儿?”
孟静娴冷然一笑:“妾身三日不见王爷,甚是想念。方才好不容易见王爷和王妃急匆匆回来,想是有什么事。所以前来问候,不巧,王爷和王妃这么快又要出去了。”
“哦,原来如此。”玄清歉疚笑了笑,拉我道:“快走吧,不然迟了。”
这才随玄清一起出府而去。因是便装,没有坐轿。徒步赶往大理寺,用了半个时辰的时间。远远的瞧见,门口马车已然备好,甄远道静静的在车辕上坐着,似乎在等什么人。旁边还有一辆车,我猜是给甄衍预备的,便没有多心。
一个茶馆前,我站住了:“清哥,你在这里等我吧。”
“嗯。”玄清不放心的握着我的手:“记着我的话,不可意气用事。”
“放心!”我撂下两个字,转身向大理寺门前行去。
缓缓行至甄远道的马车前,我拾衣跪倒,俯身磕了一头。“不孝女儿玉隐,跟父亲大人叩头了。”
甄远道怆然落泪了:“你可以不认我这个父亲的,何必要来?”
“女儿既已认祖归宗,于情于理,都该给父亲来磕个头的。”我强忍着眼中的泪水,又道:“父亲不是也料到女儿会来么?不然何必坐在外面,惹市人观瞧?”
话音未落,忽听身后的马车上相继有人噗通通跳了下来,我诧异转身,吃惊的发现,竟是孟静娴带着十名侧妃从马车里跳出来。她十一人个个服饰色彩鲜明,花朵般艳丽。
“你,你们!……”我吃惊不已。
孟静娴微然一笑:“妾身带着众姐妹出来逛逛,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王妃。真是巧啊……”
“哟,王妃怎么穿成这样?还口口声声管一个罪臣叫父亲,妾身没听错吧。”紫英妖娆的冷笑,她身边的兰筝,雪鸢,粉蝶笑道:“早听说王妃是罪臣之女,原来是真的呀。”“哎哟,一个罪臣之女,都能巴结皇上做了御妹,又嫁给咱们王爷。还真是本事通天呢!……”“什么本事通天,怕是通天狐媚吧。”……
耳听的一句句讥笑不屑之语,我气的几乎昏倒,眼瞧着孟静娴不动声色的得意,傻瓜也能明白,一切都是她背后操纵怂恿。眼前,却不是我摆王妃威风的时候。我转身又跪倒在甄远道的面前:“父亲!父亲既已在此等候女儿,想必知道女儿所来何事!”
甄远道哀哀垂首:“今日,为父便把整件事情的始末全都告诉你吧。”
眼角余光里,那雪鸢竟跑到我的侧面来瞧,我实在羞极——“父亲若觉得此处说话不方便,可以换个地方。”
谁知,甄远道却摇了摇头:“没什么不方便的。为父早已恶贯满盈,何惧光天化日?倒是你母亲和你,她含冤死去多年,你亦蒙受多年委屈,如今也该当着世人,为父也给你和你母亲一个交待了。”
我闻言泪如雨下,几乎不能自持,坐倒在地。唯有静静的听着。
“玉隐,我的女儿!”甄远道一面唤,一面老泪纵横:“不管你信不信,为父还是要说——当年,为父受尽贫寒之苦,生死威胁,都不曾想过背叛你的母亲!”
我泣道:“那父亲究竟为了什么,才背弃母亲?”
甄远道仰天喟然的叹息,那一幕幕散如飞烟的往事,仿佛又凝聚起来,历历在目。……
那一年秋天,他是个负笈赶考的白衣读书郎,她随父进京,朝见天子。彼此相遇在蒹葭苍苍的清河畔,彼此风华年少,一见钟情。他吟着诗经《秦风》,向她表达爱意。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他却不曾想到,这首《秦风》便是他们爱情的宿命——自始至终,历尽艰难坎坷,到底求而不得。
后来,他们相会了,好花盛开的月夜,秋雨霖铃的市井。再后来,她要回摆夷了。彼此相别,约下三年之期,以证此情。
“头两年,为父过的很苦。大比之年,为父名落孙山,流落的街头卖字为生。时常朝不保夕,苦不堪言。便是这样,为父心里尚有一念支撑,刻苦攻读,准备三年后再次参加秋试。即便再次不中,也可以去摆夷寻找你的母亲。可是……”
可是第二年过后的元宵夜,他在市井摆着字画摊子,遇到了一个毁了他一生,也成就他一生的女人,就是元氏。元氏对他一见钟情,命家丁卷走了他全部的字画,却没留下一分钱。次日,他不得不到元府讨要。那是他第一次见识荣华富贵,褴衣敝履的他,在管家的指引下,走在雕梁画栋,繁花盛开的花园里,几次险些跌了脚。这般穷酸的模样,落在元家小姐的眼里,真真儿有趣。
他讨要了银钱,转身就走。元家小姐,也并未十分的挽留。自此,却常光顾他的字画摊子,重金买他一两幅字画。那时,他对那微有些刁蛮专横的元家小姐,还是颇有好感的。毕竟是个大主顾。
终有一日,元家小姐,向他坦白了心意。他委婉拒绝了她。元家小姐当然是不服输的,屡次诱之以荣华富贵,喝之以性命攸关。他终究没有为之所动,那时,对于一个心里充满爱的男人来说,荣华富贵,没什么诱惑;而死,并不那么可怕。尤其为一个心爱的女子去死,亦是心甘情愿的。
……
我静静的听着,实在难解——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甄远道也算气节中人,可究竟什么事情,比这些还要可怕,让他背弃了母亲?我哀痛道:“我宁愿你说的是真的!可是,事实俱在,你背叛了我娘,却还狡辩陈词!”
“你入世不深,如何知道人心诡变难测?”甄远道止不住痛泪长流,“我千不该,万不该,告诉元氏,与你母亲相恋之事。我当初只以为她任性刁蛮而已,万不料,她竟然会让自己父亲帮忙铲除你外祖一家!可怜你母亲苦等我三年,等去的不是我,却是当朝太后派出的使臣,匡你外祖携家眷进京受封!而我知道这一切时,为时已晚!……我得知了消息,不得不去找元氏,恳求她放过你外祖一家。她以此要挟,我如何敢不从?”
好不择手段的元氏!我恨的牙根也咬痛了。
“她让我做官,我原不肯。她说若不做官,凭着一己之躯,如何营救心上人一家。我听着有理,也想以此为救你母亲一家的权宜之计,便答应了她,做了大理寺司直一职,官居六品。我有心借着当官之际,将你母亲一家的案子审清问明。可是,我不是主审,那主审官员告诉我,一切皆是当朝太后和皇帝的意思,不可能翻案!我也曾想过,去结交一些官职较高之人,请他们帮忙,在太后和皇帝面前疏通。可是我不过一介小小司直,在朝中竟是谁也不认识,也没有人肯听我分说什么!我眼睁睁瞧着你母亲一家被判了死罪,却无计奈何。……眼见刑期一日日迫近,我不得不再去求元氏。元氏说,只要我答应与她拜堂成婚,她会考虑放了你母亲。至于其他人,她管不了。我若是不答应,就眼睁睁的看着你母亲一家人惨死。若是答应,可以救你母亲一人。我万般无奈,只好答应了元氏。……”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