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客

作者:河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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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战事


      君华并没有在这项工作上花费很多时间。

      境内的江湖客本就不多,基本都要与某个官员合作才能生存下来。她们很快将这些余孽彻底清扫干净,负隅顽抗的弄死,懂事的送去劳改,各地风气为之一新。

      忙活完,正好是祈熏节了。

      君华回望青过了个节,贤妃留在地方继续视察,过上两三个月再回去。

      如此相安无事到秋季,战事不出所料地爆发了。

      武安侯任命兵马大元帅,奔赴前线,调度兵马。

      君华等了半天,任命都没来,她忍不住跑去问祁访枫:“我呢?我不上阵吗?武安侯任命总兵,我没意见,但她把无尽泽的事务交给连泽,这不对吧?难道不是该我去吗?”

      祁访枫瞥她一眼:“你想去就能去吗?别说深入水泽,你往南边踏两步,不仇琬都要应激了。行了,你另有任务。”她让人取过一个陈旧的小箱,君华不由得愣住。

      “……这是?”

      “嗯,你和老师当年带我去鬼门关,阿筲给我们装遗物的箱子。”祁访枫说,“遗物我这些年已经还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一些,她们家中早就没人了,可擅自埋了也不好。你去一趟鬼门关,去问问这些怎么处理。”

      “再者,你问一问鬼门关,认不认我做共主。”

      君华抱着那个小箱,无言许久。

      她说:“好。”

      ……

      最后一场战争没有那么多传奇故事了。

      天君不出所料地不肯认输,水族战士上了岸,小股成队,四处袭希望青军。

      祁雪青听从萧木樨的建议,在风岑南部进行了沿河沿湖的布防,让使徒和水族去王牌对王牌。战功最大的是平水莲,她走到哪就把哪的河湖给冻了,什么水族海族见了她都得变脸色。

      相较之下,十万大军依旧是她们主要的障碍。

      ……望青还是缺人。北方被战争和各种奇人轮番糟蹋,气候又不如南部,没那么多适龄的妖族去当兵。

      可旭华也没了大妖。

      即使这些大妖通通袖手旁观,左右都不帮,祁雪青也是高兴的。只要没有岱王那种超出想象力的个体战斗力,那么战场就是祁雪青的游乐场。

      总帅奇异的兴奋引来了好奇。

      陈远山就问她:“您想到什么高兴的事了吗?”

      祁雪青说:“娘娘和我说,历史上有个将军,领兵能八百破十万……”

      陈远山就情不自禁地插嘴:“哪来的野史。”

      “我想试一试。”祁雪青继续说道。

      “……”

      “将军!”

      眼看副官要急眼了,祁雪青就说:“又没说真就八百。”

      陈远山盯着她,祁雪青不得不交代道:“我的意思是,我们也来一次以少胜多!”

      ……如果望青胜利,她们本来就是以少胜多。

      陈远山依旧有些狐疑,她退了两步,脚后跟勾到了营帐的帘子。她猛地再一跨步,回头大喊:“大将军!您来管一管!将军要发疯了!”

      “……陈远山!”

      许巢蓝及时赶来,把互殴的两人扯开。她从陈远山嘴里听了祁雪青惊世骇俗的梦想后,忍不住一个暴栗砸在总兵头上。

      “这是战事,不是儿戏!”许巢蓝气得不行,她扫了眼耷拉着脑袋的兵马大元帅,冷笑着说,“你要是为了邀奇功打了败仗,这武安侯也别当了,宠臣更是不要想。”

      祁雪青猛地一激灵,眼神都清澈了:“学生知道了!”

      许巢蓝点点头,看向陈远山:“你这次做得好,给我盯着她,再有类似的事情绝对要告诉我。我讲得要是不管用,就让使徒把人押回望青,叫娘娘来管!”

      “末将领命!”

      ……

      被敲打之后,祁雪青发热的脑袋就清醒了。

      她仔细想了想,心中也是后怕不已。战争中要考虑战损,但不能只考虑战损。就算是定安那种奇葩,她在该用兵的时候也下得去狠手。

      接下来,祁雪青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排兵布阵,同旭华军展开了战斗。

      这一次,不仇琬就没上前线了。她也没有回西南的旭华王城,而是住在风岑王的某座行宫中。

      虽说没有言明迁都,但从行动上看,仇琬已经把国都迁到了前线。行宫作皇宫,连她自己在内的皇室成员都尽数迁来,皇宫在哪,哪就是王城。百官跟随她的脚步,氏族也拖家带口地跟上了。

      顶着望青人的攻势,氏族们不得不拿出全部力量来抵挡。

      一时之间,双方居然还打得有来有回。战局并没有像大多数人预料的那样,望青人一来就摧枯拉朽,旭华兵败如山倒。

      这就给了旭华氏族信心,越发坚定地出钱出力。如果能在此时坚定站在陛下这头,一旦来日功成,她们可就是从龙之功中的从龙之功!

      也不是没有人意图倒戈,但这些人都被不仇琬铁腕收拾了。有氏族主动或被迫地为她冲锋陷阵,局面堪堪稳住了。

      行宫之中,宫人正带着小锤与凿具,小心翼翼地拆下梁柱上的黄金。如同攀爬在山丘上的蚂蚁,俯身工作,再将细碎的黄金放在口袋中,上上下下地搬运。

      府库也被打开了,数不清的珍宝被搬运出来,对着账册一一清点。古书古画一类就放一边,金银器具就放到工匠们那头,寻常工匠在侍从的监督下从镂金的花盆上拆下金子,绣娘则负责从绣金的袍服上一点点拆下金线。

      昔年昭宁郡王在时,最喜石榴红与黄金,天君便为她准备了许多绣金红裳。如今,这些还没来得及送出去的礼物没了主人,上头的金线就被拆下来,同其他碎金一起熔炼,作为资源投入战事。

      天君的龙袍上也有着众多金线,自然都是一一拆了,与宫殿中的装饰一样换成黄铜。

      只不过,十月的风岑潮湿闷热,黄铜就渐渐生锈,溢出些许青绿。

      原本它们是要被清除的,可数量实在太大,宫人压根处理不来。好在行宫中各处牵白绸挂白纱,用以祭奠太子与郡王,那些铜绿就被掩盖着,没有人因此受罚。

      她们穿行在宫室中,从所有可能的地方取走黄金,连公子们的妆奁匣子都没放过,更别提其中的金钗。

      这座行宫比不上西南王城的皇宫,那些莺莺燕燕的美人只来了一部分。他们都是最美丽懂事的一批,面对天君的命令,全都不打半点折扣地执行。

      来到王配寝宫时,为首的侍从有些犹豫。她正纠结着,殿内走出一位皮肤雪白的美人,他微笑道:“姑姑请进,殿下已经命人收拾好了所有器具,就等着你们呢。”

      侍从连声答谢,一边让手下人进入寝宫。

      王配钟氏正站在殿门外等候,侍从就急忙上前去问安。

      钟氏说:“陛下有命,姑且去吧。”

      侍从就走进殿中,不由得一惊,王配确实让人收拾好了所有器具,连榻上的纱帐都拆了下来。

      忙碌到入夜,侍从才把所有器具都清点完。她对王配说:“殿下这头缺的少的,内务府都会补过来,妾身就不多叨扰了。”

      钟氏自无不应,他让身边仆从送人出门,不一会,门口就人头攒动,声响不小。远远一听,是宫人在喊万岁。

      钟氏一愣,立刻将自己最近的行动在心里过了一遍,更是一头雾水。他听从命令迁至行宫,只带了几个贴心仆从,平日里也严格管束他们,不曾闹出什么事来。这些天更是深居简出,宫门都少有迈出。

      不过,他也不敢松懈,即刻起身行礼:“见过陛下,陛下千秋万万岁。”

      陛下自然而然地坐下了,随口道:“小五不在?我听说她最爱到你这来。”

      钟氏尚未开口,白玉俾抢白道:“五皇子在殿后读书,奴婢这就去带她过来!”

      钟氏皱了皱眉,却没说什么。仇琬抬眼看了他一眼,白玉俾就半羞半怯地低着头。

      陛下平淡道:“去吧。”

      白玉俾似有不甘,乖乖往后殿走去。

      不仇琬转头对钟氏说:“小五到底常来你这头,身边不要留些不三不四的人。”

      钟氏应下了,又说道“迁至行宫后,皇子们都在学宫,有太傅教导。五皇子年幼难免哭闹,陛下国事繁忙,总不得空,小子便斗胆将她接来,找了些孩童玩具哄着,望陛下恕罪。”

      “你做事有分寸,朕向来是放心。”

      “母皇!”孩童面带笑容,迈着小碎步,风风火火地跑过来,直往她怀里扑,“你怎么才回来?我好想你!”

      不仇琬抱起她,笑着把她放在膝上,摸了摸她的脑袋:“当真想我?我看你是玩得不知东南西北了,连忙来哄我两句,让我别计较你不肯读书吧!”

      不仇瑰哼哼唧唧地,揪着她的袍服,母皇好笑地戳了戳她的额头:“小滑头!”

      不仇瑰抬头看她,问道:“母皇累吗?”

      那只温暖的大手又抚上她的脑袋,轻轻揉了揉。华丽的袍服层层叠叠,挡住了不仇瑰的视线。袍服之外,母皇的声音有些模糊,那声音仿佛是飘下来的。

      她说:“对战的时候,尤其不能轻易说累,一旦被嗅到颓势,就败了一半了。”

      ……

      不仇琬已经做了她能做到的一切。

      她不服输,因此直到最后一刻也不曾停下行动。

      战报开始越来越喜气洋洋,而战线开始越来越叫人心惊胆战。

      不仇琬照常起居,吃一样多的饭,睡一样沉的觉。任谁看了都觉得,她们的陛下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临危不惧,当真是帝王本色,而后她们继续逃跑。第一个逃跑的是阵线上的士兵。其次,是城中的某个官员,而后,是宫中的侍从。

      这本就是一场大陆习以为常的战争,无非是君王们争夺统一大权而已,她们没有必须要咬牙去报仇,没有刻骨铭心的恨,自然也没有那么多忠诚可言。

      不仇琰在花园里见到了她的大姐。

      她身边一个人也没有,神色轻松,拿着自己的佩剑不断端详,它在日光下寒光凛凛。

      不仇琬从剑刃的倒影中看见了她,转身回望。不仇琰走上前去,她断了一条腿,走路不太方便,却没让人扶。

      “大姐。”不仇琰喊她。

      不仇琬点点头,她把剑收回鞘中,看向不仇琰,说道:“若我死了……”

      “做不到。”不仇琰平静而果断道,“我做不到。韬光养晦、卧薪尝胆、东山再起,这些事情我做不到。”

      不仇琬挑了挑眉:“你的胆子比以前大了不少,挺好的。以及,我还没说完,你怎么知道我是要你蛰伏起来,东山再起?”

      不仇琰静了静,她说:“你就是这样的人。我知道,你认输,但不服输。如果还能重来一次,你还是会走上这条路。哪怕你不是天君,不仇家不曾覆灭,你也会踏上这条路,去争去抢,当摄政王,手握大权。”

      不仇琬叹道:“你终于长大了,可惜,我没法再给你什么资源了。”她目光平静,只说:“若我死了,你就带着几个孩子去投奔望青。姿态放低一点,别让她们乱来,她会留你们一命的。”

      不仇琰沉默良久,说道:“……你呢?”

      “我死我的社稷。”

      ……

      不仇琬感受过权力。

      她少年时是恣意张扬的不仇家长子,是少主。成为天君后家族覆灭,仅有两个妹妹和自己幸存。争夺胜利的人们对她表面尊重,其实根本不在意。她成了象征权力的印玺,却不再是权力本身。

      她对权力的追逐就像本能。

      不仇琰无法理解。

      她是主支这一系最小的孩子,是幼子。她的职责就是服务于自己的长姐,有能力的话就帮着处理家族事务,没能力就帮姐姐们带带孩子,教导家族后裔。

      本该如此。但一夕之间,家族因为长姐突如其来的身份而灭亡,各路摄政王的争抢控制又让她受尽了颠沛流离的苦。

      这些苦难让不仇琬更加渴望向上攀爬,却让不仇琰恐惧到不断向下躲藏。

      一枚硬币高高抛起,命运就是引力,它落下来,一面向上,必然也要有一面向下。

      “你杀了望青那么多人,你觉得她会放过我们吗?”不仇琰问她。

      “会。”不仇琬说,“因为杀人的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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