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珠抱玉

　　项明珠背上破了好几处，回到卧房时血仍未止住。石韬玉一边替她清理伤口，一边暗自盘算要如何修理杨绅。她心里清楚，杨绅没能得手，李松延又打算重用他，定会息事宁人。她看着项明珠皱眉忍痛的模样，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
　　伤口清理完毕，项明珠换了一套干净的衣物，心里的难堪却迟迟没有退去。她恼自己弄巧成拙，还被李松延看到自己的丑态。李松延那句“至于吗”在她脑海里一遍遍回响，语气越来越讽刺，让她倍感烦躁。
　　石韬玉看她脸色不见转好，安抚她道：“姐姐放心，我不会让杨绅好过！”
　　项明珠一愣，见她神色毅然，反而恢复一丝清明，劝她道：“算了，幸好你们回来得及时。我让他在李松延面前如此丢脸，他应该彻底死心了。”
　　石韬玉意识到她从头到尾并未表现出丝毫悲愤，只是尴尬懊恼，终于有些明白过来：“你难道……是故意诱他失态？”
　　项明珠点头：“我本来是想让他对我恶心厌弃。”
　　石韬玉一时语塞，回想方才的情形，摇头道：“你是信了他对你存有真情，想伤他的心。但若他只是图谋利益，本就没有真心，你这么做便毫无意义。万一他顺水推舟，再放出风声逼你就范呢？他是男子，不过多担个痴心成狂的风流名声，你却该如何？”
　　项明珠怔了怔，苦笑道：“是我考虑不周。”
　　石韬玉觉得李松延方才的态度显然有意护短，心里冷笑，劝项明珠道：“你别再私下见杨绅，免得他又出什么花招。”
　　项明珠答应，准备就寝。石韬玉见她神色萎靡，当晚便留下陪着她。次日李松延要去视察沈家抚育孤幼的事业，只让石韬玉随行。石韬玉不由分说将项明珠也带上了。
　　这次沈家家主没有露面，全程由沈绵接待。她的态度和宴席上一样，对项明珠如陌生人般端敬疏离。项明珠起初有些许惆怅，但很快便处之坦然了。石韬玉看沈绵客气，想起当年项明珠以绝食相要挟，自己拦沈家马车求助却被沈绵拒绝一事。她忽生感慨，与沈绵的审时度势相比，自己好像总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沈绵领着李松延等人穿过热闹的庭院，向他们介绍孩子们的起居安排。沈家收留的孩童中年龄最小者尚在襁褓中，年龄最大的也不过十一二岁。此处仆从不多，年龄大的孩子要帮忙照顾年龄小的，有些还要帮着做洗衣做饭这些杂务。沈绵解释说管家会定期挑些气力足的带去田庄上务农，总之对收留的孩子并非只给与照顾，也设法让他们出点力气学些技能，长大以后才能自食其力。
　　李松延看起来很高兴，夸赞沈家行善积德。沈绵谦虚了两句，说自家只是略尽绵薄之力。石韬玉暗自感慨，不如祈祷早日天下太平，再无稚子失其怙恃。她看着李松延满意的样子，忍不住扪心自问，李松延能彻底终结战乱带来天下太平吗？
　　一行人看过厨房当日的伙食，穿过后院出了门。不远处有条小溪，溪边搭着一圈架子，架子上高高低低晾着些床单和衣物，遮遮掩掩地围出一大片空地。时不时有孩童嬉闹的声音从那边传来，偶尔还有小小的身影在架子下钻来钻去。
　　石韬玉投去一瞥，见架子上空升起袅袅烟雾，以为是小孩子放火胡闹，忙指着提醒道：“那边好像着火了。”
　　“不是。”沈绵面色平静，像早已洞悉一切。她见李松延也面露关切，便微微一笑，领着众人往那边去。走到近处，只见架子中央生着篝火，火上架着一口大锅在煮水，旁边摆着三个盛水的木盆，有两个里面泡着光溜溜的小孩。一个中年妇人正蹲在剩下那只木盆旁边，手里拽住一名垂髫小儿，一边吓唬他一边扒他的衣服。这孩子像泥鳅似的扭来扭曲，嘴里不情愿地哼哼唧唧。那妇人也没好脸色，下手近乎粗暴。旁边几个孩子有的自顾自追逐打闹，有的在看热闹，起哄说要煮了他。
　　石韬玉如遭重击，耳中一片嗡鸣。
　　沈绵笑着解释：“孩子太多了，澡堂不够用，不洗又容易有虱子，所以趁现在天气不算太冷，白天在水边生火对付一下。”
　　李松延点点头，正打算说点什么，那边突然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刚才还在挣扎的孩子终于被扒下衣服，但却不屈不挠，从嗓子里挤出来的尖锐声音如利箭般破风而来，冲击着在场每个人的神经。李松延皱眉驻足。
　　沈绵听这叫声里隐隐透着兴奋，无可奈何地向李松延致歉：“小孩子顽皮，君侯莫要见怪。”
　　那小孩吊嗓子似的，一声连着一声。妇人十分头疼，用力在他屁股上拍了两巴掌，却没能阻止这声浪的攻击。李松延面露不悦，转身瞥了一眼石韬玉，发现她面色如霜两眼发直，神情大不对劲。他诧异道：“玉儿，怎么了？”
　　沈绵和项明珠闻言都朝石韬玉看过去。石韬玉耳鸣不止，对这孩子的尖叫反而没有明显的反应。她暗自调息，努力放松脑海里紧绷的那根弦，试图平复强烈的心悸。
　　李松延从未见过她这副魂不附体的模样，此刻顾不上自己耳朵难受，反而走过来关切道：“你没事吧？”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直到对方眼里重新凝起了神采。
　　沈绵也担心道：“石姑娘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项明珠也被那孩子刺激得头疼，问她：“是不是太刺耳了，还是昨夜没睡好？要不我陪你回去休息吧？”
　　石韬玉的耳鸣渐渐消失，但心慌不止，宿醉般的眩晕感萦绕不绝。她勉强摇头：“没事，不用麻烦。”
　　项明珠还想再劝，未及开口，却见方才那不肯脱衣服的小孩赤条条地冲到了他们面前。那中年妇人也追了过来，看到沈绵等人略一犹豫，小孩已经钻进大人的缝隙躲到了石韬玉身后。他拽紧了石韬玉的裙子。石韬玉微微蹙眉，但心口不适，便没动作。
　　妇人向沈绵行礼，赔笑道：“这孩子野得很，每次洗澡都要折腾，打扰各位贵人，真对不住。”说着又朝小孩喊话：“石头，快出来，你身上脏兮兮的，别把贵人的衣服弄脏了！快，出来！”
　　“我不！”小孩很倔强，“我不洗澡！”
　　妇人差点冲上前来揪人，一看李松延又心生顾忌。李松延惦记石韬玉身体不适，想把这小孩赶紧打发走，然而这小家伙不着片缕，泥鳅似的滑不溜丢，根本抓不住。李松延无奈地看看石韬玉。石韬玉板着脸，一点笑意也没有。
　　沈绵蹲下哄道：“小石头，你要是乖乖去洗澡，洗完就能有糖吃。”
　　小孩纹丝不动，在石韬玉身后喊：“真的？”
　　“骗你的是小狗。”沈绵笑得温柔。
　　小孩探出脑袋，打量一眼沈绵，终于松开石韬玉的裙子站了出来。妇人见状上前，刚要伸手捞人，小孩已经一溜烟地自己跑回去了。妇人朝众人歉意地笑笑，也转身走了。
　　沈绵抱歉道：“这孩子无父无母，脾气出奇的犟，望诸位担待。”
　　李松延看石韬玉，见她神色和缓，眼中泪光闪动。他没说什么，又看向那个叫石头的孩子，此刻人已经乖乖坐进木盆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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