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客

作者:河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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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胜利


      许巢蓝捏着拳头,放到唇边,压着声咳嗽。

      “当真不要我留下来陪你?”祁雪青问。

      许巢蓝说:“不必,我虽老,却还不到骑不动马的地步。都出去吧,不必陪我这把老骨头。”

      祁雪青思忖道:“定安给你留了个弓箭手,我也得给你留一个。说到底,我也是你带出来的学生。”

      许巢蓝愣了愣,她笑着摇摇头:“你倒是念旧。”

      祁雪青没再多说,留下陈远山后径直离开。

      许巢蓝打量了下这个有些拘谨的副将,略微疑惑:“虽说平日见过,但我总瞧着你眼熟。”

      陈远山挠挠脸:“定安将军在樗尤剿匪那年,我就跟着我们将军了。”

      许巢蓝不说话了,她静静坐了会儿,神思游离天外。

      ……

      前线,许巢蓝在拼杀。

      许多人惊叹与定安与飞旌两位将军身先士卒的勇武,很少有人知道这个传统来自她们共同的师长。

      士兵只有在阵前才找得到她。

      她逆着光,踩进了肚腹破开的尸体中,跨过一具具尸体,披风是她勇力的浪漫延伸,那高而威武的背影投下了路标。士兵与同袍犹如拥有集体意识的巨型生物,遵循着更古老崇高的存在,不知道疼痛地向前冲锋。

      她们夺回了数百米的阵地,每一米都垫着一个同袍。

      太阳照着油腻的黑红大地,肉色是最不起眼的点缀,脚步打滑,踩着血肉脏器稳住,别样的土壤滋地爆开,腥气飞溅。

      太阳明亮到刺目,若她们有暇去看就会发现使徒与大妖也在发着光,那些色彩各异的光混在阳光里,让它过于耀眼。但精兵不需要抬头,她们的耳朵能分辨那些不比蚊子叫明显多少的差异,来判断术法的杀伤力以及自身的躲避方向。

      妖族是冷兵器战争,但她们受的伤不被刀枪剑戟限制,有的是更有威能的神通能将她们背后炸空,让人瞧见肺的波动。

      赵良行挥刀,结实厚重的砍刀从肩膀与脖子的连接处劈下,轻易劈开的胸膛,且不会被骨肉卡着。她那一刀极巧,砍死了一个,顺势一刀向上斜砍,替一个被炸的肺脏裸露的敌军了结了痛苦。

      她也好,她们也好,这些眼睛始终冷静清明。

      王军不会成为意志薄弱却野蛮的机械,她们意志坚定,始终清醒地接受一切残酷,以冷静的姿态疯狂。

      敌军开始溃散了。

      那是一个迹象,突破口。

      将领的马槊破空而来!

      亲兵如合拢的花瓣,马槊陷进一片柔软中,再想往外抽就受到了阻挠。一用力,脏器就连着白骨开放,血滴成露,像天女散花。

      这朵花并不无力,更多的藤蔓攀升上来,她们一米一奴买来的股票就开始下跌,她们需要花更多生命将它抬起。

      ……

      同样的,旭华军也要花许多力量才能与她们抗衡,为了这一次抗衡,乔修文智计百出。

      “你说,你是无妄司的祭司?”乔修文问道,“那你有什么精彩的戏法能给本将军耍一耍?”

      祭司谄媚一笑,将头颅贴在地上。

      “将军可听过,回魂术?”祭司小心道。

      宗政王室倒台,原本昭宁郡王还在,尚且有她们这些已经被边缘化的家伙们一口饭吃,可望青人来了,裘罗再没有她们的容身之所。

      无妄司一群过惯了奢靡日子的祭司自然不肯再回去苦日子,纷纷发挥一半坑蒙拐骗一半说学逗唱的能力各投林去。

      在这些能力中,尚且有那么几分从闫如尘那学来的真本事。

      ……

      战鼓又响了,索然无味的尸体戏剧再重演,鲜血已经喷溅不出更有新意的形状。

      辅兵从尸山血海中拔出的刀刃抵到新人手上,再推着她们倒下,刀刃仿佛不曾离开过尸堆,始终等着一个平凡的亚瑟王。

      许巢蓝已经是老将了。

      她不会为鲜血停滞,那刀刃就是扎在她身上都无法换来一瞬停滞,更别提只是直挺挺地立在那。

      尸体堆叠出一座湖心洲,血液和更多会流动的人体物质在荡漾。

      她在高地上逼退了敌军,顺手拔出那把刀,递给身旁武器卷刃的士兵。

      许巢蓝望向下方的手持兵刃,准备再冲锋的队伍,沉声道:“列阵,迎敌!”

      尸墙上列起人墙,竖刀上摆起横刀,两个十字相交错,整个方形抵御着冲上来的单体。单体先是零散,再是集聚包围,它们快比城墙高了。

      太阳不曾西移,可刀卷刃得格外快,身躯的疲惫感也让人惊讶。

      她当真已经那么老了吗?

      许巢蓝将马槊从骨肉中抽出,又一次挥动,又是毫无新意的血色。她的眼睛锐且灵活,眼角的皱纹都如箭一般,随着头颅侦查的动作划过战场。

      那箭矢忽而停滞了,弓弦却绷紧了。

      在血与尸中,她站在不远处。

      那是一张熟悉的,再看多少次都不会觉得新意丧失的脸。她的身躯,神态,那双眼睛,尤其是她。

      ……齐桧璃。

      亡魂显然也愣住了,视线下意识检索,第一时间就看见了老去许多的许巢蓝。那双散去阴鸷的眼睛说不清话,她的身影在阳光下微微翻起毛边,却真真切切地依靠本能握住了一把兵器。

      她们站在战场上。

      许巢蓝的嘴角扯平了,在一瞬间的错愕后满腔怒火。

      一把利刃朝许巢蓝砍来,随之是数不清的箭矢,盯的就是这一瞬间的错愕。

      使徒腾出手来一挥袖,箭矢打落,如南国的一场雨。

      江楫搭箭拉弓,箭矢又送回去,杀死了偷袭者。

      陈远山看着那把利刃,急呼道:“将军!”

      神武大将军在障碍被挡下后瞬间冲了出去,马槊立刻砍下那颗熟悉的头颅。可铁刃仿佛砍进了一片异级相斥的磁场,没有血肉,没有死亡,新意十足。

      ……这是杀不死的。

      许巢蓝不再看她,继续投入老生常谈的厮杀中。

      她冷静道:“小心鬼魂,要是它不伤人,就别管她。”

      死亡,新鲜的死亡,陈旧的死亡,都在她眼前。

      望青太多有神异的故事,许巢蓝不至于为死人复活惊讶,她也没有神异的本事,不知道如何让死人再死。

      但有一条路总是正确的,打赢这场仗。

      “你还是一样。”那个声音缥缈而熟悉,“净打蠢仗。”

      许巢蓝没去看她,手不抖,眼不颤,唯有心跳在战场中超负荷地运作,甚至能被感知到跳动。

      那个声音停顿一下,才说:“我试过自杀了,做不到。”

      许巢蓝终于投去眼神,匆匆一瞥阔别几十年的亲人。

      齐桧璃的魂影笑了,笑容模糊却不复癫狂苍白,死亡为她带来安宁。时隔一甲子,终于是杀人鬼投胎,神威将军再世。

      现在,她无法被杀死,却能握住刀。

      “你看着还不错,这一次我没托付错人。”她轻松地说,“很荣幸你还愿意杀我。”

      魂影站在了一个意料之外而情理之中的位置。

      祭司慌乱地念动咒语,但没有一句起效,恐慌从她心中升起。

      敌人的目的太明显了。但时间过去太久,久到神威之名消散,名震大陆的双子星也成了传说中的血仇。

      亡魂不是活的,那个身影太模糊,只有被她握住的刀刃是清晰的,就仿佛有了一件生灵的兵器替她自主杀敌。

      战线又开始拉扯了。

      有那把刀在,预计的针对性偷袭都不起作用了。它甚至为原本护卫着许巢蓝的两人腾出手,气势汹汹地屠杀起了旭华军的士兵。

      ……这支股票又一次开始往上爬。

      乔修文没有耐心等了,她咬牙切齿又咆哮,砍刀斩下一片血幕,劈头盖脸地浇下来,让她看起来像只恶鬼。

      将军踹开那具尸体,面色凝重地看向阵地。好在祭司死去,那把刀就落地了,可许巢蓝依旧不为所动。没有告别,没有静默,那杆马槊一瞬不停,她只以凌厉的连击回应一切阴谋诡计。

      她不恨吗?不然为何一见面下杀手?她不爱吗?不知为何当真为她错愕?

      许巢蓝再次逼近了乔修文。

      ……

      这一战没有持续很久,只不过厮杀太惨,前篇又太多,就显得一切那么漫长。

      事实上,尽头的太阳还没西移。

      赵良行认认真真地护卫主将冲锋,她越过那抹幽影,于是生死擦肩而过。

      她当然认得神威将军。任何见过齐桧璃的人都必须承认,她能让每一个人都腾出相当的生命空间给她,而空间只有宽窄,没有善恶。

      那些属于南方的记忆在脑中潮起,来自夏季的苦涩返上舌尖,就让赵良行恍惚自己还在那片密林,为将军殉职,祁小姑娘还没找来的时刻。

      然而下一刻,鼻尖对血腥的捕捉就冲散了那些将人当作树的幻觉。

      阳光更强烈了些,似乎是为了帮她看清现状。

      在这样的日光下,头脑的指令莫名越发清晰。它似乎被环境逼到全力开动,不止翻出了本能去应对危机,经验来总结现状,还胡乱掏出了无谓的思考。

      赵良行就想起来,在非战场的环境中,她偶尔的困惑。

      为什么娘娘看向她们的眼神那么愧疚?

      那不是一种明白的愧疚,它在笑容后,在鼓励后,它满意于她们令行禁止,把擦亮的军甲和军官的刁难谩骂乃至种种机械口令当成土壤,隐秘地出芽。

      她在漫长的战场时光中,某一个瞬间意识到,那或许来自于对战争的陌生与无可奈何。

      她是一位幼稚的领导者,她还希望她们不再给她愧疚土壤,不再将课堂典籍放在军旗的上方——天平翘起的上方。她还希望,神武军可以有错愕的心情,一如神武将军见到她爱且恨的姐姐时,那一瞬间的软弱。

      但她只是希望,也只能希望。

      所以愧疚是藏起来的,是在巡视时欣慰的笑容后的。

      她还是当年那个孩子,骂她们不许抄作业的孩子。

      这很好了。只要还回忆着这段时光,还能循着一路走来的路标,赵良行就能让信念战胜本能,永不停下挥刀,直到世界允许她们都幼稚起来。

      她会为了那个未来奋斗,即使它似乎虚无缥缈,但她看得见路标。

      士兵前踏一步,挥刀扬血。

      她们迭代过很多次,神武军。或者说所有军队都是这样。死一批补一批,十年后的军队不一定有十个人是十前年的。队伍以将军的封号命名,似乎就只会有将军亘古不变,让名字还是那个名字。

      娘娘说过,这叫什么来着?换掉所有零件的船,那个名字太拗口,赵良行忘记了。

      那么,抛开拗口的理论,丢弃祁小姑娘曾认认真真讲给每个士兵的深奥哲学。

      赵良行想知道,她们还是原来的人吗?她们还是原来的船吗?她们驶向何方?在比生命、文明更远的未来,这艘船何去何从,它是否还需要航行?

      她不懂这些。在她稍显漫长的生命中,战争占比太大了,撑得人格单薄畸形。养料不足以支撑思考,于是所有哲理都化作呼出的气,被敌人的刀锋刮散。

      士兵喘着气,在齐膝的血中穿行,行向前方,驶往新生的起点……

      突然,刀刃刺穿了她的心口,她倒下去,溅起最后的呐喊,酸痛,水声,血红的成像,沉没、蜷缩,水流拂过,等待出生。

      一声啼哭。

      响在八十年前。

      一声号哭。

      中断了厮杀声。

      有人在血水中奔跑,有人跌倒,无数人在哭叫。

      总的胜利还没来,但这场分支战争已经摘了桂冠。

      战场上没有敌人了。

      己方的将军站着,士兵站着。

      敌对的营地逃了许多人,深处只剩一个寻不到来处的婴孩在哭。

      是谁再世为人了呢?何必生于战,何不食肉糜?

      火焰烧得视线扭曲,烤得战场焦香。箭、刀、戟、槊……所有金属都插在尸体上,小簇小簇的野火遍地都是,一时高过箭矢,一时高过刀刃,飘起的白烟更轻盈,能越过最高的马槊。

      战事暂歇。

      城池被攻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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