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客

　　宴会结束了。

　　如云的宾客纷纷散去，顶着星夜回到府邸。她们中的不少人既感念于胜利的欢腾，又对王国前程不免担忧，喝多了酒又没及时睡去，寒风吹一吹，思虑涌上来，今夜就是不眠之夜。

　　祁访枫把侍从们也撤走了。她随意地坐在台阶上，手边摆着盘核桃，拿起一颗，在长剑上敲一敲，核桃壳就开了。核桃仁搓一搓，一人一半。

　　君华接过核桃仁，扔进嘴里咯啦咯啦地嚼。

　　她问：“当真有那样的传统吗？”

　　“没有。”祁访枫说，“你的架势太吓人，她们为了转移话题才这样干的。不过这样也不错，我瞧着今晚有不少佳作，足以成传世名篇。过个几十年几百年，学生们就有得背了。回头她们考试的时候多少要骂一骂你，舞个剑让文人们写了那么多诗。”

　　君华抱怨道：“怎么这也怪我！”

　　“当然不怪你，你本来就没错。”祁访枫说，“你只是舞剑而已。”

　　君华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低下头。她说：“如此说来，我还是有错的。”

　　宫人撤走美酒佳肴，殿上的灯烛也灭了许多。

　　可这座宫殿依旧是明亮温暖的，那些威严又熠熠生辉的浮雕在夜色中浮现出一种虚幻的庄严。

　　在这明亮得让人发晕的光彩下，她觉得好像分裂成了两个灵魂，一个鲜活而温暖的，一个冷寂而永恒的。

　　她喜欢那些鲜艳的颜色，尤其爱鲜艳的华服。它们有精致的针脚，精妙的裁剪，柔软而舒适。层层叠叠的衣物仿佛让她回到一片只属于自己的海。

　　她的眼睛太寡淡，只能看见艳丽的色彩，于是一件件在陆地妖族看来简直俗不可耐的衣裳被塞进了衣柜。

　　倘若有一天，她什么都不需要做了，比如募兵，征粮，打仗……这些都不需要做了。

　　那么她可以去画画，去唱歌，干些不务正业的事情比什么都自在。

　　她的画或许没人要，毕竟要她这个色弱去搭配颜色，对色彩和观众来说都是一场灾难。但她的歌曲一定会有很多人来听，海族的优势就在这。

　　这样的她似乎是一个很不错的家伙。但她也不怎么好，比如她十分懒惰，拖拖拉拉学了许久才完成开蒙儿童的识字任务。比如遇事不决，擅长逃避，若木天天逗小枫，她想劝来着，但终究没做，她有点侥幸地想，还好战火没烧过来，否则她都不知道要站哪边。

　　另一个她则坚定而锋锐。她眼里没有那些鲜艳柔软的颜色，没有休憩时甜蜜的梦，只有一往无前的气势。这气势奔着战场去，下一战，再下一战，再下一站……她杀掉敌人，面对那些层出不穷的事故，始终坚持本心，无数的赞扬钦佩飞奔而来，但她不曾笑过一下。

　　她只是勒住战马，立在城头，大纛旗猎猎作响，冰一样的蓝眼睛像天穹扣住了战场的所有风景。

　　这样的她，那样的她，抬起头来，她们捂住脸，一点点碎裂。

　　“……不打了。”两个灵魂剧烈地纠缠，被冷硬的心性压下去的苦涩在一瞬间融化扩散，仿佛冻土迎来的春天，可大意的工匠建好了草率的桥梁，于是它垮塌了。

　　祁访枫抱着她，轻轻地捋着她光滑柔顺的长发。

　　……胜利当然是好的，她也终于因胜利有了喘息的机会。

　　可是她深吸一口气，涌入肺腑的是血气，闭上眼睛，看见的是尸体。它们又不是彻底死去的尸体，从田野、山林、沼泽中缓缓站起来，静静地看着她。它们的脖子被刀抹了，有些连脑袋都丢了，自然发不出声音。

　　无声地，寂静地尸横遍野了。

　　她们不是尸体呀！定安将军带走她们之前，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会吹着笛子想念姐妹，取过家书给同袍们炫耀，瞧呀，她的孩子会写字了，多漂亮的字！名家来了也不过如此！

　　她们死去了。

　　关于这些死亡，君华是可以劝好自己的。她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怎么会迷茫呢？当然不会。仗打到现在，她早就不迷茫自己为何而战了。

　　可死亡不因坚定而宽和，它是如此尖锐。

　　她知道自己该铭记死者，也为生者而活，这些道理被她自己放到面前，一对一质询，可她又对它无言以对。

　　“不打了，我不想打了……不要再打了……”她失声痛哭。

　　祁访枫轻声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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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战争尚未结束。

　　祁访枫对梁今是说：“我可以考虑这笔交易，但你得告诉我，它们能做什么？”

　　梁今是连忙道：“白舍香可助我军掌控战地机宜，窥探敌情，行伍之动向，营垒之内状，皆可洞悉！若您允准，亦可用敌军首级为质，一行一祭坛，一伍换方圆一里之地！”

　　祁访枫笑了，她好奇道：“它们被秋朔的江湖客追着杀，你说它们能替我征战沙场？”

　　梁今是有些紧张，她说：“它们敌不过江湖客，是因为从来没有白舍香活着回去，没有同胞传授经验，它们不知道如何应对。岱王先前放走两只白舍香，族群已经有了应对之策……”

　　“传授经验？”祁访枫敲了敲座椅的扶手，身体前倾，“它们都是‘败军之将’能有什么经验传授？一传授，就立于不败之地了？”

　　梁今是一时哑然，急得额冒冷汗：“娘娘，我……！”

　　“好了，慌什么。”娘娘好笑道，“不清楚就去问清楚，它们愿意坐下来谈，就是尊重我，给我面子，我也不至于对它们喊打喊杀的。还是你以为我是那贪香客，非舍香肝不闻？今是，你是个好孩子，我知道。可你得打起点精神来，别傻乎乎地人家说什么是什么。”

　　“它们想要领地，可以，只要能证明它们有守住领地的本事，祭坛、祭坛周围方圆百里的地区，想要尽管拿。”她的声音温柔至极，“这天地本也不是妖族一族的。今是，我愿意给它们出来的机会，可要是它们没有足够的力量保卫自己，岂不是反而害了它们？”

　　“如果不能证明它们的力量，那回夹山湖远比向外探索栖息地来得安全。”

　　梁今是表情触动，她耳尖发红，眼神却亮极了。

　　她朗声道：“臣领命！”

　　娘娘笑盈盈地，目送她离开。

　　【“……你哄人的手段越来越高超了。心里想一嘴上说二，干的是三四五六。”】圣通王说。

　　祁访枫淡然道：【“谁说我哄人了？我虽然不是那么想的，可我是那么干的，我还在努力让我们共赢好吗？别一天到晚净学羽族的臭脾气。”】

　　圣通王诡异地沉默了一会：【“我还以为你很喜欢羽族？你都娶了个羽族王嗣，还只娶了他一个。”】

　　【“首先，一些人确实有集体共性，但人是一个一个的，再怎么以群分也是独特的个体。”】祁访枫说，【“其次，娶他是最好的选择，他也确实很可爱。闲着没事谈谈恋爱蛮好玩的。”】

　　圣通王的声音拔高了：【“——你的‘谈’不会是指让他变回本体然后你把他当宠物摸吧？”】

　　【“……”】

　　圣通王出离地愤怒了：【“我就知道！你只是喜欢毛茸茸而已！”】

　　祁访枫喝了口茶，问道：“乐仪呢？最近怎么没看见那孩子，又和容英去养济院玩了吗？”

　　贤妃递了个眼神，立刻有人悄悄退下了。她调笑道：“前些日子还同武安侯闹，说要进宫玩，可惜武安侯压着她学武。你等着吧，乐仪小姐一会儿准要来哭的！”

　　【“……不许冷暴力我！！”】圣通王气急败坏。

　　【“哦。”】

　　【“……你这人的良心特别坏。”】

　　【“第一天认识我？”】

　　【“……”】

　　圣通王不高兴了，祁访枫就高兴了。

　　她的乐趣有很多，捉弄圣通王算爱好中比较解压的那个。其次就是她可以去摸摸养的许多只猫，还有偶尔一些毛茸茸的妖族小孩可以挼。

　　后者难免有些古怪，但大家考虑到她是人类，倒也不是不能理解。比起某些君主劳民伤财到堪称毁天灭地的猎奇爱好，她们娘娘只是好奇妖族的兽身，又比较喜欢和巫女们搞研究而已。

　　完全可以理解，必须大力支持，娘娘高兴最重要。

　　祁访枫在周围人的全力配合下，只敢偶尔摸摸妖族的小毛茸茸。大毛茸茸是不敢摸了，不然场面真的很诡异。

　　“娘娘！”殿外跑进来个小少年，她跑得飞快，不一会，她伸手跟着的一个大号的身影也显露出来。

　　祁乐仪轻车熟路地跨上台阶，扑到她怀里躲着。

　　祁雪青瞥她一眼，又看向祁访枫，笑盈盈地行礼：“末将参见王上，王上千秋万岁万万岁。”

　　王上摸摸小孩的脑袋，问过她的近况，祁乐仪乖巧答了。贤妃笑着拉过她，带到后殿去玩。

　　祁访枫说：“起身吧。”

　　“望青与旭华还有一战。大将军年纪大了，总不好继续操劳她，岱王另有任务，其他人本王不放心。就派你做主官，大军皆听你调动，如何？”

　　“臣定不辱命！”

　　祁访枫看着她，笑道：“很好！另外，本次大战，有不少年轻人崭露头角，你要把她们带起来，行不行？”

　　祁雪青抬起头，朗声道：“臣领命！”

　　祁访枫满意地笑着，她知道她最渴望功勋，最不屑碌碌无为，忠心耿耿且野心勃勃。

　　东线破城一战，让飞旌军名震天下。而后，她的风头马上叫定安那惊世骇俗的一剑盖过去了，心里不甘落后，这才催着要上前线。

　　只可惜还没开打，旭华人就退了。

　　祁雪青就是这样的人。

　　把她放到和平安泰的环境里，她就觉得无聊发闷，浑身骨头痒。战事一起，她就迫不及待地要去拼杀。漠视死亡，无所谓苦难，君华视为灾难的战争在她眼里就是一场大型体育赛事。但她也深得士兵爱戴，因为她确实真切地爱她们。

　　这就让人很难从品德上去评价她，但作为将领，祁访枫很喜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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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预计，战事将爆发在后年的秋季。

　　望青快马加鞭地修缮了城池，布置防线。短暂的休养生息，不断征兵练兵，白泽宫又招了一批学生，巫女们送来改进后的炼钢技术，整个国度繁忙不已，确实乱中有序，一切都在稳中向好。

　　半年后，蹲在荒郊野岭的梁今是终于再返程，还带回了新生之灵的友谊。

　　不止白舍香，众多新生之灵在半年多的协商后达成了一致，愿意为统一战争出力以换取栖息地，并请望青国主在战后提供一定的庇护，生灵会以自己的手段保护自己，也希望她能以妖族的方式约束妖族。

　　祁访枫带上君华与几位巫女，去了一趟苍栾地区。

　　半个月后，她们在巫女的见证下签订了协议。

　　生灵在后续战争中与妖族士兵享有同等功勋制度，据想要军功数量换取“家园”。“家园”土地依旧归属望青，妖族与新生之灵共处共事。双方共同接受法律约束，新生之灵若因生存需要另有要求，可与本地官府协商，一应事务由“明衡署”管理，巫女监督决断。

　　这都是初步规定，后续可视情况增减条款。

　　新生之灵具有智慧，一味地建立保护区让它们与世隔绝并不是好办法。让它们融入其中，才能慢慢实现和平共处。

　　为了防止有妖族利用明衡署拉偏架，伤害还不熟悉妖族社会险恶的新生之灵，祁访枫特地找来了巫女。

　　祁访枫现在是妖族领袖，望青国主，也是备受巫女尊重的大巫。只要她还在，她就能保证巫女在相关事宜上不偏向谁。

　　而她的继承者，望青下一任国主基本上无法同步继承巫女身份。到那时，巫女与妖族的联系就更松散了，继任者无法站在妖族的立场上要求巫女偏向自己，她们依旧能做到中立处世。

　　这样的架构自然也有风险和漏洞。

　　祁访枫将事务交由巫女裁决，无非是看重她们与大妖相似的处事理念，而比起大妖早晚飞升还大多脑子一根筋，巫女显然更合适。为此，巫女也被拉进了世俗之中，她还得去平衡巫女在望青政治中的生态位置。

　　巫女也不全是一心搞研究的技术宅，远的不说，闫如尘就在裘罗搞出过个毁天灭地的永生计划。她不仅是巫女，还是个天才，一朝踏错，破坏力可比江湖客大多了。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隐患有待排查，很多问题有待解决。

　　祁访枫也不急。她又不是神仙，一口气能把百年千年的事都干了。

　　先把台子搭起来，再去考虑歪了垮了怎么修补。大家都努力想活着，那就所有人一起来干活，妖族没得歇，新生之灵也别想在“保护区”当咸鱼。

　　处理完这件事，望青阵营除了年轻的士兵与祁雪青，又多出一群渴望功勋的存在。

　　……打仗这事术业有专攻，祁访枫就不多掺和了。

　　她在苍栾附近感受了一下新生之灵的文化风俗，带点特产手信再走。回了望青，她就开始下狠手抓江湖客。

　　原先君华打散了秋朔，江湖客就像蟑螂一样四处逃窜，没了大窝点却还能四处繁殖。

　　左右她们也不敢在望青境内大肆活动，偶尔有些小打小闹的动静祁访枫暂时没空管。但现在不一样了，新生之灵是决战的坚定盟友，祁访枫需要足够的礼物来向它们示好，不坚定的也给她坚定起来！

　　刚在岱王府歇下来的君华就被一道圣旨拉起来，全国各地出外勤，主持扫黑除恶工作。

　　……不出意料的是，君华一般负责行动工作。其他事情都被她扔给了此次行动的副官，近侍贤妃。

　　总的来说，行动就没有不顺利的。

　　贤妃看着面前面色不虞的官员，轻声说：“夫人还是再考虑考虑得好。现在把人交出来，娘娘还能网开一面，您要是下定决心和娘娘对着干，那可就不好说了。”

　　“您不肯交人，无非是怕那江湖客收不住嘴，说些您不爱听的罢了。”贤妃凑近她，目光如炬，“可是您有没有想过，您干的那些事，娘娘当真不知道吗？”

　　她直勾勾地盯着官员，伸手拍了拍，一名青发红眸，容貌清丽的小丫鬟就奉上一叠文书。

　　官员却没有去看那些文书，而是面露惊恐地看着那个小丫鬟。

　　她的发髻上缠着细小的花枝，眼眶之中，红色占据了整双眼睛。

　　贤妃向后一仰，扬起文书抖了抖，笑道：“人，娘娘要，你们给不给？命，娘娘给，你们要不要？”

　　官员吓得浑身发抖，还是低下头，颤声恳请道：“全听姑姑吩咐！下官也是一时糊涂，望姑姑海涵，娘娘那头，还请您替下官分辩一二！”

　　贤妃出了门，就见岱王百无聊赖地蹲在路边编草环玩。她编得乱七八糟，只是把草茎粗暴地绕在一起而已。

　　“殿下，走了。”

　　岱王抬头看她：“她老实了？”

　　“嗯，不用您动手。”

　　……大魔花提供情报信息，贤妃带人出面四处联络沟通，谈得拢最好，谈不拢关门放岱王，行动总是顺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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