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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0 章
时间在沉重的寂静中缓缓流淌。
苏泽兰靠在断墙上,闭着眼,呼吸逐渐趋于平稳,只是那平稳之下,依旧带着一种耗尽了所有力气的虚浮。极度的悲伤和宣泄带来的疲惫如同厚重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仿佛睡着了,又仿佛只是沉入了一种自我保护般的、隔绝一切的麻木之中。
天色在不知不觉中悄然转变。夕阳的余晖彻底沉入远山之后,暮色如同巨大的幕布,缓缓笼罩了这片死寂的废墟。
空气中的温度迅速下降,带着寒意的晚风开始穿梭于断壁残垣之间,发出低低的呜咽声,更添几分凄凉。
盛暄抬头看了看愈发昏暗的天色,又担忧地看了看苏泽兰苍白憔悴、仿佛一碰即碎的侧脸,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开口提议:
“天黑了,这里……风大,也太冷了。泽兰看起来……需要休息。要不……我们先找个能避风的地方歇一晚,明天……明天再好好安葬伯父伯母和弟弟妹妹?”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试探,生怕惊扰了苏泽兰,也怕触碰那未散的哀伤。
靠在墙上的苏泽兰,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他没有立刻睁开眼,沉默了良久,久到盛暄以为他不会回应时,他才极其缓慢地、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动作轻微得几乎看不见,但那确实是一个表示同意的信号。他依旧没有睁开眼,也没有任何言语,仿佛连说话的力气都已耗尽。
得到这微弱的回应,盛暄稍稍松了口气,立刻看向萧祈昀。
萧祈昀的目光一直落在苏泽兰身上,此刻也微微颔首,沉声道:“嗯。寻个避风处。”
萧祈昀率先起身,目光锐利地扫视了一圈周围的废墟,很快锁定了一处相对完好、至少还有两面残墙和部分屋顶遮蔽的角落。他走过去,快速清理掉地上的碎石和杂物。
盛暄则小心翼翼地凑近苏泽兰,声音放得极柔:“泽兰,能起来吗?我们换个地方,这里太冷了。”
苏泽兰缓缓睁开眼,眼底是一片疲惫的空茫。他看了看盛暄,又顺着盛暄示意的方向看了看萧祈昀清理出来的那个角落,再次沉默地点了点头。
他尝试着动了动,想要自己站起来,但身体却酸软无力,踉跄了一下。
盛暄稳稳地扶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搀扶起来。苏泽兰没有拒绝,任由他们支撑着自己大部分的重量,脚步虚浮地挪到那个避风的角落。
萧祈昀早已从行囊里取出厚厚的毡毯铺在了地上。盛暄扶着苏泽兰慢慢坐下,让他靠在一面相对完整的断墙上,又立刻拿出另一张毯子,仔细地盖在苏泽兰身上,将他裹紧,尤其是那双冰凉的手。
“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萧祈昀在他面前,关切地问,从行囊里拿出干粮和水囊。
苏泽兰缓缓摇了摇头,目光低垂,再次陷入了沉默。
萧祈昀见状,心里难受,却也不再勉强,只是默默地放下。
盛暄在角落生起了一小堆篝火。干枯的树枝燃烧发出噼啪的轻响,跳动的火焰驱散了四周的黑暗和部分寒意,投下摇曳的光影,
萧祈昀沉默地坐在火堆旁,添着柴火,确保火势既不会太大引来不必要的注意,又能提供足够的温暖。他的目光偶尔会扫过蜷缩在毯子里、抱着遗骨沉默不语的苏泽兰,眼神深邃,不知在思索什么。
盛暄也挨着苏泽兰坐下,抱着膝盖,看着跳跃的火苗,时不时担忧地瞥一眼苏泽兰。
寒夜在死寂与篝火的噼啪声中缓缓流逝。苏泽兰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睡着的,或许是因为极度的身心俱疲,或许是篝火带来的微弱暖意,又或许是身边两人沉默却存在的守护带来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安全感。
当他再次恢复意识时,天光已经微熹。晨曦透过残墙的缝隙,驱散了角落的黑暗,带来一丝清冷的凉意。篝火早已熄灭,只剩下一堆灰白的余烬,兀自散发着淡淡的烟味。
他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怀中依旧紧紧抱着的、装着父母遗骨的布包和陶罐。冰凉的触感让他心口一窒,昨日的巨大悲恸如同潮水般回流,但不再像昨夜那般具有毁灭性的冲击力,而是沉淀为一种沉重而钝痛的、深植于骨髓的哀伤,一种必须面对的现实。
他微微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体,盖在身上的厚实毡毯滑落些许,带来一阵寒意。他这才注意到,盛暄和萧祈昀早已醒来。
盛暄站在不远处一块稍高的断墙上,目光沉静地扫视着四周被晨光笼罩的废墟,仿佛在评估地形,又像是在警惕地守夜。他挺拔的身影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得格外沉稳。
萧祈昀就坐在他身旁不远处,正低头仔细地检查着水囊和干粮袋。听到苏泽兰这边的动静,萧祈昀刻抬起头,脸上立刻露出关切的神色,连忙凑近过来。
“泽兰,你醒了?”萧祈昀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感觉怎么样?身上还冷不冷?”
苏泽兰缓缓摇了摇头,动作虽然还有些迟缓,但眼神已经不再空洞,而是带着一种疲惫却清醒的沉静。他深吸了一口气,清晨冷冽的空气刺入肺腑,带来一丝清醒。他主动用手拢了拢滑落的毡毯,尝试着自己坐直了一些。
萧祈昀状,眼中闪过一丝欣慰,没有过多插手,只是将拧开的水囊递了过去:“喝点水吧,刚换的。”
苏泽兰的目光落在水囊上,没有犹豫,伸手接了过来。他的动作稳定了许多。他仰头喝了几口水,清凉的液体滋润了干涩的喉咙,也驱散了些许混沌。
“谢谢。”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清晰了许多。
萧祈昀摇头,又将油纸包着的干粮递过去:“吃点东西垫垫,今天……还有事情要做。”他的语气带着鼓励和支撑。
苏泽兰点了点头,接过干粮。他确实感到腹中空虚,一种生理上的虚弱感提醒着他需要补充体力。
他慢慢地咀嚼着食物,虽然依旧没什么胃口,目光低垂,落在怀中的遗骨上,眼神中虽然仍有痛楚,却也多了一份必须完成使命的坚定。
盛暄知何时已经从断墙上下来,走到了近处,但没有靠得太近。他沉默地看着苏泽兰进食喝水,目光沉静,看到苏泽兰主动调整状态,眼底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一闪而过。
晨光渐渐明亮起来,彻底驱散了夜色,将废墟的轮廓清晰地勾勒出来。苏泽兰吃完了手中的干粮,又喝了几口水,然后将水囊递还给萧祈昀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目光扫过这片埋葬了他至亲的土地,最后落在盛暄和萧祈昀身上。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神情已经恢复了惯有的清冷,只是那清冷之下,是无法掩饰的沉重哀恸和一种下定了决心的平静。
“我好了。”他低声说道,声音虽然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让他们入土为安吧。”
苏泽兰选定了院落中一处相对完整、能晒到阳光的高地。那里视野开阔,能望见远山,或许曾是父母劳作时歇脚眺望的地方。
没有棺椁,没有繁复的仪式。萧祈昀用随身的长剑削平了几块粗木,简单拼接成一个长方的匣子,将苏泽兰仔细包裹好的父亲的碎骨安放进去。盛暄则找来一块相对平整的石板,用匕首费力地刻下父母的名讳——那是苏泽兰凭着记忆,用颤抖的手指在地上划出的字样。
母亲的骨灰罐被小心地放入父亲骨匣旁挖好的土穴中。
他几不可闻地低语了一声,声音破碎不堪,“回家了……不怕了……”
泥土被一捧捧地回填,覆盖了四个至亲的安息之处,渐渐垒起一座不大的新坟。苏泽兰始终沉默着,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沉重的哀恸,却又异常坚定。
当最后一捧土落下,他静静站在坟前,凝视着那堆新鲜的黄土和那块简陋的石碑,久久不语。晨风吹过,拂动他额前的碎发,也带来一丝萧瑟的凉意。
良久,他缓缓屈膝,端端正正地跪在了坟前。脊背挺得笔直。
他俯下身,额头深深地、郑重地叩在尚带着湿气的泥土上。一次,两次,三次。每一次叩首都无声无息,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承载着十余年的思念、愧疚、无法言说的痛苦与最终得以安葬的、沉甸甸的告慰。
他直起身,眼眶通红,却没有眼泪再流下。他只是静静地跪着,仿佛在与坟中的至亲进行一场无声的、跨越生死的对话。
就在这时,身旁传来衣料摩擦的窸窣声。
盛暄没有任何犹豫,紧挨着苏泽兰的右侧,毫不犹豫地屈膝跪下,姿态同样端正。
他没有看墓碑,而是侧过头,目光灼灼地、深深地凝视着苏泽兰苍白而脆弱的侧脸,声音洪亮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爱意与承诺:“爹,娘!”他的话语直白而炽热,如同最滚烫的誓言,毫不掩饰地将苏泽兰置于自己生命的中心。
几乎同时,另一侧,萧祈昀也沉默地撩起衣袍,单膝触地,跪了下来。他的动作沉稳如山,目光却并未首先看向坟墓,而是落在苏泽兰微微颤抖的指尖上。他伸出手,温热的手掌极其轻柔却坚定地覆上苏泽兰冰凉的手背,无声地传递着力量和温度。
然后,他才转向墓碑,声音低沉而缱绻,每一个字都仿佛蕴含着刻入骨髓的深情与重量:“悲喜同担,生死与共。”
他的誓言简洁,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永恒意味,那是一种将苏泽兰完全纳入自己生命轨迹、永不分离的宣告。
盛暄和萧祈昀说完,也俯下身,对着坟茔郑重地磕了三个头。动作干脆利落,带着对逝者的尊重和对生者的承诺。
磕完头,两人没有片刻停留,默契地同时起身,一左一右,伸手稳稳地扶住了苏泽兰的手臂。
“起来吧,苏泽兰。”盛暄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不容置疑的支撑力,“地上凉。”
萧祈昀没有说话,只是手臂沉稳有力地托住了苏泽兰的腰。
苏泽兰的身体僵硬了片刻,仿佛还沉浸在无声的对话中。他借着两人的力道,有些踉跄地站了起来。长时间的跪姿让他的双腿麻木刺痛,但他只是微微晃了一下,便被身边两人稳稳地扶住。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座新垒起的土坟,目光沉重而复杂,混杂着未散的哀恸和一丝尘埃落定后的空茫。然后,他缓缓收回目光,低声道:“……走吧。”
盛暄和萧祈昀点了点头,没有多言,依旧一左一右地护着他,三人缓缓转身,离开了这片承载着太多痛苦与告别的废墟角落。
三人缓缓走出废墟,来到拴马的地方。盛暄看着苏泽兰依旧苍白、眼神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和空茫的脸,眉头紧锁。
“苏泽兰,你跟我骑一匹。”盛暄的语气带着不容商量的决断,没等苏泽兰回应,便直接动手解开了苏泽兰那匹马的缰绳,递给了旁边的萧祈昀,“你状态不行,自己骑马太危险。”
苏泽兰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他确实感到浑身脱力,连翻身上马的动作都显得异常艰难。
盛暄利落地翻身上了自己的马,然后朝苏泽兰伸出手:“来,我拉你。”
苏泽兰借着盛暄的力道,有些费力地爬上了马背,坐在盛暄的身前。盛暄的双臂自然地环过他,握紧了缰绳,将他整个人稳稳地圈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隔绝了清晨的寒意。
“坐稳了。”盛暄低声叮嘱了一句,声音比平时柔和许多。
另一侧,萧祈昀已经接过了苏泽兰那匹马的缰绳,熟练地将其系在自己马鞍的鞍环上。他翻身上马,动作沉稳利落,目光扫过被盛暄护在怀里的苏泽兰,确认他坐稳后,才沉声道:“走吧。”
萧祈昀策马在前,一手控着自己的缰绳,一手稳稳地牵着苏泽兰那匹空马的缰绳。盛暄则护着苏泽兰紧随其后。
马匹开始小步前行。苏泽兰起初身体还有些僵硬,背脊挺直,似乎不太习惯这样被完全护住的姿势。
但随着马匹有节奏的颠簸,以及身后盛暄胸膛传来的、坚实而温暖的触感,他紧绷的神经似乎一点点松懈下来。连日来的悲痛、疲惫和巨大的情绪消耗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困倦。
他微微低下头,眼帘沉重地垂下。盛暄察觉到他身体的放松和微微后靠的力道,手臂收得更稳了些,让他能靠得更舒服。
晨曦洒在蜿蜒的山路上,三骑人马安静地前行。萧祈昀的背影在前方如同沉默的屏障,盛暄的怀抱在身后如同温暖的港湾。
苏泽兰的意识在颠簸和温暖中渐渐模糊,最终,他头颅微微歪斜,无意识地靠在了盛暄的肩窝处,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他睡着了。
盛暄感受到怀中人均匀的呼吸和放松的重量,低头看了看苏泽兰沉睡中依旧带着倦意的侧脸,眼神中充满了心疼和怜惜。
他稍稍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苏泽兰靠得更安稳些,同时控马的动作也放得更加轻柔。
萧祈昀虽然没有回头,但似乎也感知到了身后的动静。他控马的速度更加平稳,牵着空马的缰绳也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松紧,确保不会惊扰到后方熟睡的人。
山路寂静,唯有马蹄踏在碎石上的轻响,以及风吹过林梢的沙沙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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