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声入瘾

　　早读课的铃声刚落，孟英声作为班长，拿着课本和练习册走上讲台，充当摆设。他性子温和，平常也爱帮助同学，在班里人缘极好。

　　同学们也给他面子，即便偶尔说小话，也都压低了声音，教室总体上还是安静的。

　　班主任老张背着手从后门溜达进来巡视时，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脸上不禁露出满意的神色。

　　他踱上讲台，拍了拍孟英声的肩膀，压低声音：“英声，来一下。”

　　孟英声立刻跟了出去。

　　走廊里，老张按着他肩膀嘱咐：“一会儿早读结束，你找几个男生，去活动室搬一套桌椅上来。另外还有一套新教材，我放在办公桌右边，挨着暖气片那块了，一块儿搬过来。

　　“好的，老师。”孟英声点头应下，心里却莫名地咯噔一下，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鬼使神差地，他抬脚跟上老张，多问了一句：“老师，是有新同学要来吗？”

　　“哟，你消息还挺灵通。”老张略显诧异地推了推眼镜。

　　“不会……是姓周吧。”孟英声是脱口而出。

　　“是啊，就是姓周。”老张笑了起来，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就是你之前辅导的那个周新杨！他爸爸特意打电话来说，多亏了你，那孩子终于愿意回学校正经念书了。没看出来啊英声，能做通他的工作，你小子还挺有当老师的天分！”

　　“谢谢老师……”孟英声只觉得眼前一黑，脚下晃了晃，差点没站稳。

　　老张赶紧扶住他，注意到他瞬间苍白的脸色，关切地问：“怎么了这是？脸色这么差，没吃早饭低血糖了？”说着就从裤兜里掏出二十块钱塞到他手里，“拿着，赶紧去小卖部买盒牛奶，再买包饼干垫垫。”

　　“老师，我……我有钱。”孟英声想把钱推回去。

　　“哎呀，跟我还客气什么！正好，我也没吃呢，”老张不由分说地把钱按在他手里，又拍了拍他的脸颊，语气亲切，“你去食堂，顺便帮我带俩肉包子回来。我回办公室等你，一会儿啊，还有个惊喜要给你！”

　　老张说完，笑眯眯地转身走了。

　　孟英声独自站在走廊里，手里攥着那二十块钱，看着老师离去的背影，只觉得那个“惊喜”听起来……似乎不是多惊喜。

　　孟英声拎着包子和自己的早餐，心事重重地走回教师办公室。他敲了敲门，听到里面传来一声“请进”，才推门进去。

　　结果一抬头，整个人愣在门口，手里的早餐袋差点掉地上。

　　平时堆满作业，乱七八糟的办公室，这会儿竟然收拾得干干净净，而且坐满了人，中间还特意清空了一块地方，像是要办什么大事。

　　校长、年级主任，还有各科老师全都在，一个个穿得笔挺正式，裤线熨得锋利，到了能削铅笔的程度。

　　孟英声以为耽误老师们开会了，结结巴巴就想道歉溜走：“对不起老师，我不知道你们在开……”

　　“英声来了？快进来！”老张眼尖地看见他，立刻笑着招手，快步走过来接过他手里的早餐，一把揽过他肩膀就往里带，“来来来，看看谁来了——咱们今天的功臣！”

　　孟英声一脸茫然，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只能机械地跟着点头问好。

　　老张这才笑着解释：“英声啊，是这么回事。你辅导的那个周新杨同学，还记得吧？”

　　“记、记得。”孟英声呆呆地点头。

　　“他爸爸，周建业先生，特别感谢你帮他儿子重回正轨，周一的时候给学校捐了一座图书馆，还专门给你做了一面锦旗！”

　　孟英声被这两条消息冲的大脑过载，彻底懵了。

　　老张越说越兴奋：“本来周一就要办个小型捐赠仪式的，结果你小子不是请假了嘛！所以就改到今天，办得正式一点！”

　　正说着，办公室门又一次被推开。

　　这回进来的人阵仗更大，十几个人扛着摄像机、拿着反光板，胸前还挂着工作证。

　　是市电视台的记者。

　　记者进来后，立刻开始熟练地布置采访场地，调整灯光和摄像机位。

　　一个看起来像是导演大胡子，径直走到还在发懵的孟英声面前，热情地握住他的手：

　　“你就是孟英声同学吧？果然一表人才！别紧张，我们简单沟通一下等会儿的采访流程和几个需要你配合的镜头。”

　　孟英声像个提线木偶一样听着，直到对方说出下一句话，才将他彻底惊醒：

　　“另外，周先生还独家赞助我们台，为你拍一部纪录片，就叫《好学生孟英声的一天》，准备全面地展示优秀学生的学习与生活……今天先拍捐赠仪式，后续还要跟你拍上课、自习甚至回家……”

　　孟英声站在原地，耳边是校长、老师、记者们嘈杂的交谈声和机器调试的声响，眼前是明晃晃的灯光和镜头，一切都虚幻得不真实。

　　忽然，不知是谁热络地拉住了他的手，世界观正在经历八级地震的孟英声只能手脚僵硬地跟着走，耳朵模模糊糊捕捉到几个词，“得化妆”、“这孩子真上镜”、“小脸蛋圆润润的真可爱”。

　　周新杨就是在这个时候，带着许言午走了进来。

　　他胳肢窝底下夹着一卷红布，金色的穗子从一头耷拉下来，随着他走路一甩一甩的。

　　许言午则跟在他身后半步，手里提着几个看起来颇为精致的礼品袋。

　　他们的出现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校长和老师们热情地迎上去，连大胡子导演也主动凑过去，甚至伸出了双手。

　　“新杨来啦，好久不见。”

　　“纪导。”导演的手伸到面前，周新杨才伸出手，跟他短暂一握，轻轻一晃，“请您这大导演来拍小孩儿的一天，是我跟英声的荣幸。”

　　听见周新杨的声音，正被化妆师按着上妆的孟英声下意识扭头。

　　就是这一动，化妆师小姐姐“哎呀”轻叫一声，手里的眼线笔在孟英声的眼尾拉出了一道细微的、不和谐的黑色斜线。

　　周新杨第一眼看到的正是这幕。

　　那个总是穿着穿着旧校服、低眉顺眼的小家教，此时被按在灯光下，打了粉底的脸白得像玉，一点点红淡淡地扫在脸颊，眼角，勾的那双眼睛湿漉漉的。

　　虽然眼尾那一道画歪的黑线有点滑稽。

　　周新杨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随即又迅速压下。他从容地和校长、老师们寒暄，回应着导演的热情。

　　“各位老师，导演，实在不好意思。”周新杨转向众人，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我爸临时有事，实在抽不开身，无法亲自来见证这个重要的时刻了，后面的流程，就只能由我代为完成。”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面锦旗，然后落在孟英声身上，笑容显得真诚又得体：“不过，为孟英声同学赠送锦旗，表达我们周家的谢意，这件事必须由我亲自来。至于新教学楼的奠基仪式……”

　　周新杨侧过身，示意了一下身后的许言午，“我将委托给我的私人助理，许言午先生全权负责。”

　　周家的远洋集团声名显赫，老师们对周建业的缺席纷纷表示理解，甚至暗暗松了口气。

　　至于许言午，他完全没想到自己一个拎包的碎催，能主持周家的项目，还能在电视上露个脸儿，顿时受宠若惊，赶紧鞠躬答应。

　　等该走的过场都走完了，所有镜头都对准他时，周新杨才像是突然想起胳肢窝底下还夹着东西。

　　他随手拿出来，捏住线头一扯。

　　鲜红的锦旗应声展开。

　　周新杨手腕微抖，轻轻一荡，让锦旗完全垂顺，露出上面“有教无类，再世孔子”八个大字，直直对准孟英声。

　　“夸张了些，但绝对是我爸的真情实感，”周新杨笑笑，“孟英声同学也绝对当得起。”

　　孟英声咽口唾沫。

　　他是真不想要。

　　但周新杨才不会管他想不想要，他走向孟英声，在镜头和所有人的注视下开口，字正腔圆：

　　“孟英声同学，首先，我代表我和我的家庭，对你之前的辅导和帮助表示最诚挚的感谢。听说你因为要专心备赛，决定‘辞职’，不再担任我的家教了？”

　　孟英声完全没料到周新杨会在这种场合提这件事，心里一紧，手指下意识攥紧了裤缝。

　　周新杨像是没看到他的小动作，语气无比恳切地继续：“虽然我非常遗憾和不舍，但我完全理解并尊重你追求艺术高峰的决定！但是我离不开你。”

　　他话锋一转，声音拔高，充满了不容拒绝的“诚意”：“所以，在此，我郑重向你提出‘返聘’！希望你在不影响学习和比赛的前提下，继续指导我的学业！说不定……我们还能考上同一所大学。”

　　一番话，情理俱全，高帽一顶接一顶，直接把孟英声架在了万众瞩目的道德高地上，下面还烧着舆论的旺火。

　　在镜头和老师们赞许欣慰的目光注视下，孟英声喉咙发干，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谢谢。”

　　“好！太好了！”纪导兴奋地大喊，“来，两位同学，拿着锦旗，我们拍一张合影！记录一下这份感人的同学情谊！”

　　孟英声和周新杨各执锦旗一端，站在镜头中央。

　　周新杨笑容灿烂，孟英声只能勉强扯动嘴角。

　　“哎，好是好，但感觉还是有点不够热情，不够亲密啊！”纪导看着取景器，皱着眉头，“这怎么凸显你们之间无私宝贵的同学感情呢？周同学，孟同学，你们再靠近一点，自然一点！”

　　他话音未落，周新杨已经无比自然地伸出胳膊，一把将孟英声紧紧搂进怀里，脸都压到孟英声的头顶，对着镜头露出灿烂的、胜利者般的笑容。

　　“咔嚓！”

　　快门声清脆地响起，无比忠实地记录下了这一刻。

　　画面中央，是眉目飞扬、志得意满的周新杨，和他怀里那个身体僵硬，眼神里慌张和不开心的孟英声。

　　周新杨缠上他了。

　　以一种他完全无法预料，更无法拒绝的方式。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