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跃

　　我并不确定城堡是不是我的家。

　　也许是因为从小被亲人抛弃，我非常没有安全感。自从来了城堡以后，我收敛了自己闹腾的性子，开始扮起了乖乖女。爷爷对我的扮相很满意，他说女孩子就应该贤惠淑雅，还说我弥补了他没有孙女的缺憾。但我隐隐觉得他待我并不亲厚，只是把我像院子里的小动物一样养着。高哥哥也跟我说，女孩子就应该像可爱的小动物一样被养护善待。可我不想做小动物，我想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我逐渐长大，也明白了这座城堡里复杂的人物关系，以及高哥哥为什么会被短暂地送去福利院。小少爷和高哥哥的父母都在联合国维和行动中牺牲了。小少爷被送到外祖家，高哥哥却因为没有了亲人被送到了福利院。小少爷的爷爷发现外祖家没打算好好培养小少爷，于是把小少爷接来抚养。小少爷随即提出要爷爷接高哥哥出福利院陪他，然后高哥哥又带上了死死纠缠的我。管家爷爷是爷爷从家乡带出来的旧人，老嬷嬷们大都是管家爷爷从家乡选来的人。

　　高哥哥的父母是小少爷父母身边的人。小少爷的父亲是战地记者，母亲是医生。高哥哥的父亲是泰国雇佣兵出身，爷爷派他去做儿子的保镖。高哥哥的母亲是华人保姆，一直照顾小少爷的母亲和小少爷。高哥哥在小少爷家出生，一直陪小少爷成长。前线传来小少爷的父亲与她人有染的消息，小少爷的母亲不信，怀着第二个孩子执意前往，高哥哥的母亲随行陪侍。结果发现消息属实，且对方也怀孕了。几人在战地医院对峙，结果流弹来袭，所有人都牺牲了。

　　小少爷的母亲和奶奶都是德国贵族，在二战时迁居瑞士。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必须学标准的高地德语，爷爷希望我们用语言延续德国贵族的传统。虽然学校也教标准德语，但爷爷认为，学校教的德语已经是被瑞士口音污染过的德语。

　　尽管爷爷不喜欢，在学校我们还是会说瑞士德语，以便融入大家。小少爷融入得最好，他虽是黑发棕眼，却是白人长相，没有人能猜出他身上有外族的血统。我和高灿却很难融入，还好小少爷照顾我们，让我们不至于被孤立。小少爷也不喜欢我们叫他小少爷，要我们叫他的名字或者叫他大哥。但管家爷爷要求我们必须叫“小少爷”。这也是为什么高哥哥教我在家里叫“小少爷”，在外面叫名字。

　　完成义务教育后，小少爷去上了能考大学的文理中学。我和高哥哥则选择了职业导向的学徒培训。少爷天资聪慧，我们却真不是读书的料，尽管爷爷在学校教育方面对我们一视同仁。少爷在文理中学毕业后选择先去服兵役再上大学。彼时，高哥哥完成职业培训，也去服兵役。瑞士的女孩子可以选择志愿去服兵役或不去。我报名去了，只为了证明我不是柔弱需要保护的可爱小动物，而是和男人一样平等的人类。

　　后来，少爷去了我们当地最好的大学，并且在大学期间开始创业。我和高哥哥也应小少爷的要求继续在学业上深造，以便成为他将来的左膀右臂。当时的我觉得自己很幸运，我不用考虑将来要做什么，不用找工作，只用跟着高哥哥和小少爷往前走。

　　我一直觉得自己是高哥哥的人，他也默认如此。青春期时我们便尝了禁果，城堡里的其他人对我和高哥哥的关系心照不宣。我接受的学校教育和我在城堡里接受的家庭教育有诸多矛盾。我也经常在脑子里左右互搏。我一方面觉得人人平等，但在心底里又知道，自己因为高哥哥的怜惜才得以依附于少爷一家，实则是低人一等的。

　　无论如何，我在城堡里生活了数年，得到高哥哥和少爷一家的无限照顾与关爱。我早已把这里当作了家，但心里还是会有些惴惴不安。我尤其担心自己与高哥哥间的感情。他真的爱我吗？还是只是生活在一起太久，习惯了我跟在他的身后？也许我还是未走出幼时被父母抛弃的阴影，非常害怕再次被抛弃。虽然我对高灿大男子主义的想法有诸多不满，但我从不敢与他争论，反而会刻意迎合他。

　　爷爷教过我们许多传统的中国古典作品和思想。里面有许多对女性的规训，与我接触到的欧洲女权主义思潮大相径庭。我虽然拥有强健的体魄和一颗渴望像男子一样拼搏的雄心，却不敢独自行动，脱离这个几乎无条件养育我长大的家。相反，我苦苦压抑着内心的躁动，害怕自己因为没有展现足够的女子气质而被这个家抛弃。

　　我就这样在传统女子和现代女子间反复横跳。此时的我还不知主体性为何物，只觉得自己和这个养育我长大的“家”里的“家人”对女性的理解并不相同。为了这个家，我愿意放弃自己的理解。我并不是一个善于思考的人，也许我的理解并不正确。我一遍遍告诉自己：我应该像小时候那样，听家人的话，这样才不会被再次抛弃。

　　彼时的我还不知道，我为了有个家，俨然放弃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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