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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怀难诉
暮色四合,金溪水面泛起缱绻波光,仿佛有人将月色揉碎,洒入灯河。岸边冬树未芽,枝影斜斜映在少女的鬓侧,颜桑榆立于树下,神思悠远。她面色清润,却透着几分说不清的惆怅。
侍女小心托着几盏未点的莲花灯,纸面上新墨犹湿,在风中微颤。
“怎么?那画舫唱得太俗气?还是说——”一抹熟悉的调笑忽自一侧传来,正是叶绍棠。
他眼底光影跳跃:“哪位裴家郎君没能同来,让四娘子败了兴?”
颜桑榆睨了他一眼,径自挑出最精致的青玉色河灯塞给沈昭,又抛了盏素银的给颜怀卿。轮到叶绍棠时,她故意挑了盏歪歪扭扭的学徒之作。
"喏,配你。"她嘴角微翘。
叶绍棠接过,啧了声,反手亮出那盏走马灯,笑道:“不是你方才瞧了好半晌?原想着你不要,我收起来点书斋去的。”
颜桑榆怔了一瞬,接过来捧在手里:“叶景明,你还真拿到了啊……”
沈昭见状,似笑非笑地轻喃:“倒真应了那句,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那日在会仙楼偶遇苏羡礼后,李扶枝曾与她细说过这些贵胄子弟的渊源。
原来叶家与颜家这样的簪缨世族,子弟们幼时都在国子监蒙学受教。叶绍棠与颜怀祯同岁入学,恰比颜怀卿、颜桑榆早了一年。这四人年岁相仿,在蒙学时便形影不离——叶绍棠总爱捉了金龟子放进颜桑榆的书匣,气得小姑娘举着砚台追着他满院子跑;颜怀卿则常常冷眼看着他们胡闹,手里却不忘替妹妹收拾被弄乱的笔墨。
这般两小无猜的光景,如今倒成了叶绍棠与颜桑榆之间特有的相处之道——一个总爱逗弄,一个偏要嗔怪,却自有一份旁人插不进的默契。
沈昭目光温软,唇边带笑,语气却轻得像风掠灯波。颜怀卿听得清楚,不动声色地侧目望她——她说这话时,眼中分明含着笑意,却也藏着淡淡的神游。像是忆起什么,又像是刻意不提什么。
苏羡礼与沈昭,不也曾同在书塾,执笔共读?若说青梅之谊,他们又何尝不是。
这一念,像叶絮轻浮水面,却泛起意料之外的涟漪。
一行人缓步至溪畔,将河灯一盏盏点起。火光在水上汇成流星般的光河,映得每张面孔都似幻似真。
"嫂嫂许了什么愿?"颜桑榆忽然凑近,溪水将她的声音揉得细碎。
沈昭手中灯盏已轻轻放入水中,目光追随那盏灯随流而远,唇边笑意浅淡:“愿今岁万事胜意,平安喜乐吧。”
话语平平,却温润如水。唯她自己知晓,那灯下无声的心愿,另有其词——
愿铺子兴旺,银钱盈箧。
颜桑榆听罢,垂眼轻笑,笑意却染着淡淡的灰色:“嫂嫂,你嫁进颜府……可有半分自在欢愉?”
沈昭一怔,转眸看她。
此刻的颜桑榆,卸去了平日的聪慧与周全,眉间竟露出一丝未藏的脆弱,如一株不曾掩饰春寒的桃枝,在月色下无助地摇曳。
沈昭轻轻呼吸,眼中渐生柔意。
她想了想,轻声答道:“若说真话,既是受家中安排,不过身处其中,日子照旧罢了;至于自在与否,亦不过一念之间。”
梅枝簌簌作响,抖落几点残雪。
沈昭凝视着水中破碎的月光,又轻声道:"可若一切尚未落定——你看这光影,明明困于方寸,却只须一转,便自成新局。"
话落,她轻转身,将颜桑榆的手覆上裙边那盏走马灯的转轴。
颜桑榆指尖微颤,灯芯悠悠转动,《四时山水图》缓缓掠过,背面露出一幅《关山万里》——铁甲将军横槊策马,奔袭在漫天烽火之间。
火光映在她瞳中,明灭起伏,恍若一条未知的长路,在眼前悄然铺展。她怔怔看着,神情初始一震,旋即沉静如水,仿佛某处心念,正悄悄生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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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岚院,屏风后的水雾氤氲开来,松木香混着潮湿的热气在室内流转。
沈昭早已沐浴完毕,想着今日奔波一整日,明早颜怀卿又要启程赴蜀,理当早些歇息。她略作思忖,便吩咐李扶枝备好提神止痛的药膏,连同他惯用的松柏熏香一并交予茂茂带上。
沈昭将楮皮纸包着的奎宿墨锭在掌心转了第三遍,沉吟片刻,终还是下定决心,打算今夜亲手交予他。
窗外月影浮沉,云翳如潮。因先前炉火正旺,李扶枝开了窗透气。此刻穿堂风起,吹得烛火明灭不定,光影斜斜,仿若心事。
沈昭起身,欲将窗掩上。就在她踮脚去够窗栓时,忽有带着水汽的手臂越过头顶。浴后的体温穿透轻罗,将她后背熨得发烫。
"咔哒"一声,满室烛光便锁成了囚笼。
她一惊,本能地后撤半步,背脊便贴上了颜怀卿滚烫的胸膛。
“郎君?”她轻声唤他。
颜怀卿未应,垂首静立,双手撑在紫檀案边,恰好将她困在方寸之间——暖风带着松香自他身上拂来,沈昭却无端觉出一丝逼仄。
片刻,他终开口,语声低沉克制,仿若将情绪封藏于眉眼间:“阿榆出嫁时,我未必赶得回。你多替我照应些。”
沈昭略一怔,原来,是记挂着胞妹之事。她轻声应了句“好”,
提及这桩婚事,沈昭亦不由得回想起放河灯时颜桑榆满腹心事的神情,难免怅然:“真要将阿榆许给刘府?”
“刘治去年登科传胪,如今仕途顺遂,家世干净,性情稳重。”
他说得极其简练,无喜无厌,只如在秤上权衡轻重,去留得失。
“为何不考虑叶府?”沈昭眉心微蹙,虽知自己不该多问,但毕竟颜桑榆待她一向极好,“我的意思是……叶少卿与阿榆自幼相识,他二人皆才识过人,若论门第也是相称的。”
“叶景明,与他父亲走的是同一条路。叶大人因御史台文字狱案遭人构陷,在狱中受刑审三月,被贬提举燕都崇华山太清宫。大理寺少卿,若要办实事,则与刀尖舔血无疑。”颜怀卿指节微蜷,轻扣案面,“刘尚书实权在握,近些年也颇得官家青睐,于阿榆而言,刘府更稳妥。”
这,也是上官蘅的意思……
沈昭恍然——叶提举出事那年,先生曾几度想递信给朝中门生,却因案子牵涉之广而作罢;再后来,她也常听阿兄感慨,叶提举还是从三品御史中丞时,朝中上下何其清明。
也难怪叶绍棠对于颜桑榆即将成婚一事,看似无动于衷。
“可惜了……少时共枕讲学,情份甚笃。”
忽而,肩上一沉——颜怀卿低下头,将额角轻抵在她右肩上,呼吸灼热,语气却如霜雪扑面:
“你倒觉这般情分,十分可惜?”
沈昭一愣:“……什么?”
他不答,半晌,只淡淡一语:“你与苏羡礼,不也如此?”
语声极轻,像是风过檐角,却每字都如冰锋划心。既无质问,也无责难,只是一句极冷的陈述,透出几分难以名状的克制与隐忍,仿佛连吃醋都要藏在千层沉静之后。
沈昭一时哑然:
她不是不明白,苏羡礼于她,从不止于昔日同窗之谊;而她借他之手置办铺子时,何尝不是在利用这年少情分?
就像执竹挑灯,明知会留下焦痕,却仍贪图那一瞬光明。
昔日私塾共读书、习字,不过是性情相合,言语投契。苏羡礼,是权相独子,而她的来历复杂,本就不在一条道上。她向来自知分寸,从未越界多想,过去只将他视作聪慧风雅、缘法使然的同窗罢了。
而今,她已嫁作人妇,那些从前未落地的旧念,如今也不敢,更不该,再起波澜。
觉察到沈昭身形微颤,像是被风中碎雪触了心头,颜怀卿心中那股郁结也随之愈发沉重。他默然片刻,直起身来,未曾想,沈昭也缓缓转向他。
于是,他对上了一双澄澈得惊人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他预想的哀戚,只有一泓静水;屋内灯火落在她的眉眼间,恍若晨曦初破。
“昭自小便知苏郎君门第显赫,非同道之人。从前是这样,如今,更是如此——郎君,昭已是颜三娘子,懂得分寸。”语声温和,却字字有力。
夫妻相处已近半载,可于颜怀卿而言,沈昭始终像雾中远山,步步近前,却始终遥远。
从西江书肆到漱玉茶寮、熙春楼,再至稗史堂——她像一局落子无声的棋局,不露锋芒,却也从不示弱。
暗中查明真相后,他不是不知道她的意图,也不是未曾设想过她的难处。对于苏羡礼,她借的是旧情之便,置办铺子、周转用度,不过为图一丝立足之地。
沈府众人待她如何,他心知肚明;而在这暗波涌动的颜府,她无娘家倚靠,更是孑然一身。她所谋,不过是自保。
他都明白。可他仍不高兴。
正思忖间,沈昭已将楮皮纸展开捧在手中,其上躺着一枚雕饰精巧的徽墨墨锭:“今夜原想拔得头筹,将那方玉砚赠予郎君。可惜苏郎君捷足先登,便只能选了块合郎君的墨锭——虽非头品,却也是徽墨上乘。”
颜怀卿一怔,接过了那墨锭。锭面刻着奎木狼星宿图,线条如风穿林,神韵逼真,墨香清润沉稳。
他沉默片刻,将墨锭置于案上,心头那团郁气,竟也随之缓解了几分。
“给阿榆绣荷包时,未顾及郎君,郎君明日又将赴西南平反,此行险恶,想着总该给郎君送件物什伴身,也算我的……”
“一番心意”尚未出口,便被没入深吻之中。
烛火“啪”地一声熄灭,屋中倏然暗下,潮湿的夜气透过帘隙,拂起一缕阴影,沉沉覆下。
沈昭伏于锦被之上,肌肤贴上他带着微凉水意的胸膛时,竟觉仿若灼火。
鼻息间是缱绻于他周身的柏香余韵——安静,清冽,却又咄咄逼人。
“冷么?”
他嗓音低哑,唇齿咬上她颈边的系带,气息沿着肩颈一路洇开,在葳蕤的烛影中泛起细小战栗。
沈昭尚未来得及开口,锁骨间便骤然一疼,像是被锋针点刺,留下的痕迹比昨日那道烫伤还要鲜艳——
这不是他们惯常的缠绵倒映,倒像某种无声的惩戒
锦被滑落,博古架上的那只天青釉玉壶春瓶仍静静矗立,瓶身反光映出床榻间一隅朦胧的影影绰绰。窗外檐铃轻响,仿佛风起,又仿佛是心事晃动。
他进入的瞬间,她闷哼一声,手指下意识扣进他肩背
——那里,是他去岁秋猎时被猛兽所伤留下的旧痕。
“疼便出声。”
他一字一顿,低喘交杂着力道,不疾不徐,却每一下都深沉有力,像是在某种情绪边缘游走。
沈昭勉力睁眼,望见他眼底一片幽深,似燃未燃。
她缓缓抬手,触上他面颊,指尖冰凉,却不敢多留。
颜怀卿似是轻轻叹了一声,那叹息如风过松林,轻得叫人分不清是情是怒。
下一刻,他却覆身而下,如山雨欲来,势不可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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