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墙烬

作者:乙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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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7 章


      回到尚功局时,暮色已像一层薄纱,漫过朱红宫墙,将檐角的琉璃瓦染成暗金色。同屋的宫女夏至正坐在桌边收拾绣线,见青禾乐抱着个深蓝色布包进来,布包边角还绣着银线,便笑着打趣:“禾乐,东宫赏的绣谱定是稀罕物,瞧你宝贝的样子。”青禾乐勉强牵了牵嘴角,含糊应了句“是挺贵重的”,便匆匆躲进自己的小隔间,反手闩上门时,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发颤。

      隔间不过半丈见方,一张旧木桌靠窗放着,墙角堆着几个装绣线的木箱,空气中飘着淡淡的丝线皂角香。青禾乐背靠着门板,闭上眼睛深吸了几口气,玄昭温和的叮嘱、册子里“初笛是影阁代号”的字迹、李宁夏骑马远去时回头的模样,在她脑海里反复闪现,搅得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闷得发慌。

      她走到桌边,点亮两盏油灯,橘黄色的火苗跳动着,将桌面照得亮堂。小心翼翼地打开深蓝色布包,那本“影阁余党‘初笛’追查录”露了出来,封皮上的“昭”字朱印在灯光下泛着暗红的光。她又蹲下身,掀开床底的木箱,从最里面翻出一个打着补丁的蓝布包,里面是前几日趁青玄党人在尚功局外交接账目时,偷偷抄录的副本。纸页用蜡封了边,却还是被她反复摩挲得边缘发毛、起了卷。

      青禾乐将册子与账目并排铺开,指尖蘸了点茶水,轻轻点在账目上“三月十七,江南粮商王记,银五百两”的字样上。玄昭说过,江南有粮商勾结影阁余党囤积粮草,这“王记”定是其中之一!再往下翻,“四月初三,采买湘妃竹十斤,付银二十两”的记录像根细针,猛地扎进她心里,湘妃竹产自江南,竹身带红斑,历来是稀罕物,寻常人家买一两根做摆件都难,青玄党却一口气买了十斤,除了仿制影阁那支刻着白梅纹的竹笛,还能有什么用?

      烛火“噼啪”一声爆了个灯花,火星溅在纸页上,烫出一个小黑点。青禾乐猛地回神,眼前忽然浮现出上月去咸福宫送绣品的情景。那天她抱着绣好的兰花纹屏风,刚走到贤妃宫的廊下,就见大宫女素云坐在石阶上吹笛。那支笛子是湘妃竹做的,笛身刻着细碎的花纹,素云说“是贤妃娘娘兄长从江南带来的玩物”。当时她只觉得花纹雅致,如今对照册子里夹着的竹笛图纸才惊觉,那些花纹根本不是普通装饰,而是代表密信紧急程度的白梅纹!而贤妃的兄长,正是青玄党里管物资采买的核心成员。

      “咸福宫……”青禾乐低声念着这三个字,指节攥得发白,连手背的青筋都隐隐露了出来。她想起李宁夏提过,咸福宫如今是禁地,贤妃前几年前就以“心悸养病”为由迁居圆明园,宫里的宫女太监也大多遣散了。可素云手中的竹笛、账目的疑点,都清清楚楚指向那里藏着“初笛”的线索。若是不查清楚,李宁夏在江南既要应对洪灾,又要防备青玄党,一旦“初笛”带着影阁余党暗中作祟,他定会腹背受敌。

      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月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下朦胧的树影。青禾乐咬了咬牙,从衣柜最深处翻出一件黑色的窄袖外衣,那是去年御膳房的风淮摔断了腿,她帮着缝补破损的杂役服时,多裁了一块结实的黑麻布做的。布料粗糙,却格外耐穿,最重要的是,夜里穿在身上,能轻易融进暗影里。

      她将深蓝色册子和账目仔细折好,塞进贴身的衣袋里,又从木箱底翻出那把三寸匕首,是李宁夏去年送她的,匕首鞘是黑檀木的,上面刻着简单的缠枝纹,刀刃虽短,却锋利得能轻松划开布帛。青禾乐把匕首系在腰间,又用布条缠了缠鞘身,防止走动时发出声响。

      吹灭油灯,隔间里瞬间陷入黑暗。青禾乐贴着墙根走到门边,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夏至和几个宫女正说着明日要给皇后绣的凤袍纹样,偶尔传来几声笑。她轻轻拉开门闩,像猫一样溜了出去,沿着尚功局的后墙根,一路避开巡逻的侍卫,往咸福宫的方向走。

      咸福宫在皇宫的西角,离尚功局不算近。青禾乐专挑宫道旁的树荫走,脚下的青石板蒙着薄霜,踩上去几乎没有声音。走到咸福宫附近的宫墙下时,她停住脚步,抬头望了望,墙有两丈多高,墙根处爬着一株老藤,藤蔓粗壮,枝叶繁茂,刚好能借力攀爬。

      她双手抓住藤蔓,双脚蹬着墙缝,一点点往上爬。常年做针线活让她的手指格外有力,指尖紧紧扣着藤蔓的结节,不多时就翻上了墙头。墙头的琉璃瓦冰凉,沾着夜露,她蹲在上面,往下望去,咸福宫的院落静得可怕,所有殿门都紧紧关着,窗缝里没有一丝光亮,连往日守夜的宫灯都不见了,只有几棵老槐树的影子,在月光下像张牙舞爪的鬼魅。

      青禾乐深吸一口气,纵身跃下,落在墙根的灌木丛后。枝叶“沙沙”作响,惊起几只藏在里面的夜虫,“嗡嗡”地飞走了。她屏住呼吸,等了片刻,见四周没有动静,才慢慢从灌木丛里钻出来,贴着宫墙往院子深处走。

      青砖地上蒙着一层薄霜,踩上去偶尔会发出“咯吱”的轻响,在这死寂的院落里,显得格外清晰。青禾乐放轻脚步,绕过大殿,往宫后的小花园走,她记得素云那天吹笛,就是在花园的假山旁。

      转过假山的瞬间,她忽然脚下一绊,身体往前踉跄了一下,连忙伸手扶住身边的假山石。就在指尖触到冰冷石头的那一刻,她的目光凝固了,月光下,假山旁的草丛里,竟散落着几具白骨!

      骨头泛着森冷的白光,有的骨头上还挂着破碎的布片,是宫里宫女太监穿的粗布衣裳。其中一具白骨的指骨上,还套着半枚褪色的银戒指,戒指内侧刻着一个小小的“春”字,去年尚功局的小太监小春子,就有一枚一模一样的,他还笑着说“是家乡的娘给打的,保平安”。

      青禾乐捂住嘴,才没让自己叫出声来,指尖冰凉,连匕首的木柄都被手心的冷汗浸湿了。这些人是谁?是咸福宫遣散的宫女太监吗?他们怎么会死在这里?为什么没人报官?无数个疑问涌上心头,让她浑身发冷,连牙齿都忍不住轻轻打颤。

      她不敢多待,转身想沿着原路离开,却忽然听到远处传来脚步声,还有人说话的声音。青禾乐的心脏猛地一缩,情急之下,她看到假山侧面有个不大的石洞,是她上次送绣品时偶然发现的,里面堆着些落叶,刚好能藏下一个人。她连忙钻进去,用落叶遮住身体,屏住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

      脚步声越来越近,借着洞口的缝隙,青禾乐看到两个黑衣人提着宫灯走了过来。前面那人穿着宝蓝色的太监服,身形微胖,声音尖细,她一眼就认了出来,是东宫的魏公公,玄昭身边最得力的近侍,去年她去东宫送绣谱时,还见过他几次。

      “……那些尸骨明日天不亮就运走,用草席裹严实了,直接拉去乱葬岗,绝不能让人看到。”魏公公的声音压得很低,却还是清晰地传进青禾乐耳中,“还有那支竹笛,素云那丫头死到临头都嘴硬,说什么‘藏在安全的地方’,找不到的话,殿下这么久的计划就全毁了!”

      “公公放心,小的已经让人在宫里搜了三天了,连殿宇的梁上都查过了,定能找到。”跟在后面的黑衣人语气谄媚,还轻轻拍了拍魏公公的马屁,“再说了,咸福宫是禁地,除了咱们的人,谁也不敢进来。”

      魏公公“哼”了一声,没再说话,脚步声渐渐往假山的另一侧去了。

      青禾乐躲在石洞里,浑身的血液几乎都凝固了。原来玄昭早就知道咸福宫的事,甚至连贤妃迁居、宫女太监被杀,都是他计划好的!他之前把“初笛”的线索交给自己,说“让你多留意宫中动静”,到底是真心想帮她,还是想利用她当幌子,掩盖自己的图谋?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了。青禾乐才敢慢慢探出头,月光依旧冷得刺骨,草丛里的白骨在夜色中格外瘆人。她手脚并用地爬出石洞,沿着墙根往宫墙的方向跑,翻上墙时,手心被墙头的砖石磨出了好几道血痕,火辣辣地疼,她却浑然不觉。

      从咸福宫出来,青禾乐没有直接回尚功局。夜风灌进衣领,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魏公公提到“素云已死”,可竹笛还没找到;玄昭的计划、青玄党的阴谋,背后似乎还藏着更大的秘密。前几日她听小雨子说,许公公最近常去大相国寺,说是“替贤妃娘娘祈福”,可贤妃都迁居圆明园了,他为何还要频繁去寺里?说不定,大相国寺里藏着更多线索。

      大相国寺离皇宫不算远,青禾乐沿着宫墙外的小路快步走,半个时辰就到了。山门紧闭,门上的铜环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她绕到寺后的侧门,侧门是木制的,年岁久了,缝隙很大。青禾乐用力推了推,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刚好能容她钻进去。

      寺里很静,只有大雄宝殿还亮着一盏油灯,昏黄的光从窗缝里漏出来,隐约传来低语声。青禾乐贴着廊柱,一步一步往宝殿的方向挪,走到窗边时,她停下脚步,透过窗纸的破洞往里看,魏公公正跪在蒲团上,对面站着一个穿灰衣的僧人,僧人背对着窗户,看不清面容。

      “……素云已经除了,可那支竹笛还是没找到。”许公公的声音带着几分焦躁,“青禾乐最近总盯着‘初笛’的事,若是让她查到咸福宫,殿下的事就难成了。”

      灰衣僧人沉默了片刻,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无妨。‘初笛’已经带着密信去江南了,他会盯着李宁夏,绝不会让治水工程顺利进行。青禾乐不过是个尚功局的小宫女,就算查到些蛛丝马迹,也翻不出什么风浪。”

      “可那竹笛……”

      “找不到就找不到吧,”僧人打断他,“影阁的密信传递方式,不止竹笛一种。你只需盯紧青禾乐,别让她坏了殿下的大事。”

      青禾乐躲在窗外,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初笛”竟已经去了江南!他要盯着李宁夏,还要阻挠治水工程!她刚想再听些细节,却听到许公公起身的动静,慌乱中往后退了一步,不小心碰倒了廊下的烛台。

      “哐当”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寺庙里格外刺耳。

      “谁在那里?”魏公公厉声喝问,脚步声瞬间逼近窗边。

      青禾乐心头一紧,转身就往侧门跑,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还夹杂着僧人的呵斥声。她拼尽全力跑出侧门,沿着小路一路狂奔回尚功局,直到躲进自己的小隔间,闩上门,才扶着桌子大口喘气,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

      她摊开手心,几道血痕还在渗血,火辣辣地疼,可她顾不上处理,只紧紧攥着怀里的深蓝色册子“初笛”去了江南,李宁夏危在旦夕,她必须尽快找到那支竹笛,切断宫里宫外的联系,才能帮他扫清障碍。

      重新点亮油灯,青禾乐铺开一张白纸,提笔蘸了墨,一笔一划写下“紫宁宫白骨、许公公、大相国寺灰衣僧、‘初笛’赴江南”。每一个字都写得格外用力,墨汁透过纸背,在桌面上留下淡淡的印记。她望着纸上的字,又想起李宁夏临走前的承诺,眼眶微微发红,却还是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只是对着江南的方向轻声道:“母亲,李大人,再等等我,我一定会找到线索,护你们平安。”

      天刚蒙蒙亮,东方的天际才泛出一丝鱼肚白,晨雾就像一层薄纱,裹着尚功局后巷的老槐树,将枝叶染得湿漉漉的。青禾乐揣着那本抄录的青玄党账目,脚步轻快却谨慎地绕到巷口。她特意换了件半旧的浅青色襦裙,裙摆的兰花纹被晨露打湿,泛着淡淡的光泽,这衣裳寻常,不易引人注意,正好方便行事。

      后巷是宫中人私下传递消息的隐秘去处,青石板路凹凸不平,路边堆着几个废弃的木箱,空气中飘着淡淡的煤烟味和远处御膳房传来的米香。前几日听负责送水的小太监小雨子说,九公公每逢初一十五都会来这树下买糖糕,那糖糕铺的老板是九公公的远房侄子,两人借着买卖的由头,不知传过多少宫里的闲言碎语。

      九公公在御膳房当差三十年,从当年的小杂役做到如今管采买的公公,见惯了宫中的沉浮起落,更曾是七星阁的常客,七星阁表面是京城的绸缎庄,实则是青玄党私下交易的暗点,九公公当年为了给病重的母亲抓药,曾帮七星阁送过几次货,这事在宫里只有少数老人知晓。

      青禾乐刚走到老槐树下,巷口就传来“嗒嗒”的脚步声,是布鞋踩在湿滑青石板上的声响。她连忙攥紧袖中的账目,指尖触到纸页的粗糙纹理,心里安定了几分。抬头望去,只见九公公提着一个朱红色的食盒走来,食盒上描着简单的缠枝纹,边角有些磨损,显然用了不少年头。

      九公公穿着半旧的灰布太监服,领口的盘扣松了一颗,露出里面泛黄的里衣,腰间系着一条褪色的墨玉带,带子上的玉扣缺了个角。他脸上满是皱纹,眼角的细纹里还沾着晨露,可眼神却格外清亮,像淬了光的墨,一眼就能看透人心。

      见了青禾乐,九公公的脚步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恢复了平静,若无其事地走到槐树下,将食盒轻轻放在石桌上。石桌是块旧青石,表面坑坑洼洼,还留着几道刀痕。他拍了拍食盒上的灰,声音压得很低:“姑娘大清早的来这偏僻地方,莫不是为了李大人的事?”

      青禾乐左右看了看,确认巷口没有巡逻的侍卫,才从袖中取出那本泛黄的账目。账目是用粗糙的麻纸做的,封皮上用朱砂画着半枚七星纹,那是七星阁交易册的标记,每本记录交易的册子都会盖这样的纹,以防被人掉包。她轻轻将账目放在食盒旁,指尖因为紧张,微微泛白。

      九公公的目光落在纹路上,手指不自觉地颤了颤,指尖拂过朱砂纹,像是在确认什么。片刻后,他苦笑一声,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姑娘倒是心细,连这册子都能找到。老奴就知道,你是个聪明的,早晚会想明白这里面的弯弯绕绕。”

      “九公公,”青禾乐的声音压得更低,眼底满是坚定,“大皇子玄昭绝非表面那般温和。咸福宫的白骨、素云的死、‘初笛’赴江南,桩桩件件都与他有关。他让我查‘初笛’,不过是想借我的手扫清青玄党的障碍,说不定连李大人……”她话没说完,指尖已攥得发白,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传来一阵刺痛。

      九公公拿起账目,指尖轻轻摩挲着泛黄的纸页,纸页边缘的毛边被他捋得平整。他的语气沉了下来,像被晨雾打湿的石头:“姑娘总算看清了这紫禁城的真面目。这宫里最脏的不是墙角的霉斑,是藏在笑脸背后的人心;最难信的不是宫人的鬼话,是皇子们带着‘好意’的算计。大皇子盯着青玄党的势力很久了,又怕李大人在江南治水有功,得了民心,将来碍了他的路,才设下这局,想让李大人和青玄党两败俱伤。”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老奴当年在七星阁见过青玄党与影阁的人交易,那支刻着白梅纹的竹笛,老奴也见过。笛身是湘妃竹做的,里面挖了个小孔,藏着写密信的油纸,只要吹特定的调子,就能让小孔打开。那竹笛不仅是信物,还能调动江南的粮商,谁拿着它,就能让那些粮商按指令囤积粮草、抬高粮价。”

      青禾乐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块石头砸中,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她连忙追问:“公公可知那竹笛现在何处?‘初笛’的真实身份又是什么?只要找到竹笛,就能切断青玄党与江南粮商的联系,李大人在那边也能少些阻碍。”

      九公公合上账目,将食盒的盖子打开一条缝,从里面拿出一块糖糕递给她。糖糕是桂花味的,表面撒着一层白芝麻,还冒着淡淡的热气,香气瞬间弥漫开来。他的眼神复杂,有担忧,也有犹豫:“竹笛多半还在咸福宫。素云那丫头是个心思细的,知道自己早晚要出事,死前定是把竹笛藏在了极隐秘的地方,魏公公的人搜了三天都没找到,可见藏得有多深。”

      “至于‘初笛’……”九公公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几分凝重,“老奴只知道,他与贤妃的兄长往来密切,两人常借着‘探病’的由头见面。而且‘初笛’在宫中安插了眼线,连尚功局都有他的人,前几日老奴去尚功局送食材,见有个绣女总盯着你屋的方向,形迹可疑,你可得多留意。”

      “尚功局?”青禾乐惊得差点站起来,石凳被她碰得“咯吱”响。难怪她近日总觉得有人盯着自己,夜里睡觉时还听到窗外有动静,原来竟是“初笛”的眼线!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落在九公公身上,语气带着几分恳求:“公公,我有一事相求,此事关乎李大人的安危,也关乎咸福宫那些枉死之人的清白。”

      九公公抬眸看她,眼神里带着几分了然,点了点头:“姑娘但说无妨,只要老奴能办到的,定不推辞。”

      “我想借您在宫中的人脉,办三件事。”青禾乐的声音坚定,没有丝毫犹豫,“一是查尚功局里谁是‘初笛’的眼线,也好让我心里有数,免得被人算计;二是帮我传信给江南的李大人,告知他‘初笛’的阴谋,让他多加防备;三是……我要再去一次咸福宫,找到那支竹笛,绝不能让它落在坏人手里。”

      九公公沉默了片刻,手指轻轻敲击着石桌,发出“笃笃”的轻响,与巷口传来的风声交织在一起。晨雾渐渐散去,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他脸上,将皱纹照得格外清晰。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满是担忧:“姑娘可知,这三件事每一件都凶险万分?查眼线容易打草惊蛇,若是被‘初笛’察觉,你在尚功局就再无安身之地;传信到江南需过三道关卡,宫里的信件都要经过司礼监检查,稍有不慎就会暴露;再去咸福宫更不用说,魏公公的人日夜盯着那里,若是被他们发现,便是死路一条。”

      “我知道。”青禾乐抬起头,眼底没有丝毫退缩,像淬了火的钢,“可李大人在江南生死未卜,洪灾本就凶险,再加上‘初笛’的算计,他随时都可能出事;咸福宫的宫女太监死得不明不白,他们的家人还在等着消息,不能让他们白死;‘初笛’的阴谋若不揭穿,江南的灾民就会断粮,不知还有多少人会遭殃,还有我母亲的旧案。九公公,您当年肯帮七星阁的人,定是心善之人,求您再帮我这一次,禾乐此生不忘您的恩情。”

      九公公看着她坚定的眼神,忽然想起年轻时的自己。当年母亲病重,宫里的太医不肯医治,他走投无路,才帮七星阁送货,那时的他,也像青禾乐一样,为了心中的念想,什么都敢闯。他叹了口气,拿起账目塞进袖中,动作轻柔,像是怕弄坏了纸页:“老奴可以帮你。眼线的事,老奴在尚功局有个远房侄女,负责缝补衣物,让她悄悄留意,三日内给你消息;传信需借御膳房送食材的马车,马车每月十五去江南采买新鲜蔬果,五日后才能出发,到时候老奴把信藏在菜筐的夹层里,定能送到李大人手中;至于再去咸福宫……”

      九公公顿了顿,从食盒里拿出一块刻着“膳”字的木牌,木牌是黑檀木做的,表面光滑,还带着淡淡的木香。他将木牌塞进青禾乐手中,指尖触到她掌心的微凉:“这是御膳房的出入腰牌,凭它能在西宫区域自由走动。三日后夜里,老奴会以‘检查咸福宫粮仓’为由,引开魏公公的人,你趁机进去找竹笛。但你要记住,到了咸福宫,只找竹笛,别碰任何其他东西,大皇子的局,比你想的更深,说不定还有其他陷阱等着人跳。”

      青禾乐连忙起身,对着九公公深深一揖,腰弯得极低,裙摆扫过石桌的边缘:“多谢公公!若此事能成,禾乐定当报答,将来您有任何差遣,禾乐万死不辞。”

      九公公扶起她,手指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语气里带着几分叮嘱:“报答就不必了,老奴不过是看不得无辜之人受难。你收好腰牌,别让旁人看到。三日后还是这里,老奴给你眼线的消息和入宫的细节。记住,在宫里行事,多留个心眼,别信任何人,包括老奴,人心隔肚皮,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青禾乐接过腰牌,指尖触到冰凉的木牌,心里却暖了几分。她将腰牌小心翼翼地塞进贴身的衣袋里,又摸了摸袖中的账目,握紧了拳头,不管前路多险,她都要找到竹笛,护住李大人,为母亲平反,查清咸福宫的真相,让那些枉死的人得以安息。

      回到尚功局时,同屋的宫女夏至正忙着收拾绣架,绣架上搭着皇后要的凤袍领口,红色的云锦上已经绣好了半只凤凰,金线在阳光下泛着耀眼的光泽。见青禾乐回来,夏至笑着放下手中的针线,声音里带着几分打趣:“禾乐,你今早去哪了?皇后催了好几次凤袍的进度,这领口要是今日绣不好,咱们都得挨罚呢。”

      青禾乐收起眼底的凝重,脸上挤出一丝笑意,拿起桌上的银针:“刚去后厨拿了点金线,昨天的线不够亮,怕皇后不满意。这就来绣,定能赶在日落前绣好。”

      指尖拈起银针,穿过红色的云锦,金线在她手中灵活地穿梭,很快就勾勒出凤凰的尾羽。可她的心思却早已飞到了三日后的老槐树下,那将是她查清真相的第一步,也是护李宁夏平安的第一步。

      窗外的阳光越来越亮,透过窗纸洒在绣布上,将凤袍的纹样映得格外鲜艳,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可青禾乐知道,这光鲜的皇宫背后,还有无数的黑暗等着她去揭开,而她,只能一步步往前走,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也不能回头。

      三日后的清晨,尚功局的窗纸刚被阳光染透浅金,青禾乐正捏着银针,将最后一缕金线绣进皇后凤袍的领口。金线在红色云锦上蜿蜒,勾勒出凤凰尾羽的最后一片翎羽,针脚细密得连光都透不过。她刚松了口气,把绣针别回针包,就听见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尚功局的管事太监张公公,他手里捧着一件月白色骑射服,衣料是上好的杭绸,领口绣着暗纹云纹,还带着淡淡的熏香。

      “青禾乐,快些接了!”张公公把骑射服往她怀里一塞,语气带着几分催促,“大皇子殿下在东宫门口等着呢,说是前几日你绣的鞍垫合他心意,特意邀你午后去御马监骑马,这可是天大的恩典,你可不能推辞!”

      青禾乐抱着骑射服,指尖触到冰凉的衣料,心脏却猛地一沉。前几日刚和九公公在老槐树下碰头,今日玄昭就突然邀她骑马,这哪里是“恩典”,分明是试探!她强压下心头翻涌的寒意,面上装作恭顺的模样:“张公公,奴婢不过是个绣女,哪懂骑马的规矩,恐扰了殿下雅兴,还是……”

      “哎,你这丫头怎么不知好歹!”张公公打断她,眼神里带着几分不耐烦,“殿下说了,你若不去,就是抗旨!再说了,殿下都在东宫门口候着了,你难不成要让殿下等你?”他说着,不由分说地推着青禾乐往隔间走,“快些换衣裳,老奴在外面等你!”

      青禾乐被推进隔间,反手闩上门,指尖才控制不住地发颤。她把骑射服放在床沿,从木箱最深处摸出九公公给的“膳”字腰牌,黑檀木的牌子被体温焐得温热,她将腰牌悄悄塞进袖口,又理了理衣襟,确保没有破绽,才打开门跟着张公公往东宫去。

      东宫门口的空地上,玄昭正牵着一匹雪白色的骏马。那马毛色光亮,鬃毛用银线束着,马鞍上还铺着青禾乐前几日绣的兰花纹鞍垫,针脚在阳光下格外清晰。玄昭穿着一身银灰色骑射服,腰间系着一条镶嵌着红宝石的玉带,墨发用玉冠束起,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和笑意,见了青禾乐,还抬手从马背上取下一根马鞭递过来。

      那马鞭是象牙柄的,缠着青色流苏,玄昭的指尖碰到流苏,轻轻晃了晃:“禾乐,还记得这匹马叫‘雪团’吗?性子最温顺,连你第一次骑马都能驾驭,你试试?”他的声音依旧和煦,像春日里的风,可青禾乐却觉得那声音里藏着针,扎得她心口发疼。

      她抬眼望去,玄昭的笑容依旧完美,眼底却没有半分暖意。她眼前突然闪过咸福宫草丛里泛着冷光的白骨,素云那支刻着白梅纹的湘妃竹笛,还有九公公说的“大皇子的局,比你想的更深”。积压在心底的寒意瞬间翻涌上来,她的脸瞬间冷了下来,眼神像淬了冰,连声音都带着刺骨的寒意:“殿下的好意,臣女心领了。只是尚功局还有一堆绣活等着奴婢,实在没空陪殿下骑马。”

      玄昭脸上的笑容猛地僵住,眼底闪过一丝错愕。往日里青禾乐见了他,虽恭敬却也带着几分怯意,说话时甚至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今日怎么突然这般冷淡?他往前走了一步,伸手想去拉她的手腕,指尖几乎要碰到她的衣袖:“禾乐,你怎么了?可是前几日谁给你气受了?跟我说,我替你做主。”

      “皇子殿下说笑了。”青禾乐猛地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他的触碰,袖中的手紧紧攥着那枚“膳”字腰牌,指节泛白,“臣女身份低微,不过是个伺候人的绣女,哪敢劳殿下费心?再说了,男女授受不亲,皇子殿下与奴婢走得太近,传出去恐坏了殿下的名声,还请殿下自重。”

      说完,她转身就往尚功局的方向走,脚步快得几乎是逃。月白色的裙摆扫过地上的青草,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她连头都没回,仿佛身后站着的不是温润如玉的大皇子,而是吃人的鬼魅。

      玄昭站在原地,看着青禾乐决绝的背影,眉头渐渐拧成了疙瘩。他身边的魏公公连忙上前,弓着背,声音带着几分谄媚的急切:“皇子殿下,这青禾乐怕是得了失心疯!竟敢对您这般无礼,老奴这就带几个人去尚功局,把她拖出来好好教训一顿,让她知道什么叫尊卑!”

      “不必。”玄昭冷声道,打断了魏公公的话。他的眼神沉了下来,像积了雪的深潭,“她今日的反应太反常,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你去查,把她这几日见了谁、去了哪些地方、跟谁说过话,都一一查清楚,半点细节都不能漏。”

      “是,老奴这就去查!”魏公公躬身应下,可眼底却飞快地闪过一丝慌乱,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袖口,那是他跟着玄昭十五年,每次心虚时都会有的小动作。他不敢再多说,转身匆匆往尚功局的方向走,脚步都有些发虚。

      玄昭望着魏公公的背影,心里的疑窦越来越重。魏公公跟着他十五年,做事向来沉稳,哪怕天塌下来都能面不改色,今日却透着几分急躁,尤其是提到青禾乐时,声音都带着几分发颤。他翻身上马,没有去御马监,反而勒转马头,往咸福宫的方向去,他总觉得,青禾乐的反常和咸福宫脱不了干系。

      咸福宫门口,四个黑衣侍卫正守在宫门前,他们穿着玄色劲装,腰间别着弯刀,见了玄昭,连忙单膝跪地行礼:“参见殿下!”玄昭翻身下马,踩着青石板走进院子,刚绕过影壁,就发发现之前堆着白骨的草丛被翻新过,地上只留下几处浅浅的土坑,坑边还散落着几根没清理干净的白骨碎渣。

      他转头看向跟在身后的魏公公,眼神冷得像冰:“那些尸骨,我不是让你明日再运走吗?怎么今日就没了?”

      魏公公的额头瞬间冒出一层冷汗,顺着皱纹往下淌,他连忙躬身,声音带着几分结巴:“皇子殿、殿下,老奴想着……想着夜长梦多,万一被巡逻的侍卫或是哪个多嘴的宫人看到,就麻烦了,所以就提前让人用草席裹了,运去乱葬岗了。”

      “提前运走?”玄昭往前走了一步,居高临下地盯着他,语气里的寒意更重,“魏公公倒是比我还会考虑周全。那竹笛呢?素云藏起来的那支湘妃竹笛,找到了吗?”

      “还、还没……”魏公公的声音越来越小,头垂得更低,几乎要碰到胸口,不敢抬头看玄昭的眼睛,“兄弟们把咸福宫翻了个底朝天,连殿宇的梁上、地砖的缝隙都查过了,还是没找到。不过殿下您放心,老奴已经加派人手了,定能把竹笛找出来!”

      玄昭盯着魏公公看了片刻,见他眼神躲闪,双手背在身后,指尖还在微微发抖,心里的疑虑更重。他没再追问,转身往院子深处走,目光扫过假山时,突然停住了脚步,假山侧面的石洞门口,原本堆得整齐的落叶被翻动过,还有几片叶子散落在洞外,显然是有人进去过。

      他蹲下身,指尖轻轻拂过那些落叶,突然摸到一片沾着暗红色痕迹的叶子。他把叶子凑到鼻尖闻了闻,是淡淡的血腥味,而且血迹还没完全干透,分明是近日留下的。他猛地想起青禾乐今日冷淡的态度,又想起魏公公方才的慌乱,心里猛地一沉:难道青禾乐已经来过咸福宫?她是不是看到了那些尸骨?魏公公又瞒着他什么?

      玄昭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语气平静得可怕:“魏公公,你跟着我多少年了?”

      魏公公心里一紧,连忙躬身回答,声音带着几分颤抖:“回、回殿下,老奴从您还是孩子的时候就跟着您了,算下来,已经十五年了。”

      “十五年啊……”玄昭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像一潭死水,“我一直以为,你是这宫里最懂我、最忠心于我的人。可现在看来,你好像有很多事,都瞒着我。”

      魏公公的膝盖一软,差点跪坐在地上,他连忙伸手扶住身边的假山石,声音带着几分哭腔:“殿下!老奴没有!老奴对您忠心耿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怎么敢瞒着您任何事啊!您要是不信,老奴这就以死明志!”

      玄昭没再看他,转身往宫门外走。他知道,魏公公在撒谎,而且撒了个漏洞百出的谎。青禾乐的反常、魏公公的慌乱、咸福宫的血迹……这一切串在一起,像一张网,隐隐朝着一个他不愿相信的方向收去。

      回到东宫,玄昭立刻传了两个心腹侍卫进来,这两人是他从母家带来的,只听他一个人的命令。他坐在书桌后,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语气冷厉:“你们两个,一个去查青禾乐这三日的行踪,她见了谁、说了什么、去过哪些地方,都要查清楚;另一个去盯着魏公公,他去哪里、见了谁、递了什么东西,哪怕是喝了一杯茶,都要如实报给朕。”

      “是!”两个侍卫躬身应下,转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玄昭走到书桌前,拿起桌上那本“影阁余党‘初笛’追查录”,封皮上的“昭”字朱印在阳光下泛着暗红的光,像血。他指尖摩挲着那枚朱印,眼底闪过一丝狠厉:不管青禾乐知道了多少,不管魏公公瞒着他什么,都不能坏了他的大事。谁敢挡他的路,他就别怪他心狠手辣。

      窗外的阳光越来越烈,透过窗棂照在书桌上,却照不进玄昭眼底的黑暗。他知道,一场风暴,很快就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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