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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听雪轩
教坊司,听雪轩。
窗外竹影摇曳,将秋日的天光筛得细碎,洒在临窗而坐的许清禾身上。他穿着一身素净的天水碧常服,并非官伎规制,料子却是不显山露水的软缎,是教坊司使昨日亲自送来的“体己”。院中那株红枫依旧灼灼如火,映着他依旧苍白,却稍稍有了点血色的侧脸。
自李总管那日震慑全场后,他在此处的日子便彻底不同。无人再敢让他学习那些不堪的“规矩”,一日三餐精致可口,汤药不断,连伺候的小侍都屏息静气,恭敬非常。这恰到好处的庇护,如同狂风暴雨中骤然出现的一方晴空,温暖,却也不真实。那个几次三番救他于水火的她,自从他进入教坊司却没有来探望过他。
看着园中的那株红枫,或是望着院门的方向,许清禾心中既盼又怯。盼的是能早日见到那个将他从深渊边缘拉回来的人,怯的是不知再见时,自己是何模样,她又是否安好。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窗棂,心中那份混杂着期盼、忧虑的情绪,如同窗外池塘的波澜,难以平息。
轻微的叩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公子,”圆脸小侍在门外轻声禀报,“有位程大人前来探望。”
心,猛地一跳。他倏然起身,带倒了身下的圆凳,发出一声闷响。手指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襟,又飞快地抚平袖口并不存在的褶皱。
门被轻轻推开。
门外站着的人,今日未穿官袍,只着一身青灰色的寻常文士袍,身形高挑,面容清隽。她似乎清瘦了些,眉眼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看向他的目光,依旧是那般沉静而温暖,如同冬日里的暖阳,瞬间驱散了他心中积压的所有寒意。
“清禾。”她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沙哑。
是程云。她手中还抱着一个长长的、用锦缎包裹的物件。
他垂下眼睫,喉头哽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低低应道:“……云娘。”
自刑部大牢那暗无天日的分别,到坠入这教坊司的人间地狱,他深知她处境不易,有更要紧的事需斡旋,从不敢奢望她能常来。
明明不过几日不见,心中却又千般委屈、万种思念,还有这几日积攒的所有惊惧、孤寂。他甚至感到一丝陌生的惊慌。自己这是怎么了?云娘来看他,他本该欣喜若狂,为何却这般脆弱,这般失态。她费尽心力护住自己,难道就是为了看自己这副落魄狼狈、不堪一击的模样吗?会不会让她觉得扫兴,觉得他终究是个负担?
如今他所有的安全感,只系于眼前这一人一身。她的到来,如同在无边黑暗中为他点亮了一盏孤灯,光芒虽微,却足以驱散寒意,也照出了他内心深处早已无法忽视的依赖。
他侧身让开通道,程云迈步走了进来,反手轻轻关上了门。
室内静默了一瞬,只剩下彼此有些紊乱的呼吸声。
“你……你怎么来了?这里……”许清禾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担忧。教坊司毕竟是是非之地,当今圣人严令禁止官员狎伎,她才上任,要是被人发现,就此弹劾会影响官声的。
程云走近几步,目光在他脸上细细巡梭,掠过他稍显清俊的面庞,最终落在他眼底那抹挥之不去的青影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今日我休沐,现在才有时间来看你,身子可好些了?”她问,语气里是掩不住的关切。
“好多了。”许清禾低声回答,侧身让开,“云娘,多谢你费心安排。”他指的是这听雪轩,以及李总管的及时出现。
程云将手中抱着的物件轻轻放在临窗的琴台上,动作带着一种珍而重之的小心。“对我不要说谢,清禾。”她淡淡道,手下动作却不停,开始解开那层锦缎。
锦缎滑落,露出里面古雅的琴身——正是那张焦尾琴。琴身被擦拭得光洁如新,断弦也已续接完好,琴尾那截褪色的红绳依旧安然系着。
许清禾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一滞。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张失而复得的琴,仿佛看到了那段被生生斩断的过往,看到了无数个月夜下,两人一个抚琴,一个静听的时光。
“这琴……”他的声音带着颤抖。
“物归原主。”程云抬眼看他,唇边泛起一丝极浅的、真实的暖意,“我答应过你的。”她顿了顿,又从袖中取出一本颜色焦黄、边角磨损的琴谱,轻轻放在琴旁,“还有这个。”
许清禾的目光落在琴谱封面上那几个熟悉的墨字——《胡笳十八拍》。这是他当年最爱弹奏的曲子,也是他教她的第一首完整的琴曲。他说这曲子苍凉辽阔,有塞外风沙之声。她那时还笑他,一个养在深闺的小公子,怎会偏爱这等曲调。
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带着辛辣的甜与蚀骨的痛。他伸出手,指尖先是小心翼翼地触碰琴身,感受着那熟悉的木质纹理,然后才拿起那本琴谱。谱页间,似乎还残留着旧日书房里,阳光和墨香混合的味道。
“没想到……你竟然寻回了。”他喃喃道,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湿意。
“你的东西,我定然会放在心上。”程云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他的心上。她看着他低垂的、微微颤抖的眼睫,看着他紧握着琴谱、指节发白的手,心中酸涩与怜惜交织,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她想问他在狱中吃了多少苦,想问他在教坊司这几日是如何过来的,想问他还恨不恨当年的分离,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却只化作一句:“往后,你想弹便弹,无人再会阻拦。”
许清禾抬起头,泪光在眼中闪烁,却倔强地没有落下。“云娘,”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你如今已是翰林清贵,前程似锦。实在不必为了我这般戴罪之身,屡次犯险,甚至赌上自己的仕途。”
他何其聪慧,从刑部大牢的解救,到那日李总管的出现,其仪态气度绝非寻常内侍,分明是某位皇子府邸或内廷有头脸的管事公公。而程云,虽是今科状元,翰林院修撰,听着清贵,可在这京中,一个匾额砸下来都能碰到三品大员的地方,她一个六品官身,若无倚仗,如何能使动那样的人物?想来,她必是已投身某位皇子门下,才换得他在教坊司这一方偏安。这份庇护,固然令他感激,却更让他心惊——这其中的代价,他不敢细想。
“圣人金口已开,瑞王府男眷充入教坊司,此事已是定局,再无转圜。李总管那日援手,让我得以在此安身,免受折辱,清禾已是感激不尽。”他垂下眼睫,避开她灼人的视线,声音愈发低沉,“但云娘,你真的不必再为我做到如此地步。你的路还长,不该被我拖累。”
程云静静地听着,目光始终没有从他脸上移开。那目光清澈见底,却又带着一种历经淬炼后的坚定力量,仿佛能穿透他所有的彷徨与不安。
“清禾,”她开口,声音平稳,每一个字却都带着千钧之力,清晰地敲击在他的心上,“在我这里,你从来不是什么罪奴。”
她微微前倾,目光锁住他躲闪的眼眸,不容他逃避:“你只是许清禾。永远都是。”
她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其他的事,你不必多想,更不必忧心。你只需记得,从今往后,我程云,定会护你周全。”
她向前迈了一小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当年我离开,是情势所迫,亦是能力不足,护不住你,也争不过那滔天权贵。这五年,我无一日敢忘。”她的声音里带着深切的痛楚与自责,“我寒窗苦读,搏取功名,不仅仅是为了光耀门楣,更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拥有足够的力量,不再让重要的人被迫离开,不再眼睁睁看着你在风雨中飘零而无能为力。”
她的目光灼灼,如同暗夜中的星辰:“如今我既已站在这里,便绝不会再放手。这教坊司,困不住你多久。”
这番话语,如同暖流,瞬间驱散了许清禾周身的寒意与孤寂。他看着她眼中不容置疑的坚定,看着她袍子下依旧清瘦却仿佛能扛起一切的肩膀。
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这一次,不再是委屈和绝望,而是掺杂着心痛、理解,和失而复得的巨大慰藉。
“云娘……”他哽咽着,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程云看着他流泪,心中大恸,几乎要忍不住伸手为他拭去。但她终究只是握紧了袖中的手指,保持着理智的距离。这里是教坊司,耳目众多,她不能给他带来任何额外的风险。
“别哭。”她声音放得极柔,“好好保重自己,按时吃药。外面的事,交给我。”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刻意拔高、带着谄媚的嗓音:
“哎哟,什么小子也敢拦我!我告诉你也无妨,奴家与许公子昔日同在王府,情分非同一般,如今得知他身体不适,特来探望,聊表心意。”
是莫氏的声音。
话音未落,莫氏的身影已出现在未完全关闭的院门口。他今日显然精心打扮过,穿着一身崭新的水红色绸衫,脸上敷了粉,描了眉,只是那笑容堆砌得过于用力,反而显得僵硬。他手中还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
他一进门,目光先是在室内雅致的陈设上贪婪地转了一圈,眼中闪过难以掩饰的嫉妒,随即才落到许清禾身上。然而,当他看到坐在许清禾对面、那位身着青灰袍子、气度冷峻的程云时,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
“这……这位是……”莫氏结结巴巴地,方才那股“情分非同一般”的气势荡然无存。
许清禾神色平静,并不介绍程云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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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段时间太忙了,国庆继续更新,祝大家国庆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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