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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乱
卯时三刻,未央宫前殿,太子南下三日前。
阶下的文武大臣们早已撕去了平日的体面。激烈的争吵如烈油泼水,矛头直指席卷京都、愈演愈烈的恐怖瘟疫。
“陛下!当此危难之际,必立时封锁九门!”太尉霍峻声如金铁交鸣,带着武将不容置疑的决断,“此令虽负黎庶之望,伤苍生之心,然疫疠流民若源源涌入,则京畿必成疫疠渊薮!京师乃天下枢机,一旦失陷,则中枢崩坏,军机难行,藩镇恐生异心,狼子野心者焉能不乘隙作乱?此乃断腕求存,绝不可缓!”
此话一出,引得身后的几名军功勋贵纷纷附和。
“荒谬!封城?!坐视死绝,激起民变,谁来担责?”太常周允率先出列反对,“疫疠横行,黎民倒悬。太卜令占卜,言天降灾异,示警朝政!臣以为,当停征伐,减赋税,行大赦,修德以禳灾!待内患消弭,民生复苏,再图收复疆土未迟!此乃攘外必先安内之要义!”
“周太常此言差矣!”霍峻身边的卫尉赵亢立刻反驳,激动得脸色通红,“天灾非人力可禳!当务之急是强力封锁疫区!臣请增派北军精锐,接管各坊市,凡有异动、病兆者,立拘禁之,以防蔓延!此乃断腕求生!”
“荒谬!!霍太尉、赵卫尉之言,才是真正的绝户之策!”周允身边的典客卿曹禺厉声斥责道,“霍太尉莫非忘了,边境劫掠不断,边民南下根子就在于活不下去了!如今再行绝户之策,是嫌天下还不够乱吗?”
一向与曹禺交好的兰台侍郎颜启适时的补充了一句,“减税安民可行,然抵御外侮之根基岂容动摇?若以酷刑厉法相逼,恐生百年之祸!”
“诸公!诸公!皆不知当家苦也!!”治粟内史钱丰哭丧着脸叫道,他身旁的少府沈括上前质问道,“敢问赵卫尉!增兵?钱粮从何而来?!”
钱丰更是连连喊穷,“边疆战事吃紧,军需浩繁;流民蜂拥而至,江南存粮日蹙;京都疫坊所需药材、柴薪、米粮,已是捉襟见肘!寅吃卯粮!再增兵弹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臣…臣请陛下,速速决断,或迁都暂避,或…或缩减疫坊开支!以保社稷根本!”他最后一句话说得极轻,却引得不少官员侧目。
丞相理益阖目养神,唯有指尖在腰间玉带扣上无意识地轻叩,显露出一丝思虑。
廷尉温涟执笏垂眸,透着令人心悸的寒意。
太仆卫峥笏板边缘被按得微微发白,似在深思。
宗正赵昶眉头紧锁,不由得厉声道“诸位争论不休,可曾想过,若瘟疫蔓延至宫禁宗室之地,动摇国本,该当如何?隔离防护,实乃当务之急!”
御史大夫黎景目光扫过众人,沉声道:“诸公所议,或刚猛易折,或空泛难行。钱内史之忧,亦是实情。当务之急,是寻一可行之策,而非空耗唇舌,徒增纷扰!”
已是‘玉笔’侍诏温谨侍奉在赵昫身侧,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御座旁中常侍孙显那深不可测的身影,以及他身后侍立的顾询。
迁都、弹压、禳灾、缩减开支……各种声音嘈杂刺耳,却无一人触及瘟疫根源与切实可行的防疫之策。
就在此时,一个清朗而沉稳的声音穿透喧嚣,“臣,兰台侍郎顾维垣,启奏陛下,诸公。”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御阶之侧的顾询身上。
他身形清瘦,面容带着连日奔波的疲惫,先向御座深施一礼,方道“臣近日奉旨协理防疫,详察疫情,走访病坊流民,以为此疫汹汹,根由有三。”
他的声音温润,如潺潺流水,字字清晰,视线在相关大臣脸上稍作停留,方娓娓道来,“其一,水源秽染,病气随沫。北境遭劫,边民百万流离失所,蜂拥南途,兼又非伤即残,羸弱不堪。死者枕藉于途,生者栖身无所,污秽堆积,又兼酷热,尸骸腐坏,秽气蒸腾,污染河渠井泉。此乃疫气滋生蔓延之首要根源!病者咳喘飞沫,亦为传播之途。”
此言一出,殿中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
钱丰脸色煞白,又兼被顾询看的心悸,被身旁的门生扶住后,仓惶目光求救似的立刻投向了正在扣玉带的理益。
孙良蹙了蹙眉,轻挪几步,一副回护之相。
“其二,天时不正,边衅迭起。近年寒暑失序,雹霜不时,伤禾毁稼,致仓储空虚。恰逢四方蛮夷,北狄、西羌、南越、诸部蛮族,窥我虚弱,竟似约好一般,同时寇边劫掠!”
霍峻为首的武将世勋中己变了神色,一人脸色铁青,手已下意识抚上腰间佩剑剑柄,幸被霍峻身旁中尉黎牧眼疾手快按住。
“各边军镇告急文书雪片般飞来,防御工事、军械粮秣之需,陡增数倍!军统临危受命,压力如山;镇使疲于奔命,地方凋敝。国库本已空虚,强征暴敛之下,民力凋敝,破产者众。流徙之民己即疫气之源,又汇入污秽之地,致使疫气如风滚草般,一发不可收拾!边患不息,流民不止;流民不止,疫疠难绝!藩王拱卫,亦受此流毒冲击!”
廷尉温涟侧身对身边官员低语了一句,连卫尉赵亢也眉头紧锁,忙私下与霍峻急促交谈。
赵昶听到——“藩王拱卫,亦受此流毒冲击”时,脸色骤变,“顾侍郎所言极是!藩王封地亦危矣,宗庙社稷岂能安枕?须得速断!”
霍峻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也不知说因为顾询此一言触到了他的命门还是其他。
而一向与他政见不和的太常周允则微微颔首,眼中流露几分欣赏,他身侧的典客卿曹禺握紧了笏板,若有所思。
“其三,赋敛无度,民力枯竭。为支应庞大军需及,其他开支,”顾询顿了一下,目光扫过理益,钱丰,与少府沈括,“朝廷赋税一加再加,征饷不断,竭泽而渔。小民破产,富户亦困顿。民无隔夜之粮,身无蔽体之衣,更兼卖儿鬻女,死者曝尸荒野,不及收殓,何谈抵御疫气?此乃釜底抽薪,自毁长城!”
层层递进,鞭辟入里。
温瑾心下有了猜测,见赵昫虽因争吵而显头疼欲裂,但看向顾询的目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于是沉着声音,笃定道,“陛下,此人,颇有周文穆公之姿容遗风…”
赵昫本就欣赏顾询,否则也不会因他与前任‘玉笔’有旧仍将其留在御前兰台任职,早早的扔到温明远手中也让他眼前干净。
此刻听闻温瑾竟将其与名动天下、桃李满朝的先帝重臣大司农兼太师周载之相比,身体不自觉地前倾了几分。
殿内鸦雀无声,连方才争吵最激烈的赵亢、钱丰也一时语塞。黎景明亦凝神屏息,专注地望向顾询。
顾询抬头,见那御座之上的帝王己是前倾着身,目光探究,便继续道:“故此,臣以为,当下防疫之要,首在安置流民,隔绝病患,清洁水源!而非空谈禳灾,或一味弹压封锁,更非迁都或缩减疫坊!”
他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粮食之困,并非京都当下最急之务!江南富庶,仓储丰盈,虽漕运不畅,然京畿存粮尚可支撑数月!当务之急,是开辟临时安置之所,将流民与本地居民尽可能隔开,教授其清洁之法,掘深坑掩埋曝尸,疏浚污染水道!同时,于各坊设‘净水处’,煮沸饮水!病患必须集中隔离于通风良好之所,医者需以布巾覆面,勤加盥洗!此乃阻断疫源、防止蔓延之根本!”
黎景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好!敢任事,方显担当!侍郎一言,条理分明,切中要害。然执行之难,牵涉之广,顾侍郎可有详虑?”
顾询深深一躬,“纸上谈兵,终无大用。臣顾询,愿亲赴城东疫坊,主持安置、隔离、清洁诸事,以身作则,力行此策!恳请陛下恩准!”
掷地有声!
赵朐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目光却锐利地扫过阶下众臣,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他沉吟片刻,声音虽带倦意,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准!授顾卿临机专断之权,总领京都防疫赈济事宜,各部需竭力配合,不得有误!务必尽快平息此祸!”
“臣,领旨!谢陛下!”
————
死亡与恶臭缠着这地方,咳喘,青灰,蝇虫嗡嗡成曲,死者枕地而眠。
顾询己在这待了许久了,久到他也忘了时间,
他一身麻布素衣,蒙着几层浸过药汁的布巾,正在一咳喘阵阵呼吸不能的老者身边把脉施针。他的眼睛沉静温和,轻拍了拍老者,见他神色平定下了才接着下针,将其筋脉调理通顺。
他旁边是仰慕他亲自深入疫区的芹宫学子之一,沈诩,字廷宁。此刻一身短打,也蒙了面巾,正在给病人施粥布药。
简陋搭起的草棚下,挤满了咳喘不止的病人。
几位同样蒙着面巾的太医和民间老医师,正紧张地翻着医书,低声讨论着药方。
“顾…顾大人……”一个年轻的声音带着哽咽响起,是几个穿着芹宫服饰的学子,约摸尚十五六岁左右,也蒙着面巾,用缚绳将袍袖给束了起来。
此时几个少年激动得热泪盈眶,“您……您身居高位,竟亲临如此污秽险地!身先士卒,仁心仁术,真乃我大靖风骨!吾等愿追随大人,效犬马之劳!”
顾询并未停下手上的动作,只是微微侧首,声音透过布巾显得有些闷:“救人性命,何分贵贱险地?尔等有心,去帮那边分发汤药,切记检查蒙面,勤用药水洗手。”他眉心的朱砂在汗水浸染下,红得愈发醒目。
汾宫采芹的学子们奔走相告,顾询被他们奉为士林楷模,声望急剧攀升。
——
廷尉庭内,温涟面前摊开几份密报。
自从顾询第一次出现在朝会时,丞相理益,太师白项及座下门生,军事勋贵,藩王宗亲,皆闻之而动。
几方人马几乎在同一时间将探查的触角伸向了他,但因调查相重,兼他又是不允他人抢功劳的,方才迟滞了半月。
但京都大乱,迟滞的调查此刻因多方角力,反而意外地加速、碰撞、拼合。
温涟的手指划过一份来自旧日同窗、现任梦萍某郡守的口述,又拿起一份盖着陈旧“禹南”印鉴的抄录副本,最后目光定格在一份由心腹刚刚送来的、来自江南某个极隐秘渠道的密折上。
他素来冷峻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了极度震惊的神色,手指甚至微微颤抖——他原以为此人仅是禹南某名儒的弟子,然!
“禹南书院首席门生?!兼是鹿门先生,周文穆公的关门弟子???!”
寂静中只有他的尾音袅袅,温涟霍然起身,来回踱步,眼中算计不断,只觉得云开月明!
周文穆公!!与传说中云游四海,不见踪迹的“听雨先生”沈雩齐名、真正能“振臂一呼,天下才子景从”的禹南北斗!
他的关门弟子、首席门生,竟然隐姓埋名,藏在这京都兰台之中,还在瘟疫中脱颖而出,获得了巨大的声望!
陈循虽也是周文穆公的弟子,然其人先藏得极好,后又是清流派首——又不轻易露面,滑手的很!但终究是他技高一筹。
可也不知陈循受了什么刺激,就这么死了——如今又与‘听雨’之死扯上了干系,终究是无用之物。
梅氏姐弟若在,或可用来搅动梅氏内乱,与北疆的梅永琅打一场擂台——可恨这对姐弟三年间骨头硬得出奇,竟未露半点风声。梅永琅何等人物,若无实据在手,非但动不了他们分毫,反倒会助长其威风。
唯有此人——名剑既出,何愁天下士林不景从?!
温涟心下一动,只要他得到了这把剑,何愁代替不了那梅家的小病秧子?更何愁不能更进一步,进而控制整个江南——尤其是近来给他惹了一身祸的舒郡卢氏!
“快!”温涟猛地停步,声音急促而冰冷,“加派人手,暗中保护顾侍郎!!同时,立刻将此情报,以最隐秘的渠道,分别呈送…”他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权衡——“呈送陛下!用那条线!务必要让密折今天就呈到陛下案头!”
“至于丞相,待陛下看过后再呈,也不迟!”
——
寒风裹挟着雪粒子,打在沈恪那疲惫的神色上,他望着莽莽荒原烽烟四起,忧虑万分。
‘给师父他老人家的信,怎么还未回?不会真的……出事了吧?’
只听身后一阵脚步声,兰攸脸色冻得发青,但裹着件厚实簇新的棉袍并着新的甲胄,料子是北疆少见的细棉,针脚细密均匀——旧的己经被他那便宜表弟扣下了。
沈恪手里捏着刚算完的帐本。见他来了,没回头,将身上梅琮前段时间亲自给他披上的狐裘裹得了一点。
那日梅琮咳着,却执意将裘衣披在他肩上,言说——“敬明身子单薄,北地苦寒,莫要冻病。”
其情恳切,其状堪忧,更让沈恪心头沉重。
“兰兄回来了?殿下和永琅兄那边,可有新的示下?”
兰攸搓着冻僵的手道,“殿下心系大局,前段日子永琅扫穴了蛮子几部,殿下便秣马厉兵全力南下——现也有好些时日了。只嘱我等‘恪尽职守,固守根本,以待天时’。倒是永琅他见我心忧,又慰问我许久,让我们安心。”他顿了顿,语气略显复杂,“他总是这般,体恤……”
沈恪听后叹了口气,转身走到兰攸身边拿着账本给这人看,“永琅兄又托人送冬衣粮药来了——前几日又惦记着给我们打牙祭。这狐裘,他自己病骨支离,还记挂着咱们在这苦寒之地不易……”两人对视一眼,眼中俱是深深的忧虑。
“文渊兄,蛎关又有‘大捷’了?”沈恪语气带着冷嘲,“听说斩获颇丰?京里勋贵的功劳簿,怕是又添了浓墨重彩一笔。可怜边民流徙,尸骸枕藉……”
兰攸冷笑几声,“‘大捷’?驱狼吞虎?用边民的血,染红他们的位子!咬得越疯,他们的位子就坐得越稳!你我,还有永琅殚精竭虑所求的安宁便越遥遥无期!”他的指甲深陷皮肉,咬牙道,“而咱们就该在这鬼地方,替他们收拾烂摊子!眼睁睁看着!”
沈恪沉默片刻,眼中是无奈:“文渊兄,慎言。相家根深蒂固,京里军事勋贵指着北疆‘乱’来保世代勋贵,楚王府指着‘乱’来保免遭‘戍边’之祸,他们三方已是铁板一块。你我,不过是碍眼的绊脚石,被打发至此罢了。”
沈恪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带着一丝执着——“然边境若真能安宁,化‘军统’为郡治,归政中枢,让百姓休养生息,方显其可贵。兰兄掌郡兵守土安民,沈某执掌文书钱粮,治理一方。这才是正途!才是楚州万民之福!亦是永琅所盼!强似如今,空耗民力,坐视相家以‘军统’之名行割据之实,徒令永琅兄忧劳成疾要强!”
兰攸摇头道,“安宁?谈何容易!那些军事勋贵还指着以此立功建业,却又不想真的拼杀,能容得了安宁?还有临川。”
“奉先死得突然,当时永琅便言他长子必不会被问责,如今果然子承父业。奉先在临川经营多年,不仅帮着圣上盯着楚州,也兼北地监察,他留下的远远不止燕山卫,若他的长子能有他几分风采……”兰攸长叹一声,望着阴沉的天空,“也罢,不过一少年,能恪尽职守不添乱就成……只能以待天时了。”
沈恪也望向远方,风雪更急。
他忽然压低声音,带着凝重与化不开的心忧:“文渊兄,京中恐已生惊天巨变!”
兰攸猛地转头:“何出此言?”
沈恪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前日永琅召我深夜密谈,虽言语隐晦,未肯明言,但再三强调京畿恐有剧变!不知怎得,疫疠四起,连藩王封地都遭了殃,宗室震动!永琅断言,此疫与边患同根同源,若流民不绝,则疫疠永无宁日!”
兰攸倒吸一口凉气:“竟至如此?!”
“其二,”沈恪继续道,眼神锐利,“一代大儒‘听雨’,竟无故瘐死诏狱!兼……梅师弟血溅朝堂,染疫身亡!天下士林哗然!学子群情激愤,聚众叩阙,清流汹汹。朝廷已是焦头烂额!”
“听雨?!”兰攸脸色剧变,“朝廷这是自毁长城!不对!‘听雨’关六公子何事?!”
“其中内情,我也不得而知。”沈恪眉头紧锁,摇了摇头,“永琅对此事讳莫如深,严密封锁了消息,绝不允许任何人外传,违令者重惩——可他自己的脸色,那日难看得吓人……只再三告诫,此事万万不可让陛下知晓细情。”
沈恪声音几不可闻,带着石破天惊的意味,“其三,‘玉笔’之死有多处矛盾,牵扯出旧事,京中暗流汹涌,人心浮动!”
兰攸眼中骤然爆发出灼热的光芒,“疫疠横行、学子暴动、帝座蒙尘…京城已是大乱之象!此正是…”
“正是殿下挥师南下,廓清环宇,正位大统的天赐良机!”王恪接口,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与久违的希望。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京城愈乱,殿下南下便愈是人心所向,势如破竹!相家的好日子,到头了!”
两人并肩立于风雪呼啸的戍堡之上,望向南方。我们,或许真的能等到那一天!等到这黑石川,不再是烽火边关,而是安居乐业的‘黑石郡’!
————
饮姝军镇,帅府正堂。
姚召一身半旧戎装,披着一大红旧披肩,甲胄上犹带未及擦拭的暗红血点与刀痕,似染血的山河。
他坐在主位,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疲惫。
连续数月的鏖战,虽击退了南狄蛮骑的数次大规模侵扰,保住了边境几处重镇,但付出的代价亦是惨重。他闻昭阳关破,连夜焚尽粮草,挟关外百姓退回关内。
更令他忧心如焚的,是源源不断涌入的流民潮大量涌入为饮姝后方的姝陵、并长乐、云中、宁洲等腹地,致粮价飞涨——江南安珂、舒郡虽粮仓充足,然那群士绅必然会趁机拿乔——现下,只能寄希望于幽中顾氏能分担压力了!
他左侧是梅琮正妻陆研,这位姝陵梅氏长夫人曲裾深衣,外罩烟软绯纱上贝屑生辉,几根玉簪挽起的坠马髻显的她沉静温婉。
她面前摊开着厚厚的名册,有条不紊的道“自娘子关、断刀口涌入的流民,半月内又增三千余户,大多来自楚州方向。秦侯父女虽勉力支撑,但蛮子凶悍,平昭几成焦土,粮草告急,我已联系幽中顾氏加快运输,必不让秦侯父女孤军奋战。”
“然,流民愈多,妇孺老弱占七成,青壮多带伤残。城西、城南两处粥棚昼夜不息,但姝陵存粮,仅够支撑半月。且,横尸四处,时气渐暖,恐生疫病。”
右侧站着姝陵三川的郡守卫羽,他身姿挺拔,一部美髯垂胸,此时正对着舆图上一处险要之地,双眉紧锁。
“将军,眼下的米价飙升不已,尽管梅氏大力支持。但娘子关等地因平昭之乱导致漕运受阻,朝廷承诺的粮草迟迟未送达。南线的蛮族虽已撤退,然而小规模的侵扰仍旧频发,似乎在试探我军的防御能力。若粮草供应不上,军心不稳,恐怕边防会有失守之危。再加上流民之中,难以确保没有蛮族的内应潜藏,若他们趁机煽动叛乱,内忧外患,情形堪忧。”
姚召捏了捏眉心,沉重的无力感几乎将他淹没。
战场上的刀光剑影他且能以勇武相搏,但这后勤粮秣、流民安置、防务调度,他实属不善,桩桩件件都如同无形的枷锁,勒得他喘不过气。
他下意识地望向门外,目光仿佛穿透千山万水,落在那个他魂牵梦萦、却生死未卜的身影上。
子瑜究竟如何了?对妻子的担忧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
“既明?”
陆研见他忧思深切,轻言道,“粮秣之事,妾已修书家兄,请他尽力筹措,先解燃眉之急。”
“然流民一事,卫郡守所言字字珠玑,妾当竭力相助。”
“妾会设区分别安置,亲自督促医官,备足药材,以防疫病。且青壮者可择身体健全者编入民团,协助巡防、修葺城墙、疏浚沟渠,以换得自家安定!”
卫羽仔细听完了陆研的话语,起身拱手行礼道,“夫人此举,既能安其心,亦可增一分守备之力。下官在此代姝陵百姓,谢过夫人了!”
两人互相道谢,见姚召眉宇间沉郁仍化不开。卫羽上前一步,宽厚有力的手掌重重地拍在姚召的肩膀上,
“将军放心,有下官在,必不让将军有后顾之忧!流民之中,下官亦会加派暗哨,严防死守。”
姚召感受到肩头传来的沉甸甸的力量,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对妻子的无尽挂念,目光重新凝聚在舆图之上。
“好!少君夫人调度安置,卫将军整饬防务,务必固若金汤!粮草,我再想办法!至于京都…”
他眼中掠过一丝寒芒,却终究沉默不语。
“报……将军!北疆八百里加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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