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酥梅语

　　梅苏慕忍下腹中翻涌的恶心,全神戒备地沿隧道而下。隧道很深很长，直通大地深处。
　　越向下去,梅苏慕手中的符纸震颤地就越厉害。梅苏慕救人心切,施展轻功向下飞去,轻飘飘地落在了隧道底端。
　　符纸愈发得滚烫。
　　“你……是谁?!”黑暗中,一道惶恐的声音传来。
　　梅苏慕打了个响指,手中窜起一抹浅蓝色火焰,穿透了这与世隔绝的黑暗。
　　那旁边是一个巨大的铁监,南菩寺的部分弟子被关在里面。缕缕强悍的魔息缠绕在铁栏间,封锁了他们的法力,禁锢了他们的去处。
　　“是我。”梅苏慕沉声道。
　　明亮的火光将梅苏慕的脸映衬得如同被佛光笼罩般神圣,让那些出家弟子直呼“阿弥陀佛”。
　　“梅宗师!真是您吗?我们掌门还好吗?”
　　梅苏慕猛一振袖,那铁监便瞬间灰飞烟灭,束缚众人的力量也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放心,东方那群人都走了。我是刚找到你们,但还没找到你们掌门。你们有什么知道的吗?也好方便我找人。”
　　“不知道,我们只知道崔脤那个王八犊子把住持一个人劫走了……”其中一人轻声道。
　　“没关系,一定能找到的,放心。”梅苏慕宽慰道。随后,他指尖轻掸,几缕以灵力化作的信号疾飞而去,它们会将其他寻人的人引到这来。
　　“你们这身体状况就先别动了,在这等着,我去找你们掌门。”
　　“谢宗师……”
　　“宗师大恩大德,我等没齿难忘。”众人无不感激涕零。
　　梅苏慕摆摆手,转身而去。他重新拿起寻生符,修长的手指在上面轻轻一捻,符纸便瞬间因被注入强大灵力而腾飞在空中。
　　“去找。”
　　符纸围着梅苏慕飞了一圈后便飘然消失在黑暗中。
　　一盏茶的工夫过后,那符纸飞了回来,梅苏慕伸手将其接住紧握,双目微阖。
　　下一瞬,双目陡睁。
　　梅苏慕顺手将符纸塞在怀里,定定地向一个方向而去。
　　当那道玄铁门出现在梅苏慕眼前时,他毫不犹豫地召出祁寒,挥剑猛劈,刹时间,玄铁门在剑气中应声倒地。
　　“滚!你给我滚!!”一声声嘶力竭的咆哮自室内传出。
　　“不是,寂空,你就这么对你的——”“救命恩人”四字未及出口,梅苏慕的声音便戛然而止。在看清眼前之景后,梅苏慕一个踉跄后退一步,猛然转过身去。
　　此时此刻,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看见了什么?他看见了什么!啊——！他要疯了！
　　红烛软榻间,寂空以一个极其屈辱的姿态被缚在榻上,身上还穿着一件……纱制尼姑服……
　　不是……
　　梅苏慕已经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描述崔脤的恶劣行径了。
　　“梅……宗师,是你吗?”寂空的嗓音缥缈无力。
　　“是我。”梅苏慕机械地应道。
　　“我……”寂空哽咽了,太难堪了,太没有尊严了……自己还是出家人,身为南菩寺住持却……破戒了。
　　梅苏慕的心颤了颤,他当然明白对于寂空这个极其自尊的人来讲,被熟人撞见自己的不堪该是多么毁灭性的打击。这本不是他的错,却偏要让他承担错误的果。
　　梅苏慕缓缓倒退至榻前,微振袖袍,解了寂空的绑缚,又脱下外衣递给寂空。
　　“多谢了。”寂空无力地说完这句话后就蜷缩着身子,不再言语了。
　　梅苏慕也没说话，只静静地等待着。
　　良久,榻间传来一声低微的:“梅宗师。”
　　梅苏慕立刻应道:“怎么了?”
　　“我的弟子们……”
　　“你放心,现在应该都救出来了。”
　　寂空轻轻叹了气:“救不出来了,很多都死了……”
　　“什么？！”
　　“崔脤那个孽种,一日杀一个,当着我的面……”说到这,寂空哆嗦了一下,崩溃地哭出了声。
　　“寂空……”梅苏慕垂着头,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
　　“梅宗师,你转过来吧,我……没事。”寂空勉强平息了自己的情绪。
　　“哦，好。”梅苏慕有些僵硬地转过身,轻轻坐在了寂空榻边。
　　就在这时,庾绮年所施的传音咒自梅苏慕耳边响起:“你在哪?找到寂空了吗?用我们去帮你吗?”
　　“不必,寂空无事,我且陪陪他。师兄你们先照顾那些弟子吧。”梅苏慕回应过后,抬手劈灭了四周的红烛,继而用灵力化作几个光团,让其悬浮在四周。
　　寂空缓缓直起身子,向后靠坐在梅苏慕旁边，神情憔悴无比。
　　“我真后悔我当年收他,何苦来?悉心栽培他却换来他欺师灭祖的下场,真是狼心狗肺。”寂空的声音有气无力。
　　“可他究竟是如何隐瞒住有半个魔族血统的身份的?”
　　“我不知道,当初收他就是看他是个孤儿,太可怜,谁知道会这样?”
　　“那你知道他的母亲吗?”
　　“不清楚。”
　　梅苏慕叹了口气,将洛辞轩的话向寂空复述了一遍。
　　“这样啊,那就不难猜了。”
　　“想必这崔盛兰失了仙家门派的身份后,东方嬴云就不能理她了。她若想让她这孩子活下去就必定得想方设法掩盖崔脤的身份。至于她自己,谁知道中途出了什么状况呢?”
　　“阿弥陀佛,也是爱子心切,无可厚非。”
　　“那……那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当然,你不愿意说就不说。”
　　寂空苦笑了一下:“我不知道他对我这份狼子野心是什么时候有的,但我在他暴露身份后确实把他逼得太狠了,也有我的过错。”
　　梅苏慕侧头打量了寂空几眼,没说话。
　　“怎么了？”
　　“寂空,”梅苏慕顿了顿,“你知不知道其实你的容貌……呃,很俊美。”
　　寂空听了这话,看似有一种想翻白眼的冲动,但他还是忍住了,客气道：“没有宗师俊美,还望宗师莫要走我的老路。”
　　“啊?!寂空你这可是杞人忧天了,我那徒弟,”梅苏慕招手比划了一下,“不可能!那么大点个小东西!”
　　“宗师,小东西会长大的。”寂空依旧很客气。
　　梅苏慕呛了一下:“不是,扯哪去了?回归正题，回归正题。”
　　“哦。”寂空叹了口气,“那一次,我南菩寺与东方一族起了冲突,你也知道,他们那一脉最爱惹事生非,四处挑事……”

　　“光头,本君真是看不惯你们这群臭和尚,天天耷拉个大眼皮,张口闭口阿弥陀佛,慈悲为怀,做作。”东方嬴云一边应付着寂空的攻击,一边挑衅道。
　　寂空淡着脸,没做声。但在附近的崔脤听见这话便忍不住了,他狠狠一剑逼开对手,向这边赶来。
　　“不准说我师尊!”崔脤怒喝着举剑猛刺。
　　“啧。”东方嬴云根本没把崔脤放在眼里,不过在接下第一招后他有些惊奇地睁大了眼睛,“还有两下子。”他一挥手,一团魔气向崔脤袭来。崔脤急忙闪身,魔气擦着他的脖颈而过。
　　“咦?”东方嬴云突然愣了一下,眼神定定地落在崔脤身上。
　　见东方嬴云眼神不对,寂空慌忙喝道:“崔脤，退下！”
　　东方嬴云眼现厉色:“来人,缠住寂空!”
　　瞬间,几道身影从四面八方涌来,围住了寂空。而东方嬴云则迅速几招制住了崔脤。
　　“东方嬴云!你干什么!”
　　东方嬴云不发一语,一手扣着崔脤,一手沿着他的经脉按下。
　　随着东方嬴云的动作,崔脤只觉体内有一股蓬勃的力量在奋力向外涌,好像要撕裂他的血肉,拔断他的筋骨。
　　他剧痛难耐,撕心裂肺。但他仍咬牙强忍,瞪着血红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东方嬴云。
　　“别瞪我,孩子,我会让你的生命焕发新生。”东方嬴云轻笑着。
　　“东方嬴云,你到底在干什么!放开我徒弟!”
　　其实,寂空在看到东方嬴云的动作时已经隐约意识到什么了,只是他不想也不愿相信。
　　“回来吧,孩子!”东方嬴云的手指抵在崔脤的额头,魔气浮现间,一个血红色的魔印缓缓显形。
　　只一瞬间,崔脤口中一股黑血涌出,双目泛出血色,周身猛烈地爆发出一团团魔气。乌黑的气流自他周身逸散,衬得他如同修界阎罗。
　　“这……这是入魔了?!”
　　“不是入魔,只是现形了而已。他，本来就是魔!”
　　“不可能!师兄怎么会……怎么会是魔呢……”
　　“这魔印召出就是血红色,难不成他与东方嬴云之间……？”
　　“难怪脾气那么诡异，原来是有魔族血统！”
　　……
　　一时间,两方的人都忘记了交战,全都看向这边,议论纷纷,不可置信。
　　此时的崔脤头疼欲裂,痛苦不堪。他无力地抱着头,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东方嬴云颇为得意地笑着,他俯下身,伸手抚过崔脤沾着血迹的脸颊:“起来,孩子,叫声父君。”
　　“滚开!”崔脤狠狠一掌打落东方嬴云的手,他站起身,踉跄后退几步,抬手哆哆嗦嗦地指向东方嬴云,愤怒至极,“你对我做了什么?你把我弄回去!”
　　东方嬴云闻言哂笑一声,扬了扬眉:“变回去?孩子,我只是唤醒了你原本的血脉罢了,旁的什么也没有。你我骨肉至亲,在我的气息碰到你的那一刻,我就认出你了。”
　　“你胡说八道!”崔脤脸色煞白,“我从师仙门,从小到大身上没有半分魔气，我与你怎么可能有关系!”
　　“那是因为有个法术比较高明的人从你出生的那一刻,也就是你气息最弱的时候,就把你那半身魔族血统锁得彻底。所以除了我与你血脉相连能瞧出外,哪怕是魔尊来了也瞧不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个人应当是你那个天下第一蠢的娘吧。”
　　“不准说我娘！”崔脤怒吼道。
　　“啧,你姓崔,”东方嬴云细细打量了崔脤的脸几眼,上前几步凑到他耳边,用仅能二人听到的声音低语道,“你娘叫崔盛兰吧,嗯?”
　　“你!”崔脤震惊无比地瞪向东方嬴云。
　　“干嘛这副表情?你娘是我搞过的女人里面时间最久的一个,自然印象要深些。”东方嬴云轻描淡写。
　　崔脤听他用这种无所谓的语调说自己的母亲,立时怒火冲天。他咬牙切齿:“你说的都是放屁!我一个字也不信!”
　　“不信?”东方嬴云仰天大笑,“你不信有什么用?这就是事实!你不信,怕是你的师门都信了吧!”说着,他讥笑着环顾了一下四周。
　　刚刚崔脤只顾沉浸在愤怒中,听了这话,他才开始慌张。他慌乱地转头看向寂空,他的师尊也正盯着他,眸色淡淡，看不出太多情绪。但这落在崔脤眼中就是冰冷的怒火,远胜世间的一切刑罚。
　　“师尊!”崔脤“扑通”跪地,狼狈地爬到寂空足边,抓住他的袍角,死死攥着,不肯撒手,仿佛抓着最后的救命稻草。“师尊,你信徒儿……徒儿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徒儿一定想办法把这印子弄没了!……”
　　“够了。”寂空轻轻吐出这两个字,却如同千钧巨石几乎把崔脤压垮。
　　“师尊……”
　　“崔脤。”东方嬴云突然开口,“你放不下你师门没关系,我不强带走你。不过我与仙门打了这么多年交道,寂空这老和尚什么秉性我可太清楚了,他眼里容不得沙子。我赌你早晚得自己过来找我。后会有期。”东方嬴云一招手,魔族一众人刹那间退得干净。
　　“师尊,追吗?”有人小声问。
　　没有回答。
　　空气凝滞了,连风都敛了气息,可怕的寂静。
　　寂空垂眸而立,也没去看一脸惶恐无措的崔脤。良久,他突地一抬手,捆仙绳便将他捆了个结实。
　　此时崔脤已是魔躯,这仙物与他满身魔气相克,只会让他比平时还难受百倍不止。
　　“师尊……”崔脤很无助,很害怕,很绝望。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顺着他的脸庞滑落。
　　寂空仍一言不发,捆着他向回走去,众人急忙紧随其后。

　　梅苏慕听得发怔,发觉寂空停了下来,他回头看去。寂空有些颓然地坐着,目光下垂,落在被勒出深深红痕的手腕上。
　　“我很后悔,”寂空的声音虚无缥缈,“他是我的首徒,所有徒弟里我最喜欢的就是他。我很少罚他,也很少责骂他,但可能是因我修无情道的缘故,我不太会表达我的情感,让他一直误会我不喜欢他。我只是想让他离开,不然他暴露身份留在这,于他,于南菩寺,于整个仙魔两界都是不太平的存在。更何况我身为一派掌门,门内出现魔族,还是魔君的儿子,我怎能徇私?我怎能坐视不理,泰然处之?但我终究……太粗暴,太不近人情了些。”不知不觉间,寂空眼中已蓄满泪水,在浅蓝光晕的映衬下显得脆弱至极。
　　梅苏慕有点发懵,迟疑地问:“你不恨他吗?”
　　“恨,恨啊,恨死了!他杀我门中其他弟子,对我行禽兽之事,我怎能不恨?!但,总因心中有愧恨不彻底,喜欢又喜欢不了……呵,太痛苦了……”寂空长叹一气,仰身向后一靠,眼角泌出了泪水。
　　梅苏慕沉默了,无情道又破功一位!寂空啊寂空,你真倒霉啊!
　　“所以,崔脤对你怀恨于心,勾结东方嬴云他们弄成了如今这个局面?”梅苏慕轻声问。
　　“对……”

　　“崔脤,你当真对你自己的身份不知情吗?”
　　南菩寺内,寂空立于堂上俯视着被捆在堂下的崔脤,冷声诘问。
　　“师尊,弟子是真的不知道……”崔脤费力地磕着头。
　　“你说实话!”
　　“弟子所言句句属实!求师尊信任!”
　　“你不是东方嬴云派来的细作?”
　　“不是的……”
　　“你不是早有预谋?莫非你根本不是崔脤,而是夺舍了他的魔?”寂空那张清冷的面容愈发冷峻。
　　崔脤在这一连声的质疑逼问中几乎发疯。他对寂空的情感早已在极度压抑中病态扭曲,如今被这般对待,他只觉心凉得彻底。
　　“师尊,为什么……不信我?”
　　“你是魔。”声音依旧很冷。
　　“魔便不可信吗?就因为我这身血脉,你就再也不会认可我了吗?”崔脤无力地苦笑着。
　　“仙魔殊途。世俗之理一直如此。”
　　“一直如此,便是对的吗?师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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