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不断

　　傍晚，书香苑小区3栋2单元501。
　　辅导比上一次更加艰难。
　　小浩的心思完全不在学习上，不停地玩笔、看窗外，对纪书漾的问题敷衍了事。
　　王阿姨中途进来送了一次水果，看到小浩心不在焉的样子，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纪老师，你得管管他啊！这样下去怎么行？我钱不是白花了？”王阿姨的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满。
　　纪书漾压下心头的焦躁和身体的疲惫，努力挤出笑容：“阿姨，我在想办法引导他……”
　　“光想不行啊！得有效果！”王阿姨打断他，“上次那题他今天还不会呢！我看你这方法是不是有问题？”
　　纪书漾只觉得一股血涌上头顶，太阳穴突突地跳。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才八点四十。
　　离结束还有二十分钟，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
　　是纪时泽的短信：九点结束。准时出来。我在楼下。
　　纪书漾的心猛地一跳。哥在楼下？他胃疼成那样，还跑来？
　　一股说不清是慌乱还是别的什么情绪攫住了他。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对付眼前的小浩，讲解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躁。
　　九点整，纪书漾几乎是掐着秒表结束了辅导。
　　他匆匆告别，顾不上王阿姨欲言又止的表情，抓起书包就冲下楼。
　　单元门外昏暗的路灯下，纪时泽靠着一棵光秃秃的树干站着。
　　他没穿外套，只穿着那件深色的毛衣，双手插在裤袋里，脸色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异常苍白，嘴唇紧紧抿着，像是在忍受着什么。
　　“哥！”纪书漾快步跑过去，“你怎么来了？你胃……”他话没说完，就被纪时泽打断。
　　“钱拿到了？”纪时泽的声音没什么起伏，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审视。
　　“拿到了。”纪书漾连忙掏出那160块钱。
　　纪时泽没接，只是点了点头：“嗯。走吧。”
　　他转身朝小区外走，脚步有些虚浮。
　　纪书漾跟在他身后半步远的地方，看着他明显僵硬的背影和微微佝偻的肩线，喉咙像被堵住一样。
　　冷风吹过，纪时泽似乎瑟缩了一下。
　　“哥，你……”纪书漾忍不住开口，声音发紧。
　　“家里还有面吗？”纪时泽突然问，声音沙哑得厉害。
　　“……还有一点。”纪书漾一愣。
　　“回去煮点。”纪时泽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胃里……空的难受。”
　　纪书漾看着哥哥在寒风中单薄而隐忍的背影。
　　他想问“你又没吃晚饭吗？”，想问“胃药吃了吗？”，想问“你疼得厉害吗？”，可所有的话都堵在一起，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冬夜里，一声，又一声，敲打着两人之间那道无形的、却又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壁垒。

　　寒风刮过纪书漾的脸。
　　他紧跟在纪时泽身后半步，目光死死锁住哥哥僵硬的背影和微微佝偻的肩线。
　　“哥，”纪书漾的声音在风里发颤，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恐慌，“你……今天胃疼得很厉害？”
　　纪时泽的脚步没停，也没回头。“……还好。”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
　　“药呢？抽屉里奥美拉唑是不是没了？飞宇哥早上……”纪书漾追问的话被纪时泽打断。
　　“陈飞宇跟你说了什么？”纪时泽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
　　纪书漾被他突如其来的质问噎住，下意识后退半步：“没……没说什么。就……就问我你怎么样……”
　　“管好你自己。”纪时泽的声音压得很低，“我的事，不用你操心。操心好你的卷子，你的家教，还有你的前五名。”他转过身，继续往前走，脚步更快了些，仿佛要甩开什么。
　　纪书漾被钉在原地，寒风灌进领口，刺骨冰凉。
　　他看着哥哥决然离去的背影，那枚在口袋里被攥得温热的硬币，此刻又变得冰冷刺骨。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酸涩，快步追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回老城区的路上，只有脚步声在空旷的夜里回响。
　　推开家门，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
　　纪书漾立刻钻进厨房烧水煮面。
　　水壶呜呜作响时，客厅传来纪时泽压抑的干呕声。
　　纪书漾动作一顿，心脏揪紧。他探出头：“哥？要喝水吗？”
　　“……不用。”纪时泽的声音从卫生间传来，带着水声的模糊。
　　纪书漾抿紧唇，沉默地把最后一点挂面下进翻滚的水里。
　　面条在锅里沉浮，像他此刻混乱的心绪。

　　高一寒假。
　　纪时泽大学第一个寒假回家。纪书漾兴冲冲地拿着期末考了年级第一的物理卷子冲进他房间。“哥！你看！年级第一！”
　　纪时泽正对着笔记本电脑看文献，闻声抬起头。
　　他接过卷子，目光扫过顶端的分数，脸上没什么波澜，只淡淡“嗯”了一声。
　　纪书漾亮晶晶的眼睛瞬间黯淡下来，期待表扬的雀跃消失在嘴角。
　　他有些不甘心地指着卷子：“最后那道大题，全年级就我一个做对的！老师说我思路特别……”
　　“思路清晰是基本要求。”纪时泽打断他，目光重新落回屏幕，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物理竞赛拿奖的人，做对这种题是应该的。别骄傲。”
　　“哦……”纪书漾的声音低了下去，捏着卷子边缘的手指微微发白。
　　他把卷子轻轻放在桌上，像放下一个烫手山芋，默默退出了房间。
　　门关上的瞬间，他听到纪时泽低低的咳嗽声。
　　那个寒假，纪书漾再没把任何成绩单拿给纪时泽看过。

　　纪书漾看着哥哥苍白痛苦的脸，那块石头越坠越沉。
　　他想起物理老王中午的警告，想起林筝担忧的眼神，想起竞赛班选拔的悬剑，想起纪时泽那句冰冷的前五名要求……
　　巨大的压力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越收越紧，而他们两人都深陷不同的网上。
　　“哥，”纪书漾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竞赛班下个月有模拟考选拔……老王说我状态再这样，可能……”
　　“选拔？”纪时泽夹面的动作停住，抬眼看他，眼神锐利，“物理竞赛班？”
　　“嗯。”纪书漾点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很重要……对升学。”
　　纪时泽放下筷子，身体微微后靠，审视的目光像手术刀：“所以，你现在的时间，是应该花在啃竞赛题上，还是花在教一个‘听不懂’的初三学生费力赚那一百六十块钱上？”
　　这句话精准地戳中了纪书漾最深的矛盾和恐慌。
　　他猛地抬起头，脸色煞白：“我……我能兼顾！竞赛题我可以在学校……”
　　“兼顾？”纪时泽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一丝尖锐的嘲讽，“兼顾到物理卷子87分？兼顾到在课堂上走神被老师抓？兼顾到回家连道基础受力分析都讲不清？！”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牵扯到胃部，身体晃了一下，手死死撑住桌面才稳住。
　　他盯着纪书漾，眼底是翻腾的失望和更深沉的疲惫：“纪书漾，你告诉我，你到底在干什么？是真心想考好竞赛，还是只想用那点家教钱，来证明你不是‘拖油瓶’？来堵我的嘴？！”
　　“拖油瓶”三个字，狠狠捅进了纪书漾的心脏！那些刻意遗忘的、操场边的议论声瞬间在耳边炸响！他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血色瞬间从脸上褪尽。
　　“我不是……”纪书漾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巨大的屈辱和痛苦，“我不是拖油瓶！我没有！”
　　“那你告诉我！”纪时泽的声音如同寒冰，毫不留情地砸下来，“你现在的选择，是选竞赛，还是选那点家教钱？！选你的前途，还是选你所谓的‘分担’？！选一个！现在就选！”
　　纪书漾被这残酷的二选一逼到了悬崖边。
　　他看着纪时泽因痛苦和愤怒而更加惨白的脸，看着他撑在桌上微微发抖的手，看着他眼中那份深不见底的失望……巨大的恐惧和绝望瞬间淹没了他。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大颗大颗砸在冰冷的桌面上。
　　“我……”他哽咽着，喉咙像被烙铁烫过，“我选……我选竞赛……”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他知道，放弃家教，意味着那个好不容易被承认的“分担”资格，被自己亲手撕碎了。
　　纪时泽看着弟弟泪流满面的脸，听着那声屈辱的“选竞赛”，胸腔里翻涌的怒火像是被这滚烫的眼泪瞬间浇熄了，只剩下冰冷的、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尖锐的刺痛。
　　他猛地别开脸，不再看纪书漾。
　　“好。”纪时泽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耗尽所有的虚弱，“家教的事，我会处理。书香苑那边，我去说。”
　　他扶着桌子，极其缓慢地直起身，胃部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浸湿了鬓角。
　　他强撑着，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挪向自己的房间，背影佝偻得像一张拉满即将崩断的弓。
　　纪书漾瘫坐在椅子上，看着哥哥消失在门后的背影，听着门内传来压抑不住的、剧烈的呕吐声。
　　他死死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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