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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温
祁玉安是被木棉枝桠上坠下的雪块砸醒的。
睫毛凝着的冰碴簌簌落了,他猛地睁眼,刺目的雪光涌进来,又下意识眯了眯。
动了动手指,才发觉自己竟以这般狼狈姿态蜷缩在树根下。后背抵着粗糙的树干,一条腿屈起,另一条腿直直伸在雪地里,半边身子都被积雪埋了去。
最奇的是身上的衣服。
粗布麻衣早被风雪浸得透湿,贴在肌肤上凉得刺骨,可四肢百骸里却无半分料想中冻僵的麻木,反倒漫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暖意。
他试着蜷了蜷脚趾,竟能灵活屈伸,平日里一受冻就发僵的骨节,也没半分滞涩。
“是那坛梨魂酿的缘故?” 祁玉安低声自语,抬手揉了揉发沉的额角。
昨夜他喝得太急,竟就这般在雪地里睡了过去。若非梨魂酿本就有驱寒暖身的效用,这半宿的风雪,他怕是未必能熬得过来。
没再多想,他此刻心头最记挂的,是苏小棠。
那姑娘性子执拗,又生在欲魔一族,对“道侣”“忠诚”的认知本就与世人殊异。
昨夜她虽应下留下,助墨沉霄稳固道心,可依她的脾性,未必真能安分。若真触了墨沉霄的逆鳞,或是被欲毒戾气反噬,后果当真是不堪设想。
祁玉安拍落身上积雪,转身往崖下而去。每一步踏在雪地里,都陷出浅浅一坑,转瞬便被新雪悄然填平。
他满心尽是苏小棠的安置、欲魔一族的动向,还有如何劝墨沉霄暂且收敛戾气,竟未曾留意——
自己走过的足印里,那些本该冻凝的水渍,正以肉眼难辨的速度悄悄化开,留一抹湿润痕迹,旋即又被落雪掩去,无迹可寻。
此时斩魂崖顶,墨海翻涌的结界深处,玄烬的神念如无形之网,悄无声息铺展而开,将那道单薄身影笼入其间。
闻得他低语那句“是那坛梨魂酿的缘故”,玄烬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蹙。
蠢货。
凡俗酒水哪有这能耐,抵得住斩魂崖夜半的寒冽?平日里瞧着倒还敏锐,怎的此刻这般糊涂。
这人昨夜还浸在颓唐里,宛若将融的残雪,今日眼里那点光倒又回来了,急匆匆的模样,想来又是去管旁人的闲事。
看来是把自己当垫脚石惯了,自身尚且难保,偏要妄图将所有人都托举起来,不自量力得可笑。
待那人走远,雪地里只剩深浅不一的脚印、碎掉的半截酒坛与两只空碗。
斩魂崖骤然显得空旷,魔气翻涌的间隙,竟能听见雪粒落在结界上的轻响,一下下,敲得人心烦。
玄烬指尖魔气漫不经心卷着雪沫,百无聊赖间,心中忽生找点事做的念头。
此时喉间莫名泛起昨夜那杯酒的滋味,寡淡中带着微涩,还缠了一缕挥之不去的“人味”。
有什么好想的?远不及他在混沌天域饮过的仙酿。
那些琼浆入喉时,裹着星辰碎裂的清辉,带着天地初开的凛冽,哪似这酒,沾着满是凡尘的累赘气息。
不然,便去混沌天域一趟,取些仙酿回来。
——
祁玉安刚至蚀心殿前,便见一道熟悉身影立在晨光里。肩背绷得笔直,目光沉沉投向远方,似在凝神眺望,又似在暗自出神。
那人一手自绯色披风下探出,骨节分明的指尖正反复摩挲着一支莲花簪。
清透玉质在指腹下泛着冷光,那动作里藏着难掩的焦灼,分明是在等待着什么。
祁玉安心头一沉,后背瞬时沁出薄汗。墨沉霄定然发觉他彻夜未归。以这人的性子,怕是早已在心里盘算了百种他“叛逃”的可能,只等着他撞上门来。
对方显然也瞧见了他,几步走下台阶迎上前来。玄靴踩在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祁玉安双脚似被钉在原地,屏息打量来者:
墨沉霄衣襟系得一丝不苟,领口还别着一枚银质暗纹扣,那纹路精巧细腻,绝非他平日会留意的样式——分明是身侧有女子悉心照料,才会有的妥帖模样。
这般看来,昨夜两人相处该是和睦。祁玉安试着想让自己松快些,可撞见墨沉霄打量他的眼神,刚松下的气又猛地憋了回去。
那视线似带着钩子,从他凌乱的发梢扫到沾着雪泥的衣摆,终是落回他带着酒气的唇边,神色里翻涌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阴翳。
默默避开对方视线,他将吐息压得更轻。
墨沉霄最厌他把心思放在旁的事情上,此刻瞧见他为不相干的人事弄得这般狼狈,少不得又要折腾一场。
预想中的责难并未落下,头顶忽然一暗,一件带着体温的绯色披风劈头盖脸罩了下来,将他裹了个严实。
墨沉霄的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耳尖,带着灼人的热:“斩魂崖顶那般寒冽,喝了酒还敢宿在那里,是嫌命长?”
祁玉安心猛地一紧,更添了层惊惶,墨沉霄竟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去处。可对方话里虽带点嗔怪,往日那股暴戾之气却淡了许多。
那人抬手替他拢好披风、系上系带,声音竟还在往软里放:“先去换身衣服,我和苏小棠在偏厅等你用早膳。”
祁玉安整个人都是懵的,实在猜不透墨沉霄的心思。
这人前几日不过因几块糕点便将他困在暗室百般折辱,如今自己在斩魂崖顶宿了一夜,他反倒温柔得近乎反常。
可他不敢问,只能顺从地点头,转身往住处走去。
侍从送来一套新裁的道袍,月白锦缎上绣着暗纹云絮,针脚细密,领口袖口镶着银线,穿在身上恰好合身,分明是照着他的尺寸量身定做。
那衣料考究、做工精细,绝非一朝一夕能成,显然是早早就备下的。
墨沉霄为他准备衣物本没什么特别,毕竟他向来习惯掌控一切,连衣食住行都要按自己的心意安排。
但偏偏在这个时候拿出来,这般刻意的妥帖,反倒透着说不出的怪异,祁玉安心里越发觉得反常,没底得厉害。
去往偏厅的路上,他走得极轻,脚下像踩着薄冰,生怕稍重一分,便会踏破眼前这层虚假的平和。
推开门,便见墨沉霄坐在主位,苏小棠在他右侧,少女指尖绞着帕角,眉眼间带着几分羞涩的亲近。
见他进来,墨沉霄抬了抬下巴:“过来坐。”
祁玉安依言抬步,走向对面的空位刚要俯身落座,却突然听得一声轻啧,那人抬眼递来个眼神,示意他往近旁来。
他只得转步往主位左侧去,刚要落座,那人却先一步勾住椅腿,将那把梨花木椅往自己身侧又挪了半尺。
心头泛起一丝不自在,可眼下这般光景本就诡异得紧,他哪里还敢自讨不快,只得听话坐下。
椅边距墨沉霄的袍角不过寸许,对方身上萦绕的魔气似有若无漫过来,缠得他气息都滞了半分。
墨沉霄亲自执起白瓷汤勺,舀了一碗青芷梨花汤推到他面前:
“喝了暖暖身子,解解酒气。”
他垂眸望着碗中浮动的梨花瓣,墨沉霄的目光却落在他睫羽上,眸色沉沉,竟带着几分近乎专注的耐心,等着他饮下。
祁玉安只得端起碗,缓缓喝下那汤。喉结滚动间,温热的汤汁滑过喉咙,裹着淡淡的梨香,可舌尖尝到的,偏生是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涩。
余光里,苏小棠搁在膝头的手悄悄攥紧了帕子,指节泛白,帕上绣的缠枝莲,都被捏得变了形。
“尊主。”苏小棠忽的开口,纤纤玉指捏着竹筷,夹起块粉白桃花糕递到墨沉霄手边,声线甜软,似浸了蜜的泉水,“这是我今早亲手蒸的,您尝尝?”
她刻意将 “亲手” 二字咬得软糯,眼尾却如淬了锋的柳叶,飞快扫过祁玉安,带着毫不掩饰的宣示意味。
那人的视线终是从祁玉安脸上挪开,落在那块粉白糕点上,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下,像是嫌她扰了什么。
终究未曾推开,只淡淡“嗯”了一声,却没再看那糕点,反倒执起玉勺,又往祁玉安碗里添了两勺莲子百合羹:“这道甜品温补,你昨夜受了寒,多吃些。”
余光里,苏小棠捏着筷子的手肉眼可见的猛地收紧,指节泛白得像要嵌进竹筷里,方才还带着柔意的目光骤然冷了几分。
背脊僵的厉害,祁玉安只觉得每口饭都吃得格外艰难。
墨沉霄的殷勤像张密不透风的网,裹得他喘不过气 —— 芙蓉鱼片、水晶虾饺被不断夹进碗里,堆得像座小山,仿佛不将碗盏填满绝不罢休。
苏小棠的目光则像淬了毒的针,扎得他坐立难安,偶尔搭话问起魔宫景致或功法修行,都被墨沉霄寥寥几字挡回,语气里的疏离如冰壳般冷硬,冻得她再不敢开口。
祁玉安默默数着碗里的米粒,只盼这太过窒闷的早膳能快点结束。
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桌沿,直到指腹泛白,终于听见墨沉霄放下玉筷的轻响。
心头一松,他几乎要立刻起身告退,却听那人用平静无波的语调开口,像块石头砸进刚要平静的湖面:
“祁玉安,你跟我来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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