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重组中

　　“你要到哪去呢？”听出王荣涧嘴里的遗憾意思，冯晓问道。

　　“经济不好，稳定的工作不好找了……你知道经济改革吧？”王荣涧从背包里找出一本教材，看了两眼，有点不舍得，还是递出去，“金融风暴，要加入WTO了，市场经济也要改革，以后没有固定工，只有合同工了。”

　　是本物理科学教材，不算新，内页标着黑墨水的笔迹和折角，冯晓接过去，放在背包的最里层，疑惑道：“那你们怎么办？”

　　“大家都一样，没有留给我们的岗位，只能再回到市场上，我们准备到南方去，那一片有政策扶持，工作机会多。”

　　“不上学了？”冯晓的手按在背包内层，书本沙沙的触觉还停留在手心上。

　　“先找点工作吧……先有经济，再决定知识，现在没有这个条件。”

　　冯晓点点头，把另一沓论文资料放进背包最底层，拔开上面铺满的瓶盖，又埋回去。

　　“帮我跟冯老师问声好，我那还有点资料，反正现在也……还没整理出来，改天拿给你。”王荣涧翻了翻背包里的文件，没找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教材和资料和废报纸分开，放进抽屉里，等所有资料看完以后，这些纸张都会被卖掉，压缩成一团带到回收站，重新粉碎利用。和冯立菁给她看的书一样，都是有关宇宙空间的科普，在一些论文中还有详细的释义，也许是王荣涧在上面的标注和笔绘吸引了她的注意——一个位于人马座的团块状星云，在距离地球几千光年的宇宙空间深处，它的中央恒星已经死亡，是一颗已经耗尽燃料的类太阳恒星，外层被抛入宇宙，只留下一个超高温的白矮星核心，外层被尘埃云覆盖，暂时无法观测。伴随着不同色彩的氢、氧、氦气等高温离子气体，温度极高，且极其明亮，呈现出双向喷射的团块状气体云。没有亲眼见证，光是靠想象就绘下了星云的图谱，在宇宙中还有多少这样的存在呢？

　　在几亿光年外的宇宙空间里，还存在着超大结构的宇宙纤维，横跨几十亿公里，质量相当于几百万亿个太阳，成为宇宙网状结构的一部分，数个星系团像串珠一样排列在这条纤维上，质量巨大到可以扰动周围星系的轨迹，甚至会影响到宙微波背景辐射的信号。在天文观测设备不断升级的未来，或许能发现更多超越它的规模的宇宙结构。宇宙就像细胞之于人体，一切都在运动变化，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所有一切都遵循着它的规律。

　　冯晓从队里翻土回来，看到过道边上的王荣涧，抱着一个大纸包，用旧报纸封起来的，里面是教材，还有几本刊物、小说。看到冯晓过来，他把纸包捧着递过去。

　　“什么时候的车？”冯晓问，“这真的没有合适的工作了吗？”

　　“钢厂都散了，工人阶级都开始卖冰棍，修车子，我一没技术，二没门路，只能往市场里走啊，”王荣涧道，“汇丰高速边上有个招工的，就是太远，国家那边的科研项目，工作单一，现在铁饭碗也不好端了，进去了再出来，还有市场竞争力吗，你说有谁敢做呢。”

　　“什么项目？”冯晓也知道高速周围有地方在招工，似乎已经是去年的事了。

　　“不知道，还没具体问呢，估计是搞天文观测的，”王荣涧道，“带头的张霖是科大天体物理系教研室的主任，听说是研究恒星物理、太阳/物理和射电天文三大方向。”

　　汇丰高速偏僻，中心地势高，因为路没有修好，一到雨天或者艳阳天，路面都会断层，黄土和泥沙搅在一起，周围的人都知道这一片不好走，宁愿绕行到另一条高速，都不会选择走这条。周围的土地原来是块荒地，本来在规划里要在这里建一栋居民楼，承包这块地的承包商带工队来打了个钢筋，钱和文件没跟上，直接烂尾了，跑了。前几年还有人在上面建了个大棚，顶架的保温灯还没搭好，村干部就来了，被人举报，不能私自占用土地进行生产经营。大棚骨架拆了以后，还剩一点保温膜，开始有人在周边种起菠菜、萝卜，大概是周边居民的，谁也没说谁。这么多年了，一直没人来开发这片地，种着菜的地方还有人打理，其余地方基本上跟荒地没什么两样了。近几年还有人把自家坟头迁到较高的地上，左边环山，右边平坦，除了附近的几户人家，平时基本没什么人来管理。

　　冯晓到队里找工的时候，有时候会路过这片高速，有些村民也会雇人翻土。松的土壤比河堤边的湿土好翻多了，地里有时候会挖到几条钢筋头，往上的部分已经被切掉了，只剩深埋在地基里的几段钢筋。挖土的次数多了，大概知道钢筋定在什么地方，基本都会避开。有时候铁杵子挖到钢筋条上，哐当一声震得手抖……去年一段时候，就看到过一群工队的，拿着图纸过来，还有测量工具，好像是在检查数据，后来看见工队的人在往高速附近运建筑材料。奇怪的是没人举报，这回工队也没有跑。冯晓猜想大概是国家项目的缘故。

　　王荣涧想了想，道：“我下周二下午的火车呢，跟几个同学一起。”

　　“哦……”

　　“我同学这还有点报刊，带不走了，你要就拿走，拿去看看，要把握时代变化，走在前锋啊。”

　　报刊上全是和经济有关的描述，冯晓了解得很少，跳着看了两眼，几乎全是在讨论市场和未来经济规划。重点强调了一点，不改革就没有出路，未来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建立市场竞争的机制，允许私营个体户和乡镇企业的发展，彻底打破大锅饭和铁饭碗的桎梏，将设立几个区域作为首先开放的窗口，有相应配套的特殊政策，吸引技术和外资支持，打破旧有经济模式，市场经济将会迎来一场重启和升级。“市场”和“经济”两个大字就标在排版的正中央，冯晓知道，和所有的政策一样，时代又将迎来新的变化。

　　在南方那片崭新的区域，似乎一切都是新的机会，冯晓点头道：“时代在变化。”

　　“在这也没什么工作，要不要一起投身到市场去？”王荣涧道，“北方的经济彻底死了，这片土地上搅不活了，投资都不过来，饭碗都端不上了，更别谈其他的了……”

　　“我不用，你去吧。”冯晓道，她没考虑过要离开。

　　“你有文化，虽然没有高中文凭，说不定能进公司，”王荣涧提示道，看向冯晓的眼神有些遗憾，“现在有文化，能识字的人其实不多，公司和各企业缺的就是知识分子，你要是有能力，有没有文凭都没关系，大不了到时候赚到钱了再考证补回来。”

　　“多可惜啊，”看着一无所知的冯晓，王荣涧叹了口气，道，“你这个年纪，不上学，现在工厂也关停了，没什么好工作，光是在队里打零工怎么成呢？还是要往外走，外面的机会太多了，你只要肯干，把握住机会，肯定能赶上市场经济这趟快车，哪还用这么辛苦的工作。”

　　“我只会物理科学，不了解市场经济，也不知道怎么做。”冯晓道。

　　“只要识字就行嘛，人的眼睛也不能总是往上看，往上看都吃不饱饭，你看现在包分配也没了，再不早点找出路，你的知识都浪费了。”

　　冯晓嗯了一声。对于这个时代，这片土地，她没有任何想法。知识也好，经济也好，一切好像跟她没什么关系，没有什么是不会变化的。她觉得自己是一个游走在时代边缘的旧瓶盖，偶尔被卷进浪潮时，偶尔又被拍打在岸上。

　　楼下有孩子放学的声音，在过道和楼梯上跑跳，冯晓听到有孩子在背课堂上学到的乘法口诀，在小学的课堂上，她也曾学习过同样的知识。每学到一个新的内容，都会让她的身心感到少有的平静。安静、平和，没有人群，也没有争斗……所有的科学知识，都曾成为她心灵上的避风港。

　　把纸包塞进背包里，因为教材太多，只能一本一本拆出来，像压纸板一样挤在一起，把小小的背包撑出了一个很大的轮廓，几乎要满出来。冯晓抽出其中几本报刊放在臂弯里，转身要走，王荣涧道：“看了教材，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写信交流，南方那边都能收到。”

　　“写信？”冯晓有点没意料到。除了冯立菁，她没有和其他人讨论的习惯。

　　“对的，教材有很多新知识，我们当时学的时候都是老师在旁边带着，要不然都看不懂呢，小冯啊，不要担心打扰我，我知道你喜欢物理科学，要是有不懂的问题，都可以问的啊，”王荣涧抽出一张白色的纸条，上面写了他的通信地址，“你在地址上写，往这送就行。”

　　“好的……谢谢……”冯晓接过纸条，放进背包的夹层。

　　“有不懂的，记得问啊。”王荣涧道。

　　“……我会的。”

　　想起还有什么应该说的，冯晓想了想，招手道：“一路安全，一路顺风。”
　　她转身，几乎是捧着背包，两只手臂把背包里的资料箍住，穿着蓝白的衬衫，齐肩的短发飘在下巴，在这个年纪略显消瘦的身影，一点一点消失在楼道的拐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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