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夜事务所

作者:顾久安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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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厌(2)



      06.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
      那日褚辰本该来的,朱厌在山巅等了整整一天,从日出等到日落,山下的山道始终空荡荡的。野果在怀里揣得发蔫,窝窝头的温度早就散了,他却还是蹲在白玉上,尾巴尖随着渐沉的暮色一点点垂下去。
      “这小子,该不会是忘了吧?”他喃喃自语,爪子在白玉上划出细痕,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焦躁。
      第二天,他忍不住往山下跑了半截。远远望见褚辰家的茅草屋,烟囱没冒烟,院门关得紧紧的,不像往常那样敞开着,能看见褚辰娘在院里晒药草的身影。
      他不敢再靠近。人间的规矩他不懂,只知道凡人不喜陌生的窥探。可那紧闭的院门像块巨石,压得他心口发闷,转身回山时,连脚步都沉了许多。

      又过了三天,褚辰还是没来。
      朱厌彻底坐不住了。他化为人形,白色头发用布带束得整整齐齐,连总翘起来的耳朵都被死死按住后强行缩了回去,往山下的村子摸去。他躲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上,看见几个村民聚在井边闲聊,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地飘进他耳朵。

      “……褚大夫真是可怜,好心没好报啊。”
      “谁说不是呢?救了那伙兵痞的头头,反倒被赖上了,说他通敌……”
      “昨天下午被捆走的,褚家小子追着囚车哭,被兵卒一脚踹倒在地上,啧啧……”
      朱厌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像被巨石砸中。通敌?囚车?褚辰被踹倒?那些他最害怕的人间字眼,此刻像淬了毒的刀子,扎得他浑身发冷。
      他猛地从树上跳下来,白衫被风掀起,像只失控的白鸟,朝着村外狂奔。他记得褚辰说过,镇上的官差抓人,都会往县城的方向去。

      风在耳边呼啸,路边的草木飞快倒退。他第一次觉得,原来人间的路这么长,长到他用尽全身力气奔跑,却还是看不见尽头。路过一片荒滩时,他看见地上有滩暗红的血迹,旁边散落着半个窝窝头,玉米面混着泥土,被踩得稀烂,旁边还有一串糖葫芦。
      是褚辰带给他的那种窝窝头,还有他答应自己的糖葫芦。
      朱厌的脚步顿住了,指尖死死攥紧,指甲嵌进掌心,渗出血珠也浑然不觉。他仿佛能看见少年倒在这里,手里还攥着给山妖的吃食,被兵卒的靴子狠狠碾过,疼得蜷缩在地上,却还是咬着牙不肯松手。

      “啊——!”
      一声怒吼撕裂了荒滩的寂静。朱厌浑身的白毛炸开,在人形与原形间痛苦地扭曲。他看见自己的指甲变得尖利,眼瞳染上猩红,连空气都开始震颤——那些被他死死压住的妖气,那些藏在血脉里的蛮荒之力,此刻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他想起老道说的“见则大兵”,想起人间对“朱厌”二字的恐惧,想起那些兵戈相向的画面。从前他总以为是自己晦气,才会撞见那些血光,可现在才明白——不是他带来了战乱,是这人间本就藏着吃人的野兽,而他,不过是被逼着露出了獠牙。

      “把人还给我——!”
      他朝着县城的方向狂奔,妖气所过之处,草木枯萎,山石崩裂。路过的兵卒听见响动,举着长矛围上来,刚要呵斥,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掀飞,重重砸在岩壁上,哼都没哼一声就没了气。
      朱厌不管不顾,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褚辰,找到那个会笑着递给他窝窝头的少年,把他从那些带血的囚车里抢出来。
      县城的城门就在眼前,高耸的城墙挡不住他的妖气。守城的兵卒吓得瘫在地上,手里的弓箭“哐当”落地,眼睁睁看着那团白毛疯魔般撞开城门,冲进街巷。
      “在哪?!”朱厌的声音带着妖气的嘶哑,在市集上空回荡。百姓们尖叫着四散奔逃,店铺的门板被撞得粉碎,他却像没看见一样,循着那点微弱的、属于褚辰的气息,往县衙的方向冲去。

      县衙的大堂里,几个官差正围着酒桌划拳,地上扔着件灰扑扑的粗布短褂,上面沾着血迹。朱厌一眼就认出来——那是褚辰总穿的那件。
      “他在哪?!”他猛地掀翻酒桌,酒水菜肴泼了一地,官差们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往桌底钻。
      “在……在牢里……”有个官差抖着嗓子喊,“那小崽子……不肯说他爹的下落,被……被打晕了……”
      朱厌转身冲向牢门,指尖弹出利爪,“咔嚓”一声撕开铁锁。昏暗的牢房里,褚辰蜷缩在草堆上,额角淌着血,嘴唇干裂,身上的衣服被打得破烂不堪,却还是死死咬着牙,不肯发出一点声音。

      “褚辰!”朱厌冲过去,小心翼翼地抱起他,指尖触到少年冰冷的皮肤,心像被生生剜掉一块。
      褚辰艰难地睁开眼,看见那双熟悉的白耳朵,浑浊的眼神里忽然闪过一丝光亮。“朱厌……”他虚弱地开口,声音细若游丝,“我没说我爹……也没说你……”
      他怕官差问起自己总往山里跑,怕他们知道朱厌的存在,怕那些带刀的人找到那只大白猿,所以被打得再疼,也咬紧牙关没松口。
      朱厌抱着他的手开始发抖。他活了上千年,见过最凶狠的精怪,听过最恶毒的诅咒,却从没像此刻这样,被一句话扎得五脏六腑都在疼。这傻小子,自己都快没命了,还在惦记着他这只“恶妖”的安危。
      “别说了。”他用毛茸茸的尾巴裹住褚辰,试图传递一点暖意,“我带你走。”

      他抱起少年往外冲,妖气在身后卷起狂风,县衙的屋顶被掀飞,砖墙“轰隆隆”倒塌。那些追赶的兵卒被妖气扫中,瞬间化为齑粉,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
      朱厌没回头。他不敢看那些血光,不敢看自己爪下的杀戮——他终究还是成了人间传说里的恶妖,成了那个走到哪里,哪里就有灾荒的朱厌。
      可怀里的褚辰轻轻动了动,手抓住他的衣襟,像抓住救命稻草。
      “别……别杀人……”少年的声音气若游丝,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执拗,“他们……他们也是被逼的……”
      朱厌的脚步猛地顿住。狂风在耳边呼啸,妖气在体内翻涌,可少年的手那么轻,那么暖,像块温润的玉,瞬间压住了他所有的戾气。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褚辰,少年的脸苍白如纸,却还是睁着眼睛望着他,眼神清澈得像山涧的泉水,映出他此刻狰狞的模样。

      “好。”朱厌听到自己说,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不杀了。”

      他转身往城外跑,这次没有再伤及一人。妖气收敛了许多,只在周身形成一道屏障,挡住那些飞来的箭矢。他要带褚辰回小次山,回那个只有野果和白玉的地方,那里没有兵卒,没有囚车,只有干净的风,和永远不会伤害他的山妖。
      跑到荒滩时,褚辰的呼吸越来越弱。朱厌慌了,用脸颊蹭着他的额头,试图传递一点温度:“撑住!马上就到了!山上有最好的草药……我去给你找……去找那种你第一次来的时候,想找没有找到的草药……”
      他明明知道小次山长不出草药,也明知道褚辰记得山上没有草药,却还是像疯了一样念叨着,好像只要说了,少年就能听见,就能像往常一样,笑着说“谢啦”。
      褚辰的嘴角忽然牵起一抹笑,很轻很轻,像一片桃花瓣落在他的衣襟上。
      “朱厌……”他气若游丝,“我前几天给你带的窝窝头……你还没吃完……”
      “我吃!我都吃!”朱厌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砸在少年的脸上,滚烫滚烫的,“你醒过来,我天天吃你带的窝窝头,好不好?”
      少年没再说话,手从他衣襟上滑下去,彻底没了声息。
      山风呜咽着掠过荒滩,卷起地上的血痕和碎窝头,像一曲无声的挽歌。朱厌抱着少年冰冷的身体,站在空荡荡的荒野里,忽然觉得,这人间的风,比小次山最寒的雪,还要冷上千万倍。

      他终究还是没能护住他。那个说要跟他做朋友的少年,那个把人间的暖意递给他的少年,最终还是被这人间的刀光,碾碎在了他的怀里。

      07.
      事务所里静得可怕。
      桃屋刚沏好的茶还冒着热气,青绿色的茶汤在盏中轻轻晃悠,映出朱厌苍白的脸。他的白头发垂在肩头,遮住了半张脸,只有紧抿的嘴唇,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寒意。
      三七攥着烟杆的手微微发颤,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得她眼底的红血丝愈发清晰。文卿的卦盘不知何时停了转动,铜纹里的天缺仿佛也屏住了呼吸,整个屋子只剩下朱厌压抑的呼吸声。
      “后来呢?”穗禾的声音轻得像飘落的雪,尾音里裹着丝不易察觉的颤。他望着朱厌指间那枚蒙尘的玉,恍惚间又看见阿鸾消散时的微光,那种攥不住的钝痛再次漫上来,堵得胸口发闷,连呼吸都带着滞涩。
      朱厌抬起头,眼瞳里蒙着层雾,像是还浸在当年荒滩的血水里。“后来……”他的声音被砂纸磨过似的,每一个字都带着砂砾的糙,“我把他背回了小次山。”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玉上的黑斑,指甲缝里仿佛还沾着赤铜矿的红锈:“顺路去看了他娘。”说到这儿,朱厌的喉结滚了滚,像有块烧红的烙铁卡在喉咙,“乡亲们早把消息透了过去——丈夫被兵痞抓走,儿子也没了音讯。”
      寒风从窗缝钻进来,卷起他颊边的白发。
      “那妇人疯了。”朱厌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要被风声吞没,“见了我就笑,说褚辰去山里采野果了,让我等等,他很快就回来。”他从怀里摸出个褪色的布包,里面裹着几枚剩下的,被磨得发亮的碎银,和朱厌一点都不配,“我留下了一部分碎银子,给邻里磕了头——活了千年,头回给凡人下跪。”
      破布包上还沾着点干硬的泥,是当年褚家院子里的土。“让他们多给她端点热粥,天凉时给她添件棉衣。”朱厌把布包攥得死紧,指节泛白,“我说……褚辰托我来的。”
      玉上的黑斑在灯光下泛着乌光,像极了那天荒滩上未干的血。朱厌忽然低头,用额头抵着冰冷的玉面,声音闷得像从地底下钻出来:“她到死都以为,她儿子只是采果去了,还会回来的。”

      他们回了那座只有石头与草木的山。
      朱厌抱着褚辰,一步一步往赤铜矿深处走。少年的身体在怀里越来越沉,像揣了块浸了寒水的赤铜,冻得他指尖发麻。矿洞深处泛着暗红的光,矿石上凝结的水珠滴落在地上,“嘀嗒、嘀嗒”,敲得人心里发空。他用爪子刨开最暖的矿脉,那里的赤铜带着地底的温度,摸上去像捂热的烙铁。泥土被他一点点扒开,指甲缝里嵌满了暗红的矿渣,磨得生疼也浑然不觉。
      坑挖得很深,足够把少年裹在最厚实的矿层里。他小心翼翼地把褚辰放进去,调整了三次姿势,才让少年躺得舒服些——像平时在草地上晒太阳那样,手脚舒展,仿佛只是睡着了。朱厌蹲在坑边,用毛茸茸的爪子拂去少年脸上的血污,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琉璃。额角的伤口还凝着暗红的血痂,他用舌尖舔了舔,试图舔去那点刺目的红,却只尝到苦涩的铁锈味。
      他从洞口拖来最软的荒草,是山涧边刚抽芽的那种,带着露水的湿意和青草的甜。一层一层铺在少年身上,直到把那身破烂的短褂盖得严严实实,连衣角都没露出来。做完这一切,他才想起褚辰怀里的硬物——是那块莹白的玉片。
      朱厌伸手去摸,指尖触到布包的瞬间顿住了。这玉是褚辰从山脚下撬来的,上次见面时非要塞还给他,说“说不定能派上用场”。他记得少年当时的眼神,亮晶晶的,像藏了两颗星子。后来这玉就一直躺在褚辰的口袋里,没换钱,没当掉,就这么揣着,像揣着个郑重的约定。
      朱厌把玉片捏在掌心,莹润的质地却透着刺骨的凉。他低头看着坑里的少年,忽然想起褚辰说过的话——“我就是想跟你做朋友,没有缘由的”。原来这玉不是要还给他,是少年偷偷藏着的念想,想着下次见面时,能笑着说“你看,我替你收着呢”。
      他把玉片轻轻放在褚辰胸口,贴着少年心脏的位置。那里早已没有了起伏,可朱厌总觉得,只要压着这块玉,说不定明天太阳升起时,少年就能睁开眼,伸手把玉拿起来,笑着问他“今天摘了什么果子”。
      泥土被一捧捧盖回去,赤铜矿的暗红渐渐淹没了那抹青白。朱厌蹲在新填的土堆前,用爪子在上面刻了个歪歪扭扭的符号——是褚辰教他写的“辰”字,笔画简单,却刻得极深,连底下的矿石都裂开了细纹。
      矿洞里的水珠还在滴落,敲在空荡荡的矿脉上,像谁在哭。朱厌蜷缩在土堆旁,毛茸茸的尾巴把自己裹成个球,鼻尖抵着冰冷的矿石。他不敢化为人形,怕看见自己那双沾了血的手,怕想起荒滩上少年最后那抹轻得像羽毛的笑。
      山风从洞口灌进来,带着外面野果的甜香,是褚辰最喜欢的那种。可这一次,再也不会有少年笑着跑进来,扬声喊他“接着”了。只有那块压在土堆上的玉,在暗红的矿光里,泛着一点莹白的冷光,像颗不会亮的星。

      “后来,我把它又刨了出来。”
      朱厌的指尖反复摩挲着玉片边缘,那处被褚辰常年揣在怀里磨出的弧度,此刻硌得他掌心发麻。矿洞里的寒气顺着指缝往骨头里钻,可他握着玉的手却滚烫,像握着团烧不尽的余烬。
      “埋了整整三十年。”他忽然开口,声音里裹着矿洞深处的潮气,“这三十年里,我天天蹲在那堆土前发呆。有时候化原形,把白毛蹭得沾满赤铜锈;有时候变人形,就对着土堆说话——说今天哪棵果树的果子熟了,说山脚下的野菊开了又谢了,说我又挖着块特别亮的白玉……”
      他低头看着玉片上的黑斑,那团乌沉沉的印记像极了当年褚辰额角的血痂。
      “直到第三十年的惊蛰,山上下了场特别大的雨,雨水把土堆冲塌了一角,露出点布角来。”朱厌的喉结滚了滚,指节捏得发白,“我忽然就疯了似的刨开泥土,指甲断了三根,血混着泥往矿脉里渗,才把这块玉扒出来。”
      玉片在他掌心转了个圈,莹白的光映着他眼底的红。
      “那会儿我才明白老道的话。”他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点自嘲,又有点恍然,“他说小次山有宝贝,能派大用场。我以前总以为是藏在矿脉深处的奇石,是能补天填海的神物——却忘了,褚辰第一次上山时,口袋里揣着半块干硬的麦饼,眼里带着找不着草药的急;他第二次来,布包里裹着温乎的窝窝头,笑起来能把山涧的冰都融了;他最后一次来,怀里就揣着这块玉,说‘等我娘好了,就来听你讲山里的事’。”
      朱厌用指腹蹭过黑斑边缘,像是在抚摸什么易碎的东西。
      “这山上最金贵的,从来不是那些能换钱的白玉赤铜。”他望着窗外的风雪,声音轻得像叹息,“是他肯对着我这只‘恶妖’笑,是他明知道我会带来祸事,还敢伸手碰我的爪子,是他到死都攥着这块玉,没说过一句怕我。”
      他把玉片举到眼前,透过那层乌斑看向天光,仿佛能看见当年的少年举着野果冲他笑的模样。“若我们只是陌生人,他见了我只会像见了恶鬼似的跑;若他怕我,第一次见面就该举着柴刀劈过来。”朱厌的指尖微微发颤,“可他偏不。他给我带人间的吃食,听我讲山里的寂寥,把真心揣在怀里,像揣着块暖玉——这才是老道说的‘宝贝’啊。”
      玉片上的黑斑忽然泛起层极淡的红光,像有血在里面慢慢渗。“这玉沾了他的气,融了他的念想,才能成补天石。”朱厌低头用额头抵着玉片,声音闷在胸腔里,“只是我没护住他,这玉也跟着染了我的戾气,才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他忽然握紧玉片,指缝里渗出点血珠,滴在黑斑上,竟诡异地融了进去。
      “所以我来找你们。”朱厌抬头看向众人,眼底的红像淬了火,“这瑕疵不是石垢,是我欠他的债,是这千年的孤寂和杀戮结下的疤。你们若能帮我消了这黑斑,让这玉真能派上用场——也算是,替我还他一句‘朋友’。”
      三七只觉得喉咙里像堵了团浸了水的棉絮,闷得发不出半点声响。方才还梗在舌尖的火气、质疑,此刻全被那股突如其来的酸胀压了下去,眼眶莫名发潮。她望着朱厌指间那枚沾着黑斑的玉,又看了看他鬓边被岁月染白的绒毛,忽然觉得那些关于“恶妖”的传说,在这场跨越千年的孤寂面前,轻得像片鸿毛。
      她下意识转头,目光扫过穗禾紧绷的侧脸、文卿凝着忧色的眉峰、桃屋攥得发白的指节——这是她执掌事务所这段时间,头一回生出求助的念头,像溺水者想抓住点什么,盼着谁能替她说出那句哽在喉头的话。

      “这有什么难的?”
      一个清亮的声音突然从头顶落下,带着点戏谑的尾音。众人猛地抬头,只见客厅中央的水晶灯上,一条翠绿色的小蛇正缠着吊坠荡秋千,鳞片在灯光下泛着翡翠般的光,信子吐得飞快,像在笑。
      “这种沾了执念的秽痕,”小蛇尾巴一卷,轻巧地落在茶几上,蛇瞳里映着朱厌手里的玉,“咱们第七夜事务所最拿手了。”它吐了吐信子,忽然朝着朱厌歪了歪头,蛇脸上竟真显出几分笑意,“当年精卫石上的怨气化形都能消,何况这点心魔结的疤?”
      三七猛地松了口气,喉间的棉絮仿佛被这声笑吹散了。她瞅着乱乱,露出了一个感谢的笑。
      文卿指尖的卦盘轻轻一颤,铜纹里映出玉上黑斑的虚影,竟比刚才淡了些。
      “乱乱说的是。”他看向朱厌,眼底的凝重散了些,“这黑斑源于执念与戾气,只要找到症结所在,总能化解。”
      穗禾攥着袖口的手松了松,想起阿鸾消散前的眼神,忽然开口:“需要什么尽管说,别跟我们客气。”
      桃屋早已端来新沏的热茶,推到朱厌面前,瓷杯上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眼眶:“先暖暖身子吧,办法总能想出来的。”
      乱乱在茶几上盘成个圈,尾巴尖点着玉上的黑斑:“不过这活儿得费点力气,”它朝三七眨了眨蛇瞳,“回头可得多给我两盘卤鸡肝当谢礼。”
      三七被逗得低笑出声,喉间的滞涩彻底化开。她看向朱厌,烟杆在掌心敲了敲:“听见没?放心把玉留下。不出三日,保准给你磨得干干净净,比当年褚辰刚挖出来时还亮。”
      朱厌望着眼前这阵仗,手里的玉忽然变得滚烫。活了千年,见惯了恐惧与憎恨,还是头回被这样的暖意围住,像掉进了春日的山涧,连骨头缝里都透着松快。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声低低的“谢”,尾音里带着点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哽咽。

      08.
      事务所的暖气管子刚烘热半室空气,乱乱已盘在青铜烛台顶上,吐着信子打量那枚补天石。翠绿色的鳞片在烛火里泛着幽光,蛇瞳眯成细线,忽然朝玉上的黑斑猛吸一口气——一股浑浊的黑气从玉里飘出,被它卷入口中,喉间发出细微的呼噜声。
      “啧,这戾气够沉的。”乱乱咂咂嘴,鳞片上沾了点黑雾,“混着血债、执念,还有……”它忽然歪头,看向朱厌,“你这千年妖丹的寒气。”
      朱厌坐在沙发边缘,白色发丝垂下来遮住半张脸。听到“血债”二字时,指尖猛地攥紧,骨节泛白——当年荒滩上溅起的血珠,褚辰最后那抹轻得像羽毛的笑,此刻全在脑子里翻涌。
      三七往烟杆里填了新的薄荷丝,火星在暖光里明灭:“有法子剥离?”
      “不难,就是费点劲。”乱乱从烛台跳下来,落在玉旁,尾巴尖点着黑斑边缘,“这秽痕是活的,靠朱厌的戾气和褚辰的执念吊着命。要除根,得先把这两股气分开。”它抬头看向文卿,“你那卦盘能引魂,得先把褚辰的念想请出来,让他自己松口。”

      文卿指尖在卦盘上一弹,青铜纹亮起微光:“可以试试,但需朱厌配合。”他看向沙发上的白影,“引魂时会重现当年的场景,你得撑住。”
      朱厌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摸出个用红绳系着的野果核——是褚辰当年啃剩的,被他磨成手串,核上的齿痕都磨平了。他把果核放在玉旁边,声音低哑:“我撑得住。”
      桃屋早已备好香案,三支安神香在青瓷炉里燃着,烟线笔直向上。乱乱盘在香案中央,尾巴尖缠着补天石,忽然张口吐出团翠色的雾,将玉和果核裹在里面。
      “闭眼。”乱乱的声音陡然变得清亮,像山涧的泉水撞在石上,“想当年最痛的那天。”

      朱厌的睫毛颤了颤,缓缓闭上眼。眼前瞬间炸开一片猩红——荒滩上的血,褚辰冰冷的手,兵卒狰狞的脸,还有自己失控时泛着妖气的利爪。那些被他埋了百年的画面,此刻像脱缰的野马,在脑子里狂奔。
      “别被戾气带偏!”乱乱的声音带着股穿透力,“找褚辰的气!他碰过你的爪子,给过你窝窝头,他的念想是暖的!”
      朱厌猛地攥紧拳,指缝里渗出血珠。混沌中忽然亮起一点暖光——是褚辰递窝窝头时的笑,是少年说“想跟你做朋友”时亮晶晶的眼,是他揣在怀里的玉片,带着体温的温度。

      “抓住它!”
      随着乱乱的喝声,卦盘上的青铜纹突然亮起,在香案上投射出片虚影:褚辰蹲在小次山的果树下,正往嘴里塞野果,汁水顺着嘴角淌,抬头冲树上的白猿笑:“朱厌,你来尝尝这果子甜不甜?”
      虚影里的朱厌刚要跳下去抢,画面突然碎了,换成荒滩的场景。褚辰倒在牢里潮湿阴暗的地上,额角淌着血,却还睁着眼,望着小窗外的天空,像是在看山巅的云。
      “褚辰!”朱厌猛地睁开眼,喉间发出声野兽般的低吼,眼瞳里泛着猩红。
      “稳住!”文卿的指尖按在卦盘中央,青铜纹死死锁住虚影,“这是他最后的念想,他在等你!”
      虚影里的褚辰忽然动了动,嘴唇翕动着,像是在说什么。朱厌凑近了些,耳朵上的绒毛都在抖——他听见了,少年在说:“别恨……”
      两个字像道惊雷,劈散了朱厌心头的戾气。他忽然想起褚辰娘疯癫时的笑,想起乡亲们说“褚大夫总说冤冤相报何时了”,想起少年自己被兵卒踹倒时,还在喊“他们也是被逼的”。

      原来这孩子,到死都在想着化解仇恨。

      “噗嗤——”
      补天石上的黑斑突然裂开道缝,涌出股浓黑的雾,被小青一口吸了进去。剩下的莹白部分,竟透出淡淡的暖光,像褚辰揣在怀里时的温度。

      “成了一半。”乱乱喘着气,鳞片都失去了光泽,“剩下的戾气得靠你自己散。”它看向朱厌,“你心里的恨不解,这黑斑还会再长。”
      朱厌低头看着玉上淡了些的痕迹,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点释然,又有点涩:“我好像……懂他爹当年为什么那么傻了。”
      他想起褚辰说的“情分藏在邻里街坊里”,想起少年自己用命护住的善意。原来有些东西,比仇恨更重,比杀戮更有力量。
      “剩下的交给我吧。”朱厌拿起玉,指尖轻轻摩挲着莹白的部分,“我带它回小次山,那里有褚辰的坟,有他种的桃树。”他抬头看向众人,眼瞳里的猩红彻底散去,只剩下平静,“两日后我会把它给你们。”

      09.
      朱厌走的那天,事务所下了场小雨。他拎着自己的手提包,里面装着补天石和那枚果核,白色头发用布带束得整整齐齐,倒像个要外出工作的。
      三七往他包里塞了袋桂花糕:“路上吃,比野果甜。”
      朱厌接过来,指尖碰到她的手,忽然道:“当年欠你的草药钱,两天以后一起给你捎来。”
      三七笑了,烟杆在他肩上敲了敲:“得了吧,千年的老赖,还能指望你还钱?”嘴上这么说,眼里却泛着点暖。

      穗禾站在门廊下,手里捏着片丹鸟留下的羽毛,忽然开口:“那玉……要是还有事,就来事务所找我们。”他顿了顿,补充道,“别憋到憋不住才来。”
      朱厌看了他一眼,嘴角勾起抹浅淡的笑——这还是头回见这银毛小子对自己没带刺。他点了点头,转身走进雨里,白衫的衣角被雨水打湿,却走得稳当,像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
      乱乱盘在三七肩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忽然道:“他这趟回去,怕是要守着那座山,直到自己也化成石头。”
      “挺好。”三七磕了磕烟杆,雨水打湿的烟丝冒出点火星,“总比困在仇恨里强。”
      文卿的卦盘在掌心转了转,指针指向小次山的方向,铜纹里映出片桃林,林间有白影在晃动,像在给某座坟茔添土。他收起卦盘,轻声道:“天缺的事,总算有眉目了。”
      众人回到事务所时,桃屋正对着账本发愁:“咱们这趟没收钱,还倒贴了桂花糕和鸡肝……”
      “记朱厌账上。”三七往沙发上一坐,接过穗禾递来的热茶,“千年老妖,都已经赖了那么多年账了,还差这么一点?”
      穗禾没说话,只是把阿鸾的羽毛夹进《山海经》里,正好夹在“孰胡”那页。他忽然想起朱厌说的“褚辰不懂怕”,想起阿鸾挡枪时的背影,指尖在书页上轻轻敲了敲——或许妖和人,和神,本就没那么多不同。
      雨停时,天边挂起道彩虹。文卿的卦盘突然亮了,映出小次山的景象:朱厌蹲在褚辰的坟前,正把补天石埋进土里,旁边的桃树抽出了新芽,嫩绿的叶子上还沾着雨珠。

      玉上的黑斑,在春光里一点点淡去,像从未存在过。

      10.
      两天后,事务所收到个包裹,是从山里寄来的。拆开一看,里面是块莹白的玉,通透得能照见人影,还有袋晒干的野果,旁边压着张字条,字迹歪歪扭扭,像爪子划的:
      “玉补好了,果甜。欠的钱,下回再说。”
      三七把玉举到阳光下,里面仿佛能看见桃林的影子,还有个白猿和少年在摘果,笑得开怀。她把玉递给文卿:“好好收着啊,他又赖帐,下次坑他。”
      文卿接过玉,指尖触到温润的质地,忽然道:“这上面……有两种气息。”一种是朱厌的妖气,沉得像山;一种是褚辰的人气,暖得像春。
      终于不再那么沉溺于阿鸾的事的穗禾凑过来看,忽然笑了:“这老东西,倒真把戾气散了。”
      桃屋把野果倒进碟子里,递到乱乱面前:“尝尝?朱厌说甜呢。”
      乱乱叼起一颗,忽然晃了晃尾巴:“快过年了,外边的大集该有新出的糖画了,穗禾,去买串龙形的。”
      “凭啥让我去?!”穗禾挑眉,却已经往门口走。
      “因为你欠我的。”乱乱的声音里带着笑,一句话就给穗禾噎了回去,“上次阿鸾的事,你还没请我吃谢礼呢。”
      事务所的门开着,春风卷着花香飘进来,暖气管子上的红薯冒出甜香。三七靠在沙发上,看着文卿在账本上写下“补天石一块,收讫”,忽然觉得,未来的日子可还长着呢。

      窗外的日头正好,适合赶路,也适合等故人。就像小次山的桃树,年年开花,年年结果,总有人会记得,曾有个少年和一只白猿,在山里分享过野果,说过要做朋友。
      而那块补好的玉,后来还是嵌在了天缺的裂口处。每当月圆时,能看见玉里映出片桃林,林子里有两个身影,一个白,一个灰,正举着野果,笑得像孩子。
      ——朱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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