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温

　　挨到快下班，荣邶把同学生交流过的设计稿放进柜子里，还没放好，埃利就卡着点进来了。
　　“走走走，咱们听戏去！”

　　阿桂把他们卸到街口，让他们坐电车去，二人就同范有笙告了别。
　　从电车上下来，埃利揉揉有些发酸的肩膀，问荣邶：“你会骑自行车吗？我看北平也挺多骑车的。”荣邶摇头，在美术学院上学时候有些家境好的同学家里有自行车，在西城和前门那边也有租车行，不过他不常出门在市里走就坐几条电车更方便。
　　埃利抱怨：“现在这个时间坐电车人真多，只能站着。我之前在法国时候有一辆自行车，从我租住的公寓直接骑车过去上班。我得让有笙给印刷馆里配两辆自行车。”荣邶赞同：“那确实方便，直接骑过来也没多远。”

　　二人闲扯着靠近戏院大门。秋筠社有好腔好戏好身段，不去茶馆唱，单盘下了这座楼，一应按照班主的意愿往豪里装修，看着十分气派。
　　十二月初的日子，五点来钟天就蒙蒙黑，对面卖豆汁儿的大爷也不在了，大概是下班回家。打不着招呼，埃利捏着戏票进门，后边荣邶拽住他的衣袖，小声说：“这次可别再出什么意外了。”二人不约而同想起上次一块玩发生的事，各自沉默。
　　埃利拍拍他紧拽着的手，“没事，事故不是天天有的。”荣邶听到在心里说，可不呗，故事天天有，一个搞不好就变成事故了。

　　逢春园内里宽敞，中间摆二十来张方桌宽板凳，二层楼两边木楼梯上去，用屏风分一个个隔间，是有钱有地位的包厢，这样看倒是传统戏园子的模样。埃利和荣邶的是大堂票，捡着个末排少人的位置坐了，对面是个三四十岁的中年人，正从盘子里抓落生仁儿剥皮。
　　一会有个头上扎着灰白粗布掮一道手巾的伙计过来，端一瓷茶壶问：“二位，新沏好的。来一壶吗？”埃利自从进来眼光就乱瞟，看什么都新鲜，蛮有兴致问他：“这里头是什么茶？”伙计看他不是中国面孔，中国话说得倒是不赖，好感就涨上去耐心介绍：“咱这是从彰仪门刚买回来的好香片，最受本地人欢迎。您要想换换口味也有毛尖之类。”
　　埃利道：“那就这个吧。”伙计放下茶壶又跑回后台茶房去了，旁边荣邶笑道：“你跟阿桂去点尘对面茶馆坐两天，什么都晓得了。”埃利翻正茶碗，端起茶壶倒水，闻言也笑：“不多行，阿桂那是茶仙级别了。”荣邶奇了：“哟，你还知道茶仙那？”
　　“可不呗，满分十级，我的中文怎么着也是个八九级的地道水平了。”荣邶啧啧地，托起茶碗轻吹啜了一口。

　　不一会，咚咚锣鼓响了两声，戏台依旧空荡荡。埃利也抓过来一把花生嚼，问荣邶：“咋还没人，咱们来晚了，该散场了？”也不对啊，大家都坐得满满当当的，也没散去。荣邶也大不大清楚，他不常来，只知道冬天日头短，天完全黑下来日戏就散场了，按理说还有一出折子戏要唱。
　　对面中年人斜睨了埃利一眼，轻哼一声，语气也傲慢：“外国佬也听戏呢，听得懂么。”
　　“嘿你这人！”荣邶急了登一下站起来，待要再说，埃利制止住他，礼貌笑着对那人说：“那自然是听不懂的。我第一次来，也是久仰盛名，来学习的。还要您多指教啊。”
　　中年人上下打量埃利，没再说什么，只抓落生仁吃。

　　荣邶拽着埃利小声说：“什么人啊这是，自以为多看两天戏就比别人资深有能耐了，就瞧不起人了，我看他是没别的能耐只能逞两句口舌，你别在意他这种人。”
　　埃利没在意，他对这些东西都是置身事外看戏的姿态，倒是听荣邶碎碎念只想咯咯笑。荣邶看他不着调的样子，瞪一眼也不说了，对面中年人却突兀开口。
　　“刚结束上一段，他们后台换场去了，两声锣鼓是说马上开场，下面是一段金玉奴，戏单儿上有写。”中年男人说完也不再管，只看台上。
　　荣邶和埃利对视一眼，眼底全是揶揄，埃利长长“喔”一声，衔接上了台上骤然密集的锣鼓点，人还没出场，底下一片叫好声。诸人抬头看去，先是一书生打扮的小生哎呦哎呦走着，一段念白唱词之后，昏昏沉沉倒在台上。又一段锣鼓点刚落，出来个简单打扮拿着手巾的姑娘，左顾右盼，底下又一片叫好。

　　埃利听着奇，问对面中年人：“怎么都是人没出来就叫好？”
　　中年人又哼一声，回他：“这叫碰头彩，有这声就证明真成角儿了，那就是李翠蝉，咱们好角儿。”荣邶也只在报纸里见过一两张相片，还是黑白的，没亲眼见过，座位离戏台也远看不清面孔，只看身段娇滴滴的没认出是李翠蝉。隔壁埃利张大嘴巴：“好美啊！”
　　中年人道：“是乾旦。旁儿小生是他师哥，本工老生，今儿不知道又演的哪一出反串了，也正当秋筠社的班主”荣邶听着往旁碰埃利的肩膀：“演得真像，我刚开始真以为是女孩子了。”
　　原来是男哒，埃利合上嘴巴。

　　只见台上花旦、小生、丑角对话，念白细细长长，埃利真露出疑惑了，饶是中文十级在这面前也得掂量掂量。荣邶看着好笑，正巧有伙计送一份戏单子，便招收要了一份给他看，白天的都略过，最后一条写着这场戏的名字。荣邶跟他低声同步翻译念白唱词，有些唱词荣邶也不大听懂，叽叽歪歪一阵子对面人听不下去了，也着手翻译，又告诉他们不止听唱词，身段表演也是一部分，仔细看。
　　荣邶翻译翻译着觉得这段戏太好玩了，自己忍不住笑，埃利正认真学习呢，看他笑得一头雾水，最后散场也是云里雾里地出来了。
　　秋筠社今天没有夜场戏，这段表演完管事的揣着手上台，往四方鞠了几躬，嘴里连说对不住，班子有急事，不得不收锣了，赶明儿再赔场戏贴壶茶，今天实在对不住。
　　观众唉了几声倚拉着椅子起身，不满地散去。
　　埃利听得艰难，但也被现场气氛感染到，整个人都有点激动，直拉着荣邶道：“他怎么演一半就结束了！后面去京城考试，然后呢，急死我了。我觉得这个莫稽不像是什么好东西，咱明天再来吧，是不是接着演啊。”

　　荣邶也这么觉着，还是打击他：“报上写着秋筠社是每周二四六日开张，其他时候这楼租给其他小戏班，明儿是看不成了。”
　　埃利变得蔫蔫的：“那有哪里卖戏词吗，让我先一睹为快。”
　　“据我所知，有的，报纸上登出或者单行本，这折有没有我就不知道了。”
　　“为什么戏院里不发戏词呢，多不方便啊。”
　　荣邶弹他脑袋：“你看里面那些人像是听不懂的样子吗？戏词多此一举。”
　　埃利“啧”一声：“真难入门。”
　　“别想这些了，咱们怎么回家？”

　　夜全黑了，戏园子门口人影夜渐渐散去显出冷清，电车还没有停摆，二人走到最近车站等车，点尘印刷馆在郊区，电车通不了那么远，所以荣邶今天留宿范家公馆。
　　范有笙吩咐凤姨给荣邶住上次收拾出来的客房，一夜无话。

　　那厢秋筠社下了戏，台下散去留一地瓜子干果皮和水渍，轮班到的徒弟去打扫，李翠蝉回到后台卸妆。
　　金玉奴前期是穷家丫头，没演到后面，衣服少，妆容也不算太厚。李翠蝉换罢衣服，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还没待扭头就被一双手捂住了眼睛。
　　李翠蝉笑着推那双手：“别玩了，我刚才都看见你了。”
　　“哟，看见啦，我当你不抬头往上看呢。”身后人松开手从暗影里走出来，他穿着浅灰长袍子，捡起桌上一把梳子来回换着玩，正是李孟峮。
　　李翠蝉坐椅子上对镜子拆发片，不再看他，只说话：“哥哥那么大个还不是一眼就看到了。今儿怎么得空来？不教书育人啦？”镜子里的人发片一一拆掉，露出压扁的短发，一张圆脸儿白白的还没卸去。
　　“这两天没课。”李孟峮站到椅子后面，趴到他肩膀上，两手托着他的脸颊，看镜子里的李翠蝉：“哎呀大美人儿。”

　　李翠蝉想拍掉他的手，眼尖看到左手腕上一圈银镯子，换拍为捏，腕子想逃，他使劲攥，对方根本逃不掉。
　　李孟峮只得尴尬笑笑：“你不会还学过刀马旦吧。”
　　李翠蝉卡住银镯子想把它撸下来，卡得手背都红了也没成功，气得一把扔掉，“这是那个周正给你的是吧，你就跟他闹吧，我看你们能闹出什么来。”
　　拽得难受，李孟峮活动腕子轻轻捏着，嘴巴叭叭两声，“那我今天真是自投罗网来了。”又抱怨，“你攥得真疼。”
　　李翠蝉看他把镯子往上推，气不打一处来：“你倒是挺珍惜！”
　　“我的爷爷，我也没办法，你也试了摘不下来啊。”
　　李翠蝉瞪他一眼，冷哼：“这个周正怎么黏皮的膏药一样，呵，那骂人的话他没听到啊，真是涎着脸皮上门。”李翠蝉越想越气，也不管他了，站起身到水盆架子边绞一把手巾自己擦着妆，水盆里的水渐渐浑起来。

　　李孟峮捂着银镯子，不知道在想什么。那边李翠蝉又道：“真不是好东西，你也瞧见了，我今儿戏唱了一半就收场了，座儿都在底下不满呢。这么久在北平都没见，突然带一帮土匪子兵闯进后台，不够吓人的。”李翠蝉想起什么似的，猛地一扭头，“我的好哥哥，你今儿来看我，不会是因为他吧？”
　　李孟峮只笑，自己这个弟弟有时候像炸毛的猫，要挠人时候又把爪子收起来只用肉垫拍。
　　秋筠社平时住的地方就在戏楼后面一院子，其他人马都先行回去了，李翠蝉收拾好自己，正眼不瞧李孟峮，也打算回去。李孟峮截住他：“这么晚啦学校都关门了，我回不去。”
　　李翠蝉让他随便住旅馆去，李孟峮又说学校还没发工钱吃穿都要不够了。李翠蝉一个字也不信，把他带回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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