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系】深渊赠礼

　　世界是静止的，像一场刚下过雪的深海。
　　周汐蜷缩在那层由骨质和海砂铺就的沉床上，长时间一动不动。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他真的不知道，醒来之后还能相信什么。
　　梦境宛如现实，那城市、阳光、教室的幻象，李尉棠制造得太过完美。
　　可现在这片寒冷潮湿的海底，才是真正无法逃离的现实。
　　他的眼睛还发涩，眼角结了细小的盐晶。他哭过，却忘了为何哭泣。他只是醒来，发现自己仍在那个人的世界里，而他的痛苦、挣扎、否定与反抗，都没有任何意义。
　　李尉棠坐在远处，正无声地翻阅一本看不出材质的册子。
　　那本书看起来像是某种古老生物的内膜制成，边缘还有尚未干涸的触手粘液。每翻一页，海水都晃动一圈，似乎是整个深海在呼吸。
　　“你醒了。”李尉棠察觉到他的目光，语气依旧温和，像是个早已习惯照顾病人的医生，“还好没被吓坏。”
　　他没有走过来，也没有过多关心。
　　他只是陈述一件事实。
　　周汐慢慢坐起身，动作迟缓得仿佛是将全身的骨头一根根拼回。
　　“……你为什么要让我做那个梦？”
　　声音哑到几乎听不清。
　　李尉棠翻书的动作不停，只是低头，随口道：“你太吵了。一直挣扎，太不方便。”
　　“所以，我给了你一个选择的错觉。”
　　“你很喜欢人类的世界，不是吗？那我就让你回去一次。”

　　“看看你还想不想回。”

　　那声音没有任何情绪，没有羞辱，没有怜悯。
　　就像是医生在解剖一只不断尖叫的实验体。

　　周汐沉默很久。

　　他想说“你疯了”，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他说不出口。

　　因为李尉棠说得没错。他看到的那个“现实”真的……太恶心了。他真的不想回去。
　　他现在都在怀疑自己所看到的真的是人类吗？那个地方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
　　他低声问：“……我有没有真的离开过这里？”
　　“没有。”
　　“那……”
　　“不过你也不会离开了。”
　　周汐忽然笑了一下，像是在笑自己。
　　“我真是傻啊。”
　　原来是梦境……

　　李尉棠不置可否，继续翻书。他不像是在等周汐崩溃，更像是在看一株植物慢慢长出花，直到结果。
　　海水的浮尘轻柔飘动，像是看不见的水母在游荡。

　　周汐终于缓缓爬起来，像每根神经都在痛，像意识深处仍残留那个幻梦。他跌跌撞撞地走向李尉棠，像溺水者试图靠近岸边。
　　李尉棠没有动，只是将视线从书页移开，看着周汐。
　　那双眼睛依旧冰冷，深不见底。
　　周汐靠得很近，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温度——不，不是温度。
　　是深渊自带的冰冷，是海压凝固的错觉，是一种接近死者骨骼的触感。

　　“你……是不是……一直都不想让我死？”他问。

　　李尉棠的眼神变了下，但没有回答。
　　“你救了我，在海上，在梦里……”周汐低声说，“你可以让我死得很快，却没有。”
　　“你给我饭吃，让我睡觉……还给我做梦的权利。”

　　李尉棠轻声反问：“你想死？”

　　周汐没吭声。

　　李尉棠收起那本册子，站起身。
　　他的身形高大而沉稳，站在周汐面前像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墙。
　　他抬手轻轻碰了碰周汐的额头，像在检查温度，又像在确认什么。
　　“你正在习惯。”
　　“很好。”
　　“再过一段时间，你就会完全属于我了。”
　　“你会喜欢我，信任我，离不开我。”
　　他的语气没有一丝感情色彩，却说得那么理所当然、无可抗拒。

　　“……你疯了。”周汐轻声说。

　　李尉棠笑了。

　　“你已经说了这句话很多遍。”
　　“但你还是会靠近我。”

　　周汐沉默。
　　他低下头。
　　他的双腿仍在颤抖，内心一团混乱。他不知道自己是因为害怕而靠近，还是因为……李尉棠是唯一的存在。
　　——在这片死寂之海中，唯一会回应他的人。
　　周汐靠得更近了。
　　他抬起手，像是要去握住李尉棠的手腕，又像只是想借一点温度。但他的指尖停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

　　“你可以抱我一下吗？”他忽然问，语气很轻，像是在试探。

　　李尉棠低头看他，眸中依旧是一片沉静的深蓝。他似乎在思考这个问题的逻辑意义，而不是情感回应。

　　“你冷吗？”

　　周汐轻轻点头。

　　他确实在发抖。梦境残留下的错觉仍在他皮肤上游荡，像无数看不见的触手。

　　李尉棠张开手臂。

　　没有犹豫。
　　那一瞬间，周汐几乎是扑进他怀里的。他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急切，但身体比意识更早做出决定。他紧紧地抓住李尉棠的西装外套，像是怕他下一秒就会消失。

　　“你就这么容易相信我？”李尉棠在他耳边低语。
　　声音低哑，像从深渊吹来的寒风。

　　“不信，”周汐喃喃，“但我没得选。”
　　“你是这里唯一一个……会听我说话的。”
　　“你杀了我都没人知道。”

　　李尉棠没有再说话，只是用那双几乎不含温度的手臂抱着他，像是在固定一件已经注定归属自己的物品。

　　周汐在他怀里闭上眼，感受到他的气息和触感，以及那并不属于人类的心跳频率。不稳定、不规律，却又不知为何令人安心。
　　明明是一头怪物，他却觉得：
　　——只要他在，就不会被其他怪物吞噬。
　　那是一种扭曲的安全感。
　　也许疯了的人才会喜欢怪物吧。

　　“你知道你身上是什么味道吗？”李尉棠忽然轻声问。
　　“……什么？”
　　“海盐。”
　　“像祭品被浸泡前留下的那种气味。”
　　“应该是……陆地上海风蒸发海水之后的残留。”
　　周汐僵住了。

　　李尉棠却轻笑一声：“别怕，我是喜欢这种味道的。”
　　“你越是想逃，它就越浓。”
　　又是意义不明的话语。

　　他松开了周汐，低头俯视着他，眼中没有嘲弄，只有某种占有欲下的淡漠欣赏。
　　“你现在的状态很完美。”
　　“软弱、恐惧、困惑……但愿意依靠我。”
　　“就像我最喜欢的那种人类。”
　　“他们祈祷，哭泣，崩溃，然后……张开双手投降。”

　　周汐咬着嘴唇，没有反驳。
　　那不是屈服，那是他找不到别的选择了。
　　他知道李尉棠不是在关心他。他甚至不知道李尉棠是否真正理解“依靠”这个词。但在这片深海，在这片神明都不存在的世界中，他只剩下这一个依靠了。
　　他开始依赖这具躯体的冷意，依赖这双触碰自己时毫无温度的手。
　　至少，这样的李尉棠，不会背叛他。

　　一阵海流吹过，带起海床上的白骨碎片，在水中缓缓旋转。
　　李尉棠忽然俯身，在周汐耳边轻声说：
　　“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救你吗？”

　　周汐抬头。
　　他在等待一个答案。

　　李尉棠却只是笑了笑，那笑容轻得像海底翻腾的泡沫，转瞬即逝。

　　“我只是……看你哭得很好看。”
　　“所以不想让你那么快死掉。”

　　那句话像尖刺一样插入心脏。

　　但周汐没有退开，甚至连呼吸都不敢加重。
　　他只是盯着李尉棠那双幽深的眼睛，许久之后才低声说：

　　“……那你还想再看到我哭吗？”

　　“想。”

　　李尉棠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他的眼角。
　　“最好，是那种……哭到快疯掉，但仍旧张开手臂抱住我的样子。”
　　“我喜欢你依赖我——尤其是那种，不管我多恶劣，你都别无选择的样子。”
　　“那很美。”

　　周汐闭上眼，不再说话。
　　但他没有推开李尉棠。
　　他甚至开始主动靠近他。
　　就像夜行的鱼，被深海的光芒引诱。
　　哪怕知道那光来自海怪的眼睛。

　　哪怕他清楚地意识到——李尉棠从未爱过他，只是“收藏他”。
　　但他还是靠近了。
　　这一切，是救赎，还是污染？
　　他分不清了。

　　只知道自己已经不能没有李尉棠了。
　　就算疯掉，也要在他身边疯掉才算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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