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时

　　天下学子，无论文理，苦数学久矣。

　　为了给一月份的会考抢出复习时间，高二第二次月考后教学进度飞快。几乎每晚写作业之前随寒薇都要把当天的数学笔记重新看一遍，每次看都有种重新上了一遍课的感觉——很多思路摆到面前能看懂，但做题时怎么也没法轻易想到。

　　进入高二以后，每天的第一节晚自习都安排了一位老师坐在讲台，兼顾看管纪律和答疑。学校显然是好心，然而效果却要打些折扣——如果有问题如果去问老师，是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讲台上的。即使是重点班，不愿“抛头露面”装出勤学好问样子的也大有人在。因而更多人选择遇到问题去问成绩比较好的几位，譬如陈诗柔和熊高扬。

　　据随寒薇观察，问章旬的人并不多。她曾问过同桌原因，得到的回答是：“据说章旬讲题有点抽象，就说一下思路就懒得讲了。问了也听不懂，还不如问老师呢。”

　　抬起头张望一圈，所有人都在埋头专注着。数学老师正坐在讲台上写教案，将几本习题册同时摊开，边翻阅边摘抄整理。随寒薇咬了咬牙，狠下心做了一番心理建设。

　　拿着习题册正要起身下课铃响了，安静的教室渐渐响起了些说笑声。到了科任老师的下班时间，随寒薇更不好意思上前提问，只得暗暗后悔，优柔寡断误大事。

　　晚自习课间比其他课间都要长一些，有十五分钟。加上晚间门窗开得不大，教室里有些憋闷。陆续有人出去散步买东西，座位稀稀拉拉空了一大半。陈诗柔不在座位，前面几排熟识的人只剩下章旬，随寒薇的角度能看到他在看杂志。

　　“那个，我想问你道题行吗。”随寒薇走到章旬旁边的过道停住，怕影响其他同学将声音压低了些。

　　章旬伸手示意她拿来练习册：“行啊。”

　　“这道题选C为什么不对？”

　　是作业里的题目，章旬扫一眼便有了印象，顺手拿过手边的笔在纸上画了两道：“lnx做分母，x取不到1，图像大致是这样。在这儿，”笔尖又随意画了个圈，“这儿就不是增函数了。”

　　“明白了，谢谢。”随寒薇刚想把练习册拿走，章旬又说道：“这选项根本不用讨论，lnx值域是R，用x换个元就可以。这样也能避免你刚才那种错误。”说话的时候眼睛时不时向上扫一眼。

　　待他说完，随寒薇点点头，回到座位摸了摸手心的汗。

　　自己好像总是犯这种低级别的错误啊。

　　时间在笔尖下流淌得飞快，算算时间又快月考了。晚上回到家随寒薇拿出数理化笔记，对着作业里的错题逐一巩固知识点。打开手机准备播放音乐，□□显示新消息提醒。

　　是章旬的好友申请。

　　通过后很快便有消息发过来，是问随寒薇借她的作文素材本。

　　在学校借不就好了，这点事还需要□□上说吗。随寒薇回复完随手点开章旬的头像，页面跳到个人资料。除却性别年龄外，再无其他基本信息。

　　眼前的场景略略熟悉，好像不久前才见过——运动会的时候，他说要祝他生日快乐来着！然而十一假期连着月考，早就把这件事给忘了。

　　倒也不能全怪自己，他连日期都没有说怎么祝呢，总不能随便挑一天吧。虽然只是随口说的一句话，但章旬紧接着又说很久没有过生日，大概那一刻他心里还是多少有些落寞。

　　好友通知显示对方通过“魔鬼大三班”群聊添加，随寒薇点开班级群。顶端显示群相册有更新，标题正是《运动会》。照片上传已经有一个月了，运动会随寒薇没有参加，自然也没关注。点开后发现照片还不少，而且质量也不错，应该是姜经武找了摄影师帮忙拍的。顺着预览界面往下滑，在一张男子跳高比赛的照片处停住。

　　一个背越过杆的定格画面，为突出姿势并没有选择正脸的角度，通过身型和头发也能辨认出是章旬。上身和大腿几乎水平，纯白运动背心和短裤柔顺地贴在身上上隐隐勾出轮廓。手臂上肌束绷直，流畅地从肩膀延伸到手掌。

　　背景是砖红色的墙壁，下面是树叶一团团的绿色，边缘线都被虚化了。午后的阳光铺在身上，将他裸露在外的皮肤都打上一层白皙的柔光。下巴和锁骨处尤为明亮，画面中他的头朝下眼睛微眯，看起来像是在笑。

　　前额的发丝因重力下垂，头顶的发丝却没有，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卡纸上划出几道铅印，而后颜色逐渐加深。

　　他发旋处的头发一定很硬，随寒薇在画出的线条上擦出些底色，想了想又将铅笔换成6B，将发丝重新勾勒一遍。

　　天黑得越来越早，每天下午最后一节课之前，天就黑下来了。每天这个时候，随寒薇都会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口，打开窗户看着马路上的车来车往。路灯的光如一个杏黄色的软幔笼罩在马路上空，闭上眼就能体会到寒风的清新和冷冽，大脑也在这个时候清醒了不少。随寒薇时常庆幸这里无人问津，只安静地等待她的光顾，予她放松与宽慰。

　　这一日下午最后一节是自由活动的体活，教室里人不多。随寒薇走到座位上坐好，偷偷打量着窗边的陈诗柔。物理笔记在桌面上摊开，一个个电磁场分析图被反复标注各种颜色的箭头。

　　她把物理老师的每一个例题都记了下来，课后一遍遍重复，甚至把里面每一个箭头都分析透彻了。这样认真的人，没理由不考年级第一。转过头，随寒薇看着玻璃窗上的影子，灯光映在窗户上轮廓模糊而明亮，窗外黑夜里一切景物在这灯光的照耀下，都看不真切了。

　　半个多学期来她渐渐摸清了一些重点班与普通班的不同，除了跟着老师的讲课内容以外，更重要的是对自己的认知。升旗仪式看到别人拿着单词本背高考词汇时已不再震惊，随寒薇开始明白，老师的安排不是万能的。这就是为什么明明做了作业，考试还是会做错，这也是为什么班上很多同学会自己找参考书。

　　月考前一晚素材本被还了回来，随寒薇第一时间将本子弯了弯，是软的。里面夹着的卡纸被拿走了。不同的是这一次他没有道谢，连纸条都没有。晚自习时随寒薇将习题册上的错题都扫了一遍，也算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答卷的时候随寒薇心中不祥的预感持续蒸腾，在考完公布答案的时候到达了顶峰——月考的题目难度实在是相当高。破天荒没有第一时间把卷子扔进桌洞，随寒薇强迫自己耐着性子看看做错的题目。

　　会做的题目基本上没有出计算错误，情况倒也没有想的那么坏。做错的题目大多都是自己不会的，再做一遍也还是会选错误的选项，从一开始思路就不对。不知是该说自己笨得彻底，还是偏门走得执著。

　　公布成绩时随寒薇有些难以置信——这一次的排名竟然比之前进步了一点。大概是题目比较难的原因，分数普遍不高。顺着表格看到最上面，班级第一名变成了熊高扬，陈诗柔排到了班级第四。章旬考得不错进了班级前十，语文成绩上了三位数，数学依旧是接近140的高分。随寒薇看了眼自己没及格的分数，暗自咋舌。

　　左右这次考完试不开家长会，随寒薇也不打算主动跟卢季雨提。只是名次上一点点进步而已，离她想看到的成绩还有很大距离。她大概不会因此而感到高兴，说不定还会因为依旧不太好看的分数继续被“指责”。随寒薇有一次去了走廊尽头的小阳台，突然觉得很好笑。

　　每次考试都考不好，每次考不好都来这里。

　　合欢树还是一如既往地生长在阳光投射不到的阴影里，在这个寒风凛冽的时候依旧挺立。

　　做好手边的事吧，随寒薇对自己说。

　　除了这样，又有什么办法呢？

　　十二月一来，就意味着要下雪了。今年最初的几场都是蒙蒙的细雪，落在人来人往的路上很快就化掉了。一直到十二月快过完了，一场大雪才终于懒懒散散追上时间的脚步，刚好赶在学生们期盼已久却被老师们无情扼杀的圣诞节。

　　二十四号下午天阴得比以往早很多，晚饭时间雪粒就映着灯光缓缓落下了。翌日一早醒来时，无论是地上还是屋顶雪都堆了一层。

　　路面积雪还没有清彻底，校车时间也跟着晚了些。随寒薇到教室的时候男生已经被学校安排由班主任带领到楼下操场扫雪了，剩下二十几个女生在教室上自习。没有老师看管自然是撒了欢儿，聊天吃早饭看风景，干什么的都有。

　　随寒薇的座位就在窗边，也跟着凑了会儿热闹。三班的分担区就在操场最远处的一片，在教室窗口直接就可以看到。姜经武看管不到的角落，几个人在打着雪仗。雪后温度降得厉害，一个个都穿得很厚，远远看过去像黑乎乎的团子。人群中被围住的那个一个不小心被按在了雪堆里，挣扎着作势要起来，待他起身后随寒薇辨别出是章旬。章旬大概气得不清，找到罪魁祸首之后抓起一把雪便灌到了对方脖子里。

　　苦行僧般的高中生活里很难有什么鲜艳色彩。早出晚归的上下学路上总是晦暗的天色，所见的人也都穿着花样老式又不透气的网眼化纤校服。日复一日同样的风景里总会有那么一星半点是在变化的，譬如小窗口望出去的合欢树掉了好些叶子，或是视线经过某个清瘦的身影时不再游弋，蝴蝶收起翅膀想要在此驻足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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