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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故人(一)
夜风轻缓,僻静的宫苑角落竹枝摇曳,遮挡了视线,远处宫灯模糊。
白荵不疾不徐道:“祝兄怎么在这里?”
孟祝的目光在面前这副宛若纯澈不染的脸上逡巡,没有发现一丝自愧之意。
他横剑在前,将路挡住,淡道:“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若是不想护着的那个小妖出事,最好赶紧离开江陵。”
“有人。”
一声不清晰的短喝,孟祝只觉眼前阴影一晃,身体突然压重,被人拽着跳下了高墙,迎面而来的竹叶扫得他脸颊发痒。
他刚想出声,软和的手掌捂住他的嘴唇,细微的青草香同时涌入鼻腔。
“嘘。”
他忽而想起灵隐之界的符便是用落谷草所制,不知摸过多少遍才能把纸的气息浸入肌理中。
墙外脚步声由远及近,沉重而有序,应当是巡城的禁卫。
白荵见人安静下来,于是放开了手。
过了会脚步声消失,孟祝依旧一动不动,她唤了声:“祝兄?没事罢?”
周围竹影深重,明昧不清,静了会儿才有一声闷闷的回应。
“没事。”
白荵瞭望重重宫墙。
方才在墙上她就发现了,整座宫城离内宫愈近宫灯愈明晰,禁卫也愈多,层层守卫比高墙更密不透风。
她问道:“宫中究竟出了什么事?”
孟祝闻言一顿,寂静同时蔓延开。片刻之后他反问:“你身边的那个妖又是怎么回事?”
这个问题一直搁在他心里没问出来。
刚开始他以为白荵是受了妖的诓骗才同妖一路,而当白荵第一次问他宫城之事时,疑惑从心底冒了出来,同时他发现了一件早该发现的事。
妖多是成人形态,偶尔有些厉害的妖能够控制身形变化,伪作无害的少年或幼童,可索妖阵捕捉到的这个妖妖气弱小,根本没有可以变化的妖力。
他之所以觉得皇帝无理,就是因为描述的梦中妖怪过于诡异,不像是妖,像是出于恐惧扭曲出的幻影。
偏偏此时真的出现了一个孩童模样的妖,虽然不是墨肤赤目,却也不像普通的妖。
一个玄之又玄的想法在脑海中模糊成形,当时没有深究不过是觉得荒唐,疑惑却始终存在。当发现白荵出现在宫城外时,荒唐似乎朝着真实的轨迹而去。
他没办法再视而不见。
白荵张开手心,问:“祝兄有没有见过这个?”
一截白纸,写着篆体的“郑”字。
第一次随师父莫闲进宫城时,孟祝在好几处地方看见同样的字,其中一处是皇室宗庙匾额。
郑字本不特殊,不过自新朝建立起,篆体的郑变成国讳,民间不许用。
“郑玉应当姓郑。”白荵道。
孟祝握剑的手一紧。这短短一句话包含的可能性与他所揣测的一样荒谬,或者更甚。
“姓郑又怎么样?”他道。
妖天生天养,不像人类有秩序有族系,那些有名有姓的妖只是模仿人类取的名字罢了,姓什么不过是随意一言。
“郑玉是祸孤。”
祸孤,妖怪志中记载的由死人化成的妖。在短暂的眩晕后,孟祝努力平心静气。
“你想说它生前是皇室中人?”
“嗯。”
“你偷进宫城要做什么?”
“郑玉想回家,这是他的执念。”
孟祝扶额,感觉自己就像那飞湍瀑流下被不断冲刷的石头。本来他该在山上练剑或者下山历练,现在却被拘在这儿听些莫名其妙的话。国宗什么的果然很烦,与妖为伍的白荵也不可理喻。
他道:“你是认为进宫确认了它的身份就能相认然后一家人和和气气相聚言欢?”
没有否认。
咬牙切齿:“它现在不过是妖!皇帝立国宗为的就是除妖!你觉得皇帝见到一个妖,是亲情多还是厌恶多?”
说得太过用力,酸痛感沿着下颌攀爬,孟祝不耐烦地伸手抹了下,望见沉默不语的白荵后心中又别扭起来。
在传云山他是同辈中的师兄,素来维持师兄该有的稳重模样,这回是真过于无语。
“宫城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过了会他说道。
他的师父把皇帝发噩梦的事告诉他之后提醒过他,国宗只要负责抓妖就好,不要牵涉进宫城里的事。他长在传云山,却并非不懂人间事,皇室居于权力巅峰,自古就是最污浊的地方,不能以寻常人心去测。
但他的话没有动摇白荵,她平静且坚定。
“我没办法决定结果,但我会给他选择。”
那是一种即使不理解也会惊叹的信念。
是莫闲所说的坚定道心。
很早之前,大概是孟祝刚提得动剑的时候,莫闲问他学了剑要做什么。
他说要除妖。
莫闲又问他,为什么要除妖。
他说因为妖会杀人。
当时莫闲抚着他的脑袋,说修道者们视妖为异类,践行杀妖一道。这没什么不对,但他常常感到奇怪。
人心明明各异,却会在某一点上达成深刻得无法撼动的共识,他从未见过一人对此提出疑惑,连他自己也不曾。
那时候孟祝听不懂这些话,但莫闲说话的神情却长久地留在他的脑海里。
等他年长,他也成了莫闲口中的人,同时又因这段模糊的记忆生出奇怪的纠结,所以莫闲总说他心不定。
他好奇,道心坚定究竟是什么模样。
现在他知道了。
就像冲破禁锢的雀鸟,义无反顾地飞向辽阔天空。
不知多久的沉默过后,孟祝抒了口气,语气变得松弛:“皇帝可不一定会给他选择。”
他说了皇帝的噩梦。
这事本来不该告知旁人,皇帝之所以召见莫闲,就是想要悄无声息地解决。凡是要秘密进行的,必然有见不得光的原因。
莫闲跟他说因果的时候他不明白其中的意思,现在想来或许他的师父早有所察。
“你想过没有,如果它生前是郑姓,怎么会沉尸江底?就算没有称帝,江陵郑氏也是一方显赫,是谁杀了它?”
这是提醒也是警示,如果毫无准备往前冲,迟早会因为可能到来的某个瞬间迷茫。
白荵:“没有。”
孟祝还没说完的话卡住,满脸的不可思议:“没想过?”
没想过就一鼓作气来闯宫城?没想过就要淌进天家泥沼?他是不是听错了?
孟祝感觉好像有石子丢入池塘,水波震动,水中映着的白荵倒影微微变形。
白荵点头:“因为没有头绪。”
“哦。”短暂沉默过后,孟祝跟着点头。
“关于祸孤的记载很少,生年和殁年都不清楚,郑玉化妖时间不长,最早的记忆是去年冬日大雪封江时。”白荵继续道,“他身上有伤,不到致死的程度,死因应该是溺水。”
说到这她停了下来,夜色遮住了她脸上的犹豫。
“我原本觉得他可能是因为战乱而死。”乱世之中生机渺茫,谁死、死于何处都不奇怪。但是,“来江陵之后发现了一些奇怪之处,所以想进宫城看看。刚刚祝兄所说,我大约知道是什么意思。”
低回的人声混入簌簌竹声中。
孟祝沉默,他带着先入为主的想法觉得这个妖与当今皇帝有关,实际如白荵所说,其实连它的生年殁年都不能确定,怎知背后恩怨。
但也并不能完全排除这个可能性,而且这个可能某种程度上来说或许是最糟糕的。
“你跟我来。”思索过后,他朝某个方向走去。
没听到动静,孟祝一回头发现人根本不动,他彻底被激出脾性来了,抱臂哂笑道:“敢莽莽撞撞闯进宫,不敢跟我走?你的符对付得了大妖,能对付千军万马么?”
白荵略略沉思后道:“多谢祝兄。”
说罢跟近两步。
孟祝突然觉得不太痛快。
他把人带回浮春苑,摊开皇城舆图,指着其中角落:“秘阁里收有各类书籍,包括前朝史书,如果、如果他生年比较早,像江陵郑氏这样的出身可能会有记录。查不到的话,只能找祖上就生活在江陵的人打探。不过,打探皇家秘事……”
他没说完,目光落在查看舆图的白荵身上。
她看得仔细,同时会对他所说的话一一颔首回应。
真的很不痛快。
孟祝轻拍桌案,道:“辰时你再过来,我带你进秘阁。”
案上烛火摇动,光影悠悠从白荵脸上扫过。
她回道:“好。”
此时房门突然吱呀一声被推开,传来迷糊的声音。
“祝师兄?这么晚你还没睡啊。”
门边挤着颗昏昏欲睡的脑袋,打着呵欠,然后发出轻轻的疑惑声。
“我怎么看见白荵师姐了?”
胡萝揉了揉眼睛,再看过来,瞌睡立时跑了大半。她嚯地跳过门槛。
“师姐!”
“师妹。”
胡萝奔过来,夜醒的迷瞪让她连绊两下,白荵伸手扶住她。
“师姐来看我的嘛?”
小师妹十分开心,她刚邀过白荵师姐,师姐竟然就来了!
“呃……”
很快胡萝发现了奇怪的事,歪头看着一旁的孟祝:“师姐怎么在祝师兄的房间?”
孟祝脸色僵了下,然后变作冷酷:“她迷路了,我给她指路。”
“啊?”胡萝一头雾水。
孟祝示意门口:“夜深,你白日再来。”
白荵对小师妹道:“晚些再来看你。”
走得太迅速,胡萝都没来得及说什么,过了会才嘟囔道:“怎么回事嘛?”
孟祝:“回去睡觉,以后不许半夜进我房间。”
胡萝充耳不闻:“师姐怎么会在半夜过来?”
孟祝烦躁:“师姐师姐的,你有这么喜欢她?”
“喜欢啊!师兄不喜欢白荵师姐吗?”
“我为什么要喜欢她?!”
孟祝感觉不痛快到了极点。他瞪着半开的房门,仿佛能看到淡青身影穿过门的瞬间。
“师姐厉害又温柔,脾气好,心地好……”
小师妹开始掰手指头数,数到一半被孟祝扭出了房门。
孟祝关紧门,站了好一会没动。
无论他怎么认同白荵甚至帮她,他还是瞧她不顺。再怎么强大果断,聪慧机敏,也是个目中无人的人。
可以说,愈是承认其他,这一点就愈会令他心气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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