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林余音

　　“好了。”郁晶舒了口气，直起身，她转头，撞进方余婉专注的目光里，那目光亮晶晶的，带着一种她无法完全解读的暖意。

　　“它们会没事的，对吧？”方余婉轻声问，伞又往郁晶那边倾了倾。

　　“嗯。”郁晶点头，看着小猫们安稳的样子，心里那点因清明将至而提前蔓延的阴郁，似乎也被这雨中的小小生机驱散了些许。她弯腰拿起斜放在地上的伞，“走吧，雨好像更大了。”

　　虽然有两把伞，但是两人却共撑着一把伞，挤在小小的伞面下，肩膀不可避免地轻轻挨着。方余婉身上淡淡清香混着雨水的清新气息钻进郁晶的鼻腔，雨水在脚下汇成细流，她们踩着水洼，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公交站走去。

　　“郁晶，”方余婉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放假……你……”

　　郁晶的脚步顿了一下，她知道方余婉想问什么。清明，扫墓，那个空荡冰冷的“家”，以及必然伴随而来的悲伤的记忆。

　　“回‘家’。”她吐出两个字，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方余婉沉默了几秒，忽然晃了晃她的胳膊：“那……扫完墓之后呢？要不要……来我家？我妈念叨好几次了，说上次你走得急，都没好好招待你喝她新学的菜。”

　　邀请来得突兀又自然。郁晶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侧头看向方余婉，那双桃花眼里盛满了真诚和期待，没有一丝怜悯，只有纯粹的，想分享温暖的邀请。拒绝的话在舌尖转了几圈，最终被温暖遏制。

　　“……好。”她听见自己这样回答，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盖过，但方余婉听清了，立刻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那就说定了！那天下午，我去车站接你！”

　　雨幕中，公交车的轮廓渐渐清晰。郁晶看着方余婉雀跃的侧脸，第一次觉得，清明时节的雨，似乎也没那么冷了。

　　假期第一天，郁晶如约去给爷爷奶奶扫了墓。墓碑前，她静静站了很久，将一束素净的白菊放下，心里默默诉说着这半年来的变化。提到方余婉时，她内心的冰面似乎也泛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涟漪。

　　仪式结束后，姑姑一家果然如同往年一样，要去亲戚家聚餐，只例行公事般问了她一句是否同去。郁晶平静地摇头，在姑姑带着一副了然的目光和郁德思毫不掩饰的扫兴眼神中，独自走向公交车站。

　　远远地，她就看见了那个熟悉的小小身影。方余婉穿着粉色的卫衣，在她的世界里格外亮眼，在春风荡漾里，蹦跳着朝她挥手。那一刻，郁晶感觉自己身上从墓地带来的寒气，仿佛真的被驱散了。

　　方家的温暖再次将郁晶包围。方妈果然熬了一锅香甜软糯的红豆汤，热气腾腾地端上来，冷令时节喝上一碗，肯定暖到胃里。方爸温和地问候了几句，便不再打扰她们。

　　方漫则兴致勃勃地拉着郁晶看她新收藏的明星周边。没有刻意的嘘寒问暖，只有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接纳，让郁晶紧绷的神经彻底松弛下来。

　　晚上，郁晶依旧睡在方余婉的房间。方余婉献宝似的拿出那只叫“嘛嘛”的青蛙玩偶塞进她怀里，自己抱着“咔咔”，两人并排躺在柔软的被窝里。窗外是城市的霓虹，屋内是床头灯昏黄的暖光。

　　“郁晶，”方余婉侧过身，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亮的，“明天是你的生日哦！想怎么过？在我们家过好不好？我跟我妈说了，明天是你的生日，我妈还说要给你做长寿面呢！”

　　生日……郁晶愣了一下。她几乎真的忘了。在姑叔家，她的生日只是郁德思生日蛋糕上额外多插的一根蜡烛，一个被模糊了主体和一个只为了省事的附属品。没有期待，也就无所谓遗忘。但此刻，方余婉如此郑重其事地提起，那份被刻意忽略的，独属于“郁晶”自己的日子，忽然变得清晰而珍贵起来。

　　“不用麻烦阿姨……”她下意识地想推拒。

　　“不行不行！”方余婉立刻打断她，咬定青山不放松似的“必须过！就这么说定了！队长她们也都知道了，明天都要来给你送祝福呢！”她狡黠地眨眨眼，“而且，我给你准备了一个特别的礼物！保证你喜欢！”
　　看着方余婉兴奋又神秘的样子，郁晶心头一暖，那句拒绝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只轻轻“嗯”了一声，将怀里的“嘛嘛”抱得更紧了些。黑暗中，她的嘴角悄悄弯起一个细微的弧度。这个生日，似乎真的开始值得期待了。

　　假期的最后一天，四月五日，郁晶的生日。

　　方余婉一大早就爬起来，像只忙碌的小蜜蜂，帮着方妈在厨房准备。中午，晓幂幂、吴夏薇、林玫和支芝果然都来了。小小的方家客厅顿时热闹起来。

　　“郁晶，生日快乐！”晓幂幂第一个上前，递上一个包装精美的纸盒，脸上带着她一贯的认真，“每次经过你的书桌我都可以看到那本《飞鸟集》，感觉你是泰戈尔的粉丝哦，这是一本精装的《新月集》，也是泰戈尔的，和《飞鸟集》是姊妹篇。希望你喜欢。”晓幂幂的礼物是细心中带着点的实用性。

　　“谢谢队长。”郁晶双手接过，指尖能感受到书页的厚实和装帧的精美。

　　“还有我的！”吴夏薇挤过来，塞给她一个巴掌大的，憨态可掬的毛绒挂件，特别蓬松，“欣欣向‘绒’！祝我们郁晶学霸新的一年继续霸占光荣榜首位！”她说着还做了个野牛冲锋的手势，逗得大家都笑起来。

　　林玫则递上一个看起来颇为典雅的木盒，打开里面是一副纯银的，造型简洁的耳钉，点缀着精致的淡紫色水晶。“生日快乐，郁晶。”她笑容温和，“一点小心意。我觉得这个颜色应该很衬你。”她的礼物带着音乐生特有的审美和细致。

　　支芝有些腼腆，递上一个手工小布袋，里面装着几块包装可爱的进口巧克力和一对印着可爱猫咪图案的护腕。“生……生日快乐，郁晶。”她小声说，脸微微发红，在如此热闹的氛围下支芝还是有点难免的羞涩“巧克力是甜的……希望你的日子也甜甜的。护腕……你做题久了手冷可以戴。”她的礼物充满了小女生的细腻关怀。

　　郁晶一一接过，一遍遍地说着谢谢。每一份礼物都带着温度，温暖包裹着她长久以来孤寂的心房。这种被朋友们包围着，被真心祝福的感觉，陌生又美好，让她眼眶微微发热。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方余婉身上。她神秘兮兮地背着手，从阳台走了进来。清晨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她身上镀了一层金边，是仙女下凡？

　　“当当当当！”方余婉献宝似的将藏在身后的花束捧到郁晶面前。

　　那是一捧极其特别的花束。没有浓艳的玫瑰，没有繁复的搭配。只有一种花——郁金香。深深浅浅的紫色郁金香，花瓣上还带着清晨的露珠，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晶莹的光芒，似水晶点缀其间。花束用素雅的浅灰色雾面纸包裹，系着深紫色的丝带，低调而华美，清冷中透着勃勃生机。

　　“郁晶香，送你！”方余婉的声音清脆，带着满满的得意和期待，“我跑了好几家花店才找到合适的花种！好看吧？这花的名字跟你多配啊，又美又特别，还带着点‘晶’莹剔透的感觉！”

　　整个客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被这捧独特而用心的花束惊艳到了。那深深浅浅的紫色，仿佛将郁晶身上那份清冷坚韧又带着一丝脆弱易碎的特质，完美地具象化了。

　　郁晶完全怔住了。她看着眼前这捧仿佛凝聚了星光的紫色花束，鼻尖萦绕着郁金香特有的清冽又带着一丝甜意的芬芳。巨大的惊喜和难以言喻的感动瞬间将她淹没。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带着轻微的颤抖，想要触碰那些花瓣。

　　“我……”她的声音哽住了，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来表达此刻翻涌的心绪。只能更近一步，微微低下头，深深嗅了一下那清雅的花香，要将这份独一无二的祝福刻进灵魂里。

　　就在她低头靠近花束的瞬间，她后颈的衣领因动作微微向下滑落了一小截。

　　站在她对面的方余婉，脸上的笑容还未来得及完全绽放，目光却骤然凝固了！

　　在那片白皙细腻的皮肤上，在郁晶后脖颈那块位置，赫然印着一个小小的印记！

　　那印记的形状非常独特——像势要展翅的小蝴蝶图案。边缘并不十分规则，颜色比周围的皮肤略深一些，呈现出一种陈旧的浅褐色。

　　这个印记……

　　方余婉的呼吸猛地一窒，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骤然松开，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

　　她太熟悉这个印记了！

　　记忆的闸门被汹涌的潮水轰然冲开，时光飞速倒流，瞬间将她拉回遥远模糊的童年，拉回那个空气里飘着蝉鸣聒噪的乡下外婆家的小院……

　　那个总跟在她身后，比她稍高一点，但话不多眼睛很亮的小姐姐。那个在暴雨天拉着她在泥泞的田埂上奔跑，那个艳阳天在树荫下和她谈天阔地地畅所欲的女孩。她记得很清楚，那个小姐姐后脖颈有着一个同样一个美丽的小蝴蝶，因为图案很特殊很好看，她不会忘。

　　“青山镇，乌丽村……”方余婉嘴里无意识喃喃道。

　　郁晶刚才还因感动而微微泛红，沉浸在花香中的神情听到这似曾相识的地名，如同对上暗号般，蓦然一怔，眼睛惊讶地盯着方余婉，好像在说: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

　　那是郁晶童年回忆的寄居之地。

　　无数破碎的童年画面疯狂涌入脑海：模糊的面容，温柔的眼神，泥泞中的疯狂，艳阳里的微风，还有那个独一无二的蝴蝶印记。

　　难道……难道……

　　方余婉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耳边嗡嗡作响，周围晓幂幂的赞叹、吴夏薇的惊呼、方妈招呼大家吃蛋糕的声音……所有的声音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变得遥远而模糊。她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个捧着紫色郁金香，后颈带着蝴蝶印记的女孩。

　　“余婉？你说什么？”郁晶轻声唤道，带着一丝询问还有犹豫的确认。

　　方余婉猛地回过神，对上郁晶清澈疑惑震惊的目光，心脏还在疯狂擂鼓，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她强迫自己扯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努力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

　　“没……没事！就是……这花，叫‘忧郁水晶’，是不是特别特别配你？”她指着那深紫色的郁金香，试图用花名掩饰自己瞬间的失态。

　　“嗯！”郁晶用力点头，她分明听清了，但方余婉的回避，郁晶选择尊重，她知道现在不是时候相认，她也打心底希望她想的跟现实是一样的。

　　郁晶用明媚真挚的笑容回应了方余婉“非常喜欢！谢谢你，余婉！这是我……收到过最好的生日礼物。”她再次低头，珍惜地轻嗅着怀中的花束，心里默默地念着:相见恨晚，最好相见不晚……

　　方余婉看着她的笑容，那个在童年里陪着她走过那段风声鹤唳的日子的人，那个记忆里迟迟不愿忘却的小姐姐……竟然就是眼前这个总是沉默疏离，背负着沉重过去的郁晶吗？

　　命运竟以如此奇妙而震撼的方式，将她们早已失散的轨迹，重新交织在了一起。

　　“来吹蛋糕了！你们两个愣着干啥呢？”

　　“来啦！”

　　这次是郁晶拉过方余婉的手，她们齐声应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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