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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 章
回到观雁楼之后,赵云霓舒舒服服睡了一觉,也许是连日来的担忧已经有了解决的苗头,她睡得很香甜,也没有再梦到谁。
醒来刚过午时,她让楼下送了份烧鸡,什锦饭,佐以清甜的梅子酒。这些都是周观棋札记里写的怀念之物,一一入口,烧鸡软糯滑腻,什锦饭粒粒分明,梅子酒爽口开胃,慢慢吃完后,果然觉得浑身爽利。
她前世不太重视口腹之欲,往往是薛子衡爱吃什么便跟着吃什么。缠绵病榻时偶尔听起丫鬟们说起自己故乡的风土人情,也曾有过热切的向往,想要做个潇洒的人,不再困宥于权术之间,如果有幸能完好解决秦婴这件事,她也一定要慢下来,去享受生活中这些简单而欣喜的美好。
未时,一辆朴素的马车停在青州茗茶胡同的小巷子口,赵云霓戴着幕篱下车。
茗茶胡同,曾经是青州最为繁华的街道之一,以贩卖滋味上佳的茶叶著称,曾经风头无两,然而此茶种植条件苛刻,需在海拔较高的山上种植,茶树能安然度过风雪的季节,所摘取的茶叶滋味才能到达巅峰。
然而自从紫云山来了秦婴这伙匪盗,此茶渐渐稀少起来,最后,甚至绝了种。如今这里的人们,只能靠做一些替人打杂的活计谋生,令人唏嘘。
周观棋爱喝茶,这些年来每每提起茗茶,都十分惋惜。
然而赵云霓要找的,却并不是卖茶之人。
前世,曾听长公主李素所言,先帝有一嫔妾,姿容平平,但得益于身边的嬷嬷极为精巧的妆容术,三分姿容能变七分。也因这手技术,在宫人里颇受欢迎,李素小时,还因为她画的娇梨妆,高兴了好一阵子呢。
只是在赵云霓入宫之时,温嬷嬷已经出了宫,她曾听长公主所言她回了老家,那时她还想,这个温嬷嬷和自己竟然是老乡,因此简单记了一下,没想到今日派上了用场。
这里人烟罕至,偶见了一个新鲜人,便有探寻的目光追过来。她没有畏惧那些好奇的目光,从那巷弄里拉了一个穿着素净的孩子,拿出一盒芡糕,问,“温婆婆家在哪?”
“狗剩,过来。”同样穿着素净的女子本来没什么动作,也乐见小孩子得到零食,听见这句话却在院门里喊了一声,那小孩子一时有些为难,又想要芡糕,又因为那些传闻害怕,最终,还是没有能战胜掉自己小小的味蕾,接过赵云霓手中的吃食,指了指远处的低矮房屋,“那个婆婆住在那儿。”
看着手里精致的糕点,小孩子不顾母亲的拉扯,向前跑了几步,朝赵云霓小声说,“她那儿子赌到申时就会喝得烂醉回来,凶得很,搅得一条巷子都不得安宁。你要是有事找她,最好快一点,别被那泼皮无赖发现了。”
看向那处破落的屋子,赵云霓心情有些复杂。
曾经风头无两的管事嬷嬷,被驱逐出宫之后,落塌之处竟如此寒酸。虽然赵云霓不知道温婆婆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被驱逐出宫的,按理说,她这样服侍过多人的老人出宫,回到原籍,也应过得不差。
也许她在宫里攒的体己钱,都用在了不成器的儿子身上。
她不再多想,走到漆门前,轻轻扣响。
半晌,传来门闩松动的声音,穿素色褙子的婆婆过来开门,见到来人,语气平淡,问,“姑娘有什么事。”
温嬷嬷出宫前曾将自己的好手艺教导给宫人,她为人严厉,对宫女们的要求颇高,因此在李素回忆往事的口中,也时常听到她说温婆婆很凶,如今展现在赵云霓面前的,是一个形容憔悴之人,一双脚抵在门边,不让来人进门,脸上戒备神色尤重。
和李素形容的有些像,又不那么像。
时间最能改变一个人。
她戒备地望着赵云霓,眼神飘向搁置一旁的扁担,思索着如果真是催债的,能不能在她进来之前关上门。
赵云霓内心哂笑,看来是怕自己是赌坊里来要债的,也不再多话,飞快亮出手里的金叶子,那婆婆为人推骨描妆,眼力自然极佳,见到黄金,眉开眼笑,让开一人宽的距离。
赵云霓跟着进了门,灰扑扑的院子里弥散着药香,豁口的陶罐敞开着,咕噜噜冒泡,这是最便宜的安神草。
温婆婆的目光一直牢牢锁定赵云霓,暗自忖度,她于先帝大赦时出宫,距今已有二十几个年头。那时,她一双巧手巧夺天工,是以贵妃娘娘不愿意将她放出宫,但她却不肯,只因年少时与铁匠儿子私定终身,心里还记挂着人。
谁知成了婚,夫君却早逝,辛苦把儿子拉扯大,却养成了他骄纵的性子,不光败光了家产,还染上了赌博。
她一个老妪,早已没了昔日的神采,若说还有什么值得别人记挂的,就只剩自己的手艺,在看到金叶子的一瞬,心念电转间便想明白了。
她伸袖,示意赵云霓和她对坐,苦笑道,“进门来,你没有一句问我那孽障不孝子的,既如此,那就是来找老身的。”
她忽然想起前朝时为贵妃娘娘簪花描妆的日子,那已经是被她可以埋藏的过去,是她在无数个被柴米油盐消磨着的寻常日子里午夜梦回时还会留下热泪的回忆。
赵云霓点头,“我于机缘巧合下得知婆婆有为人改头换面的本事,想请婆婆相助一二。”
她不能以现在的面容去见秦婴。
“老身不是神仙,姑娘要许愿可去庙里,别拿老身开玩笑。”她语气有点不悦,但想到解燃眉之急的银子,最终转了调子,“但老身虽不能将姑娘完全变一个人,但姑娘若只是想短期内叫人认不出来,那还是有办法的。”
她正是要达到这个效果,笑意浮上眼角,将金叶子推出,“那请婆婆笑纳。”
温婆婆此刻倒是真的眉开眼笑,笑意浸润到眼角,向屋内喊了一声,一个穿着补丁襦裙的姑娘躲在后面,应是早已听到她们的谈话,此刻拿着一个紫檀木盒子走出来。紫檀盒子上团花螭纹,一看便是华贵之物,但即使家贫如洗,温婆婆也没想过典当,看来对其极为看重。
“温雨,你来。”温婆婆道,“这位客人要的是与眼下的面容完全不一样,你用泥人练习了这么多遍,应该没问题。”
她抬眼看了一下温婆婆的手,那双手粗糙,布满老茧,也长了许多冻疮,赵云霓没有反对,顺从闭上眼睛。
她又怎么会看不出来温婆婆是想叫温雨在她面前露个本事。
紫檀木盒打开,是描眉弄妆的工具。温雨看赵云霓的眉眼,手指伸在半空中,虚虚描摹,沉思半晌,去屋子里拿出了一个东西。
“若只是妆容改变,美丑变化,灯下细看,依旧容易看出破绽,”温雨道,声音清脆平缓,“倒不如以青州特产的蝉兽之皮覆在脸上,眉骨更改之后,再用妆容修饰一下。”
温雨看向赵云霓,语气紧张,“姑娘不必认为此物肮脏,此物十分柔软,又分布以肉眼看不见的细孔,极为贴合人脸。实不相瞒,我已在自己脸上试验过多次......”
“小雨!”
她点点头,毫不掩饰对温宁的欣赏。
“只是我需要的,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赵云霓说。
温雨颔首,她话不多,只道一句得罪了,上手之后干净利落,赵云霓感觉到脸上仿佛覆了一层冰晶,冰冰凉凉,而后是一双修长手指轻轻拂过蝉皮,在眉弓、颧骨、唇角之处平推聚拢,如捏泥人一般。
半刻之后,那蝉蜕皮已经完全贴伏,温宁用细笔沾了墨粉,又在眉间细细描摹了几下,一炷香之后,铜镜里映照的,已是一副完全陌生的脸。
一张普通到让人不会引起别人丝毫注意的脸。
赵云霓很满意。
温雨道,“这世上毕竟没有什么真的改变容貌之术,姑娘骨相优越,姿容昳丽,蝉兽之皮只能支撑二日有余,届时,会自行脱落。”
她点点头,虽然时间有点紧,但也够了。
眼前的小娘子虽然身着打着补丁的襦裙,然而眉眼坚毅,气质舒朗,和煦如春日梨花,扑在自己一心热爱的事情上闪闪发光,素衣布裙也未能掩其半点风华,赵云霓由衷赞赏,“温婆婆,你有一个好女儿。”
温雨上完妆后正在整理,那些东西被她珍重地收在盒子里,听见这句话一怔,眼角开始湿润,不自觉染上潮红。她跟着母亲学了多年手艺,原是想要开一家商铺的,但哥哥滥赌已经将家里银钱都败光了,就连母亲悄悄存的以备不时之需的银钱也因为赌坊的恐吓不得不交了出去。
这几日,她偶尔见到媒婆上门,不知是母亲还是哥哥的意思。
忽然,温雨停下正在整理的动作,她朝赵云霓走过来,打量着她。
一股冲动突然充盈脑海,胸腔砰砰的跳,她看向这破败的院子,那一片注定要被哥哥输到赌桌上的金叶子,忽然开口。
“贵人,”温雨低下头,向赵云霓敛荏一拜,摊开双手,莹白的食指上已有薄薄的一层茧,是整日对着泥人练习留下的,“我有一手好手艺,也能为娘子们描眉上妆,如果贵人不嫌弃,温雨愿为贵人所用。”
温婆婆看见这一幕,本能地想要阻止,呵斥的语句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
她没有动作,只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温雨的手在抖,她也是第一次这样做,尽管她在心底一再告诫自己不要紧张,但绯红的脸颊还是泄露了此刻不稳的心绪。她在等待赵云霓的回答,如若不行,那她为自己争过一遍,也绝不后悔。
赵云霓忽然想起前世。
孑然一身漂泊到了长公主府,也是在这样一个晴好的天气,也是在这样的走投无路之下,她遇到了改变自己一生的贵人,那之后,才会有和薛子衡结亲,让赵慎将母亲牌位迎回的结局......
尽管前世的结局让她饱受恨意折磨,但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是她并没有好好把握一切,但那日,长公主向她伸出的援手,一直是她心底的慰藉......
眼底的潮湿褪去,赵云霓心底长叹,将她扶起,“三日后,如果我还活着,就会来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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