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她婧色

作者:谢遥岑湘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江雾寺霜


      连须生办工室的窗,正对着闽江口最外侧的风电塔群。海雾像是谁家晾晒时忘了拧干的棉絮,湿漉漉从江面升腾起来,将长长叶片裹得只剩个模糊影子。庞然大物转动时发出呜呜声响,似女子在江面发出的低低哭音。

      她桌上摊着几张科纸,密密麻麻画满了应力曲线图,笔尖悬在纸上方良久,最终只在台风荷载模拟数据那栏添了几个小数点,这组数据反复核算到第三遍,服务器嗡嗡作响转了整夜,得出结果仍旧差着几个系数。桌角的白瓷杯里,铁观音早已泡得没了颜色,杯底沉着几片卷曲茶叶,似是沉睡蝴蝶,晨早八点泡的茶,到眼下快三点乍昼,才想起端起来抿了一口,凉茶滑过喉咙,带着熟悉涩味,与她童年在那间出租屋里喝的味道如出一辙。那时出租屋蜷在老城区弄堂深处,木头楼板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每到梅雨天墙皮就扑簌簌往下掉灰,雨势大了,屋顶漏的水得用四个搪瓷盆接着,嘀嗒嘀嗒的声响,混杂着尤眉在灶咖切菜声响,构成了她整个童年最清晰的背景音。
      那时她刚上国小,尤眉会将科作业纸裁成两半,一半给她当作业簿,一半留给自己记录柴米油盐的开销,纸的边缘常带着毛筅,墨水写上去容易洇开,她握着铅笔一笔一画地抄生字,尤眉就坐在旁边,手指在算盘上飞快滑动计算当日开销,算着算着,母亲忽然停下手,望着窗外雨丝发怣,嘴里喃喃自语:“栽啦,这个月煤气费又要涨了。”遇到温书假,她不用去学堂便趴在八仙桌上写作业,尤眉会特地从市场买回新鲜筒骨,配上清甜玉米和胡萝卜在煤炉上慢慢地炖,煤炉的火力不旺,一锅汤要炖上两个多小时,香气一丝丝逸出来逐渐盈满整个房间,她写着写着便忍不住探头去望,尤眉就会笑着轻拍她脊髯:“急什乜?等炖好了,准让妳啃最大的。”那时的日子究竟苦不苦呢?连须生如今回想,舌尖泛起的竟多是汤里甜味。她们栖身的屋子统共只有十五平米,母女俩挤在一张细床上,冬天没有暖气,就把棉被裹得紧紧,尤眉会把她的手揣进自己怀里暖着,轻声说:“厚啦,等阿母后日有钱了,一定给铺上地暖。”那时她对此深信不疑,觉得只要和阿母在一起,即便屋顶漏雨,即便日日只是青菜豆腐,也是赢了,赢过了那个只会对阿母挥拳头的阿爸,赢过了总来咄咄逼人讨钱的阿舅,赢过了所有瞧不起她们娘仔的人。

      她人生头一遭真切体会到赢这个字有多沉重,是在八岁那年。
      外公过世,留下一间老厝,阿舅找上门来坚称房子理当归他,尤眉不肯让步,两人吵得面红耳赤,阿舅急了,伸手死死掐住阿母,阿母面色涨得通红,双手拼命挣扎却怎么也挣不脱,她吓得浑身发抖,冲上去抱住阿舅的腿,哭喊着“唔通拍妈妈”,可她太小了,阿舅抬脚就将她踹开,她摔在地上,脑勺重磕到桌角,疼得眼泪直流,却还是挣扎着爬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去掰阿舅的手指,阿舅的气力太大了,她的手指掰得快脱节了,铁钳般的手依旧纹丝不动,她眼睁睁看着阿母眼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恐惧涌上来终于忍不住发出尖利绝望的嚎啕,哭声引来了邻居,众人七手八脚才将阿舅拉开。那晚尤眉紧紧搂着她一言不发,只是眼泪不停地掉,泪珠落在小须生发间,从此人生里开启了一场大雨,然而那个当下她趴在母亲怀里,心里第一次涌上彻骨无力感,原来这世上有些事,任凭如何拼尽全力也赢不了。后来她们搬离了那间老厝,住进了另一处出租屋,尤眉再未提过遗产之事,只是变得愈发沉默,常在煮饭时怔怔出神,切菜切到手指也浑然不觉。

      真正让她感到心灰意冷的,是十三岁那年。她在学堂里被几个同学孤立,他们将她的课本扔进厕所,还在背後议论她是野囝仔。她隐忍许久,最终在一个下午与她们爆发了冲突,推搡间,一个男生摔倒在地上哭着去告诉了老师,老师将尤眉叫到学堂,当着众人的面,尤眉什么也没问,抬手掴了她一记耳光,那一掌力道重,脸颊顿时火烧耳中嗡嗡作响,她愕然望着尤眉,母亲眼中满是愤怒失望,厉声道:“谁让妳这么唔懂事?就不能安安分分哋吗?”后来警察来了,简单询问几句,见没出什么大事,便对尤眉说了句後日管好囝仔旋即转身离去,那天她没有哭也没有辩解,只是默默跟着尤眉回家。路上,尤眉步履匆匆地走在前面,她跟在后面,望着母亲略显佝偻的背影,她想那个曾将她的手揣入怀中取暖的母亲,那个会为她耐心炖煮骨头汤的母亲,为何变得如此狰狞?心中某个角落在那记耳光与警察轻飘飘的话语中骤然碎裂冷却。
      自那以后尤眉好似变了一个人,开始频繁饮酒,喝醉了便坐在床沿,命令连须生给她爸爸打电话讨要生活费,电话接通,那头传来父亲不耐烦的声音,尤眉便一把抢过听筒,对着话筒哭嚷:“寄钱!查某囝要食饭!唔通唔管!”挂了电话,她又会抱住连须生痛哭流涕:“须生,阿母无路用,让妳跟着受苦。”那时的连须生只觉得烦躁,认为母亲懦弱又丢人,直至多年后,她偶然从旧日邻居口中得知,那时尤眉的银行卡里,确实只剩下十五块钱,连买青菜都不够,才恍然明白歇斯底里的哭喊不过是走投无路的挣扎。但当时的她无法理解这些,她只清晰记得一次尤眉又喝醉了,逼她打电话,她执拗着不肯,尤眉顿时火起,将桌上的碗扫落在地,碎片溅得到处都是,她望着母亲通红的双眼,心底恨意第一次汹涌而至,她恨父亲绝情,恨阿舅霸道,更恨尤眉的软弱,恨她将所有的委屈与怨愤都倾泻在自己这个女儿身上。
      不过,在阿母不喝酒不向父亲讨钱的那些稍显平静的日子里,她会带着连须生去逛市集,给她买奶油蛋糕买漂亮头绳,在集市上遇见一只刚出世不久的狗仔,浑身毛茸茸的,连须生一见便喜欢得不肯撒手,尤眉犹豫许久最终还是掏钱买下了小狗,笑着说:“给它取个名吧,叫金银好唔好?盼着它能带来好运气。”连须生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每日放学归来,头一件事便是抱起金银,喂它吃饭为它梳毛,可年纪小哪里懂得如何照料生命,没过多久金银便病了,不吃不喝蔫蔫趴在地上,她抱着小狗,急得直掉眼泪,跑去求尤眉带金银去看宠物医生,尤眉望着她低声道:“厝里无钱。”那一刻须生望着母亲眼中的愧疚,心里委屈再次翻涌而上,要用这么大的代价去学会负责吗?那为什么阿母不用?她抱着金银蜷在沙发上,一边流泪一边轻抚小狗毛发,就这样哭了整整一夜,不知是幸运还是金银命大,次日清晨,它慢慢好转开始吃东西了,连须生紧紧抱着它,眼泪再次夺眶而出,这一次,是欣喜的泪。
      但这份喜悦并未持续太久,上高中后再度成了被孤立的对象,同学不仅说坏话,还故意藏起作业簿让她无法交差,她在教室里被一个男生当众讥讽为无侬要的囝仔,委屈决堤,冲回家中,从柜子里翻出半瓶农药,拧开盖子就灌了下去。
      再度醒来时已是在医院的抢救室里,尤眉守在床边,双眼红肿,见她睁开眼,并未软语安慰,反而恶狠狠说:“妳敢死?妳死了,金银就无人管了,我就将它炖了食!”连须生茫然望着母亲,看着她眼中交织的恐惧与愤怒忽然觉得无比荒谬可笑,很久以后她才辗转得知,那天尤眉在抢救室外哭得几乎晕厥,当医生说出可能抢救唔过来时,母亲甚至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医生:“求求妳,一定救救伊,伊若死了,我也活唔成了。”只是这些话尤眉从未亲口对她讲过,出院后连须生将金银送给了一位宠物医生,送别时,她轻轻抚摸它的头,低语:“金银,对唔住,我无能力饲好妳,唔能让妳跟我受苦。”宠物医生看着她,叹了口气:“妳是个好囝仔。”她转身离去没有回头,生怕自己一回头所有决心都会崩塌,从那以后她再未养过任何宠物,也再未在尤眉面前落过一滴泪,她对自己发誓,一定要变得强大,强大到足以保护自己,强大到无需再看任何人的脸色,强大到能够真正赢一次给自己看。

      后来,她考上了大学,攻读能源工程,毕业后进入风电研发部,她丢命工作,别人不愿接的课题她主动接,别人视为畏途的项目她迎难而上,熬夜加班是家常便饭。为了攻克技术,她在实验室里泡了整整三个月,每日睡眠不足四小时,体重骤减了十几斤。同事都劝她别这样拼命,她只是淡淡一笑:“栽啦,我想赢。”她确实赢了,从普通技术员一步步晋升为研发主管,手中掌握着重要课题,有了稳定收入,买下了属于自己的房子,无需再为下一顿吃什么而发愁,除了不能在阎罗那里接回金银再没输过一次。
      直到家中有人去世她回去协助处理後事,阿舅再次提起当年的房产,振振有词:“许间厝本来就该是我的,妳妈当年就是胡搅蛮缠。”她看着阿舅理直气壮的模样,看着他脸上与当年掐住尤眉脖颈时如出一辙的蛮横,压抑多年的怒火爆燃,她冲上前,伸手掐住阿舅脖子,阿舅没料到她会突然动手愣怔一下才开始挣扎,阿舅的女儿急忙上前试图拉开她,可她的双手死死箍住无论如何也不肯松开,她看着阿舅的面孔逐渐涨红,看着他眼中闪过惊恐,心底升起报复的快意。然而就在这时,她忆起阿舅掐着尤眉而自己拼命阻拦却无济于事的画面,满腔怒火霎时熄灭,她松开了手,看着阿舅瘫坐在地大口喘息表妹在一旁吓得面无菜色,她转身离去,走出弥漫着争吵与怨恨的老厝,步入阳光之下。
      她赢了吗?挣脱泥沼却挣脱不了心底盘根错节的恨意,每次接到尤眉的电话,听到那头说什乜时阵转来看看,恨意袭来,让她对着手机失控吼叫:“唔通互我打电话!我唔想看着妳!”掐断电话后,望着闽江失神良久。

      她深知自己怨恨尤眉,怨恨当年的巴掌,怨恨阿母的懦弱,怨恨她将自己拖入痛苦的回忆深渊,可她同样明白,自己心底仍存留着爱意,眷恋着在出租屋里为她炖煮骨头汤的阿母,那个为她买来小狗金银的阿母,那个在抢救室外为她下跪乞求的阿母,情绪如同海雾,缠绕了她十几年,任凭她如何努力也难以驱散。
      办工室外风机的声响再次传来,叶片转动得更急促了,海雾淡了一些已能隐约望见江面上粼粼的波光,连须生将纸仔细叠好收进抽屉,又从包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点燃,灰白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她的面容,她凝视着窗外那些巍然屹立的风电塔,心中默念:这个课题,我一定要赢。至于心底那些纷乱的爱与恨,或许就如这指尖烟雾,待风吹过吧,她深吸一口,烟味呛得她咳嗽起来,她迅速掐灭烟蒂,扔进烟灰缸,重又端起那杯茶呷了一口,涩味依旧,但比方才淡了些许。

      尤眉的腰,自打连须生落地那日起,便被狠狠拧住再也未曾松开,每逢阴雨天,刺骨疼从腰椎一路蔓延至脚底,无数细针在骨髓里反复扎刺,她独自坐在藤椅上,手指按在腰后,指尖能摸到凸起的骨节,那是怀连须生时落下的根,是日复一日的疼痛熬出来的印记,更是她这失败半生的具象刻痕。窗外闽江被晨雾笼罩,远处连须生负责的风电叶片在雾中缓慢转动,尤眉望着那片模糊影子觉得那叶片像极了自己,不停旋转却始终被困在原地,记忆带着咸涩海风味扑来,将她拖回那个改变一生的清晨。

      那时她刚满二十,从乡下逃也似的,在工业区小工厂里做流水线女工,每天天不亮就踩着露水上工,夜深了才顶着月光回租到的小单间,日子过得似缝纫机,针头起起落落,将青春与希望都缝进了看不见的尽头。
      直到遇见连国梁,那个总穿着笔挺衬衫说话带着软糯腔的男人,他夸她比厂里的机器耐看,说要给她一个像模像样的家,明知他有家室,她还是陷了进去,从小被丢在福利院又被养父慊弃干不了活的她太渴望一点安稳了。她成了工友口中的狐狸精外人眼里的插足者,偷摸与连国梁在小单间里相会,他给她带热乎卤味,泡清香茉莉花茶,信誓旦旦说:“等我和序响离了,就光明正大娶妳进门。”她信了,直到月事迟了两月,验孕棒上刺眼两道红杠将她惊醒,慌乱之余亦有一丝窃喜,有了孩子连国梁就该完全属于她了吧?
      孕期苦难从第一天就缠上了她,晨吐凶猛,常常趴在马桶边吐到胆汁都出来,连喝口水都能呛得眼泪直流,连国梁起初还常来送粥,后来渐渐少了,推说家里那位盯得紧。她独自躺在潮湿单间里,饿了啃馒头,渴了接自来水喝,夜里腰开始疼,似被无数根竹签穿刺,想找人说说话,翻遍通讯录却无一人可诉。孕四月时去医院产检,医生皱眉:“胎盘低置,得卧床静养,不然容易大出血。”攥着化验单站在医院门口,她不敢告诉连国梁,怕他觉得麻烦,只得自己买了床厚被子,将门窗关严实,除了如厕几乎整日卧床,某夜突然觉得下身一热,伸手一摸满手鲜血染红睡裤,她吓得鞋都来不及穿,光着脚就往医院跑,那夜雨下得大,她在雨中摔了两跤,膝盖磕出血也不敢停,她怕孩子没了,怕自己唯一的指望就此落空。
      住院那几日连国梁只来过一次,放下五百块钱就匆匆离去,丢下一句:“序响起了疑心了,我得赶紧回去。”望着他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尤眉摸着微弱胎动觉得自己活成了个笑话,可她已无退路,福利院回不去,养父家慊她丢人,她只能一口一口咽下护士送来的米汤,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把孩子生下来,赢回那个家。
      熬到临产,她是被救护车拉去卫生院的。突发大出血染红床单,剧痛让她意识模糊,只听见医生在耳边喊用力再用力,她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指甲掐进掌心渗出血丝,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见婴儿哭声,医生抱来孩子说是个女孩,她费力睁眼,看着皱巴巴的小东西先涌上的是绝望,她知道,一切都完了。大出血引发了并发症,她躺在病床上日日咯血,一口一口染红枕边手帕,医生叹气:“生育损伤太重,以后怕要落下病根,腰疼的毛病也免不了。”她摸着松垮肚皮,看着身旁襁褓中的连须生突然恨起来,恨这孩子让她受尽苦楚,恨这孩子不是男孩,恨这孩子一出生就有妈妈,而她自己从记事起就不知母亲模样。

      出院那日连国梁来接她说:“家里不方便,先去出租屋暂住。”她抱着连须生站在空荡的屋里,明白了所谓的家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想,连国梁很少来,来了也只是放下生活费就匆匆离去,后来她才知,他根本没提离婚,只是在两个女人间周旋。
      连须生半岁那年连国梁突然来了,身上带着酒气一进门就打她,他说郑序响知道了所有事,要和他离婚还要分走家里的钱,他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在她身上,巴掌打在她脸上拳头落在她背上,她抱着连须生蜷缩在墙角,用身体护住孩子。那是连须生第一次见阿爸打阿母,吓得哇哇大哭,从那天起,连国梁的暴力成了便饭,他输了钱会打她,和郑序响吵架了会打她,甚至连天气不好也成了动手的借口。她想过走,可看着怀里的连须生又只能把念头咽回去,她没工作没积蓄,连身份证都是当年养父托人办的,她试着回闽北找养父,可刚到村口就被养父拿着扫帚赶出来,说是丢人现眼的东西别弄脏了家门,她只能守着出租屋守着连须生,一天天熬下去。
      连须生四岁那年郑序响难产去世了,连国梁顺理成章把她和连须生接回了老宅,她以为自己终于赢了终于有了一个像样的家,可没过多久就发现连国梁又和别人勾搭上了,她去连国梁的工司送汤,隔着玻璃门,看见他和那个女人靠在一起,笑着说话,像当年对她那样温柔,她冲进去,想和连国梁吵,想质问他,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无力哽咽,回到家他没解释也没道歉,那一刻尤眉突然明白,所谓的赢不过是一场自欺欺人的笑话。连须生八岁那年,养父去世弟弟来争遗产,掐着她的脖子要房子,她看着连须生冲上来保护她,她知道,世界上只有连须生是真心对她的,可舅舅松开手后,她没对连须生说一句安慰的话,只说“以后离妳舅舅远点,别跟他学坏。”她怕自己的软弱被孩子看到。

      后来日子更难了,连国梁给的生活费越来越少有时候甚至几个月都不露面,她只能去菜市场捡别人不要的菜叶,给连须生煮稀饭,自己常常饿着肚子。须生过生日,她咬牙买了一块奶油蛋糕,看着孩子把蛋糕抹得满脸都是,笑得像朵花,她心里也跟着暖了起来。那天晚上她抱着连须生,第一次对她说:“须生,阿母对不起妳,”连须生似懂非懂地搂着她的脖子说:“阿母,我不苦,有阿母在就好。”那一刻她下定决心,就算再难也要把连须生养大。
      可生活还是让她喘不过气,她开始喝酒,酒能让她暂时忘记疼痛和烦恼,喝醉了,她就让连须生给连国梁打电话要生活费,听着电话那头连国梁不耐烦的声音,她会对着听筒哭喊把所有委屈和愤怒都发泄出来,挂了电话,她抱着连须生哭,哭自己的命苦,哭连须生跟着她遭罪。
      连须生十三岁那年在学校被孤立,和同学打架,老师把她叫到学校,当着所有人的面,她看着连须生低着头,脸上带着伤,心里的火一下子就上来了,她恨连须生不懂事,恨她不能安安分分的,她抬手给了连须生一巴掌,那巴掌打得很重,连自己的手都麻了。看着连须生愣住的眼神,心里很后悔,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更狠的话“以后再敢惹事,就别认我这个妈。”警察来了说以后管好小孩就走了,她带着连须生回家,她想回头抱抱孩子想跟她说对不起,可自卑让她开不了口。
      连须生喝农药那天她正在捡菜叶,接到医院电话时撒了一地烂菜叶,疯了一样往医院跑,冲进抢救室,看到连须生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毫无生气,医生说可能抢救不过来,她一下子就跪在地上,抱着医生的腿哭“求求妳,救救她,她要是死了,我也活不成了。”她看着孩子心里又怕又气,她怕孩子再做傻事只能用最极端的方式威胁她,她知道话很残忍,可她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只能用这种方式把孩子留在身边。连须生把金银送给宠物医生,她知道,连须生是知道自己照顾不好金银就像自己照顾不好她一样,那晚她炖了鸡汤,想给连须生补补,可连须生没喝,只是说:“阿母,我想好好学习,以后考个好大学。”她看着孩子眼里的坚定,明白孩子要飞走了而她又一次被丢下了。

      连须生考上大学离开那天她去车站送行,连须生没让她送进站,她站在车站门口,看着连须生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连须生工作后很少回来,偶尔来电语气也总是淡淡的,她知道,须生恨她,恨她当年的所作所为,她想解释想告诉孩子,她当年有多难有多怕,可每次拿起电话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只能每天煲汤,汤炖好却无人喝。
      她去闽江边散步看见连须生研发的风电叶片在转,转得慢悠悠,似她这辈子没停过的苦,她觉得连须生真的赢了,赢了生活赢了命运,而自己输得一败涂地,她掏出手机想给连须生发信息,问最近还好吗,编辑半天还是删了,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再也无法弥补,有些距离一旦拉开就再也无法靠近。
      雾漫进屋里,带着闽江湿气落在她脸上,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远处的风电叶片,心里生出念头:或许该放手了,该让须生彻底摆脱她过自己的生活,或许她也可以为自己活一次,去找个能让自己安心的地方弥补对自己的亏欠。

      岑婴的竹铺在古镇最深的巷尾,门口那块岑记竹艺的木牌被岁月啃得只剩淡薄印记,铺子里漫着竹屑清香混着老茶涩味,她坐在工作台前,手握刻刀正给一根竹条雕花,竹条是苦竹,质地硬纹理细,刻刀划上去得使巧劲,轻了留不下痕重了容易崩口,她雕的是朵玉兰花,花瓣层层叠叠,边缘卷曲,像极尤眉出生时攥着的小拳头,孩子刚落地就晓得攥拳,指甲盖软得像花瓣,攥着她的指头不肯放。刀尖细细勾勒竹屑簌簌落下,沾在她指腹茧子上,糙糙的带着点微痒,吹开碎屑,指尖摩挲着花瓣弧度,心里酸了一下,尤眉今年该四十多了,她这个当妈的,却连孩子如今是什么模样,指头还爱不爱攥东西都不晓得。

      秋雨缠绵,淅沥敲在青瓦上,似有人在耳边窸窸窣窣哭,这声音让她想起五十多年前那个清晨,也是这样的雨,她抱着刚满月的尤眉,站在福利院斑驳铁门前,浑身抖得似风里的叶子。那时候她刚二十出头,男人赌输了家底,还欠了一堆高利贷,讨债的天天堵在门口,扬言要卖崽抵债,她看着怀里尤眉皱巴巴的小脸,听着她猫叫似的哭声,心似被竹篾扎穿,却还是狠下心,把孩子放在湿冷台阶上,塞了张写着尤眉和出生日期的纸条,转身就跑,她以为只要躲起来还清债就能回来接孩子,却没想到这一别就是半辈子的错过。
      躲债的那几年,她在建筑工地搬过砖在街边餐馆洗过碗,白日累得浑身散架,夜里却总梦见尤眉的哭声,声音细弱得挠心,搅得她整宿合不上眼。可从没吭过一声苦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赶紧清债回去接崽,好不容易攒够钱还了债,她头一件事就是冲回福利院,却被告知孩子在她走后没多久就被一对妻夫领养了,没人记得那对妻夫叫啥名去了啥地方,她跑遍了福建的大街小巷,逢人就问认不认识叫尤眉的女崽,可得到的永远是摇头,找不到尤眉,盘下这间铺子开始做竹艺,竹子好,有韧性,砍断了还能发新枝,刻坏了也能打磨重来,不像她的人生,一步错步步错,再也没法回头。她把所有心思都扑在竹器上,做出的竹椅竹桌,纹路细腻结实耐用,镇上的人都爱来买,可只有自己晓得,每一刀刻下去都藏着对尤眉的愧,她总在竹器不起眼的角落刻个小小的眉字,像给自己留个念想,又像在祈求孩子能感应到她的歉疚。
      后来她听说镇上的郑序响难产没了,郑序响是个苦命的,丈夫在她怀崽时跟个外来的女人搅在一起,她气不过,动了胎气,生下女儿就咽了气,那个没良心的男人,听说老婆死了,连夜卷走家里的钱跑了,撇下刚出生的女儿没人管。岑婴听说后心里像被揪了一把,她想起尤眉,想起那个被她丢下的崽,或许也在哪个角落孤零零等着人疼。她第二天一早就去了郑序响家,看到那个被裹着的小婴儿,闭着眼睛,脸皱得像核桃,她没犹豫就把孩子抱回了家,取名郑小满,意思是人生小满足矣,她不敢再奢求圆满,只盼这个孩子能平安长大,别像尤眉,别像郑序响,别像她自己,受尽命运作弄。
      小满从小就黏她,像条小尾巴,她走到哪小满就跟到哪,她在竹铺里干活,小满就坐在旁边小竹凳上,学她的样子在竹片上划拉,划坏了就噘着嘴咕哝:“阿婆,我要做天下第一的竹艺师,比妳还厉害!”她煲汤的时候,小满就踮着脚扒在灶台边,帮她递勺子,嘴里念叨:“阿婆,今天炖田七鸡汤好不好?我要喝两大碗!”温书假的时候,她把科作业纸铺在竹桌上,小满就趴在上面写作业,遇到不会的题,就拽着她的袖子撒娇:“阿婆,这道题好难,妳教教我嘛!”
      小满长到十岁,迷上了武侠剧,天天拎着她做的竹剑,在铺子里“比武”,嘴里嚷着:“我要当最大的反派!”可每次瞧见邻居家的小孩哭,她又会赶紧跑过去,把自己的糖塞给人家还拍着手说:“莫怕,我保护妳!”;看到流浪的小猫小狗,她会偷偷把家里的肉松端去喂,回来时衣裳沾着污渍却笑得像朵太阳花,岑婴忍不住笑,小菩萨的志向是做大反派。一回小满问她:“阿婆,反派是不是都没有妈妈呀?”手里刻刀顿了一下,摸了摸小满的头,轻声说:“不是呀,反派也有妈妈,只是有时候…妈妈会把崽弄丢。”小满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搂着她的脖子说:“那我不要当反派了,我要当阿婆的小骑士,永远陪着阿婆!”

      她还是会找尤眉,每年尤眉生日那天她都会在福利院旧址附近转悠,盼着能遇上那个让她牵挂了一辈子的女儿。
      一年春天她去进竹料,路过一座古寺,想着进去烧炷香求菩萨保佑尤眉平安,寺庙里人不多,香炉里的烟袅袅升起,似稀薄的雪落在闽地这个罕雪的地方,她跪在蒲团上,刚要合十许愿,就瞥见一个穿着素色衣裳的女人从她眼前走过。女人背影单薄,腰微微佝着,走路时不时用手按着后腰,似是疼得厉害。那小女儿,瞧着七八岁,穿着洗褪色的衣裳却笑得灿烂,一边走一边对女人说:“妈妈妳看,香炉里的烟像不像雪呀?”岑婴的心猛一颤,那小女儿说话的神气,和她想象中尤眉小时候的样子叠在了一块,她想追上去,想问一句妳是不是叫尤眉,可脚怎么也抬不起来,她看着那对母女走进大殿,女人跪在菩萨跟前,低着头,似是在哭,小女儿乖乖站在一旁,学着女人的样子,双手合十,小嘴嘀嘀咕咕念叨着什么。岑婴望着她们,心里堵得喘不过气,她不晓得那女人是不是尤眉,也不晓得自己若真认了女儿该怎么面对,她是那个把崽丢在福利院门口的妈,是让孩子吃尽苦头的罪人,有什么脸面再去搅和女儿的生活?
      等那对母女走出大殿,岑婴才慢慢站起身,她望着她们的背影消失在庙门口,空落落的似被掏走了魂,那天她没进成竹料,一到竹铺,小满就蹦蹦跳跳扑过来,搂着她的腿说:“阿婆,妳怎么才回来呀?我给妳留了田七鸡汤,还热着呢!”她抱着小满,把脸埋进孩子的头发里,眼泪终于滚了下来,她没找到尤眉,没弥补对女儿的亏欠,可幸好还有小满让她能摸着一点暖。自那以后,岑婴把所有心思都浇在小满身上,小满上中学了,成绩中等却肯用功,每天放学回来就趴在竹桌上写作业,科作业纸堆得像小山,岑婴就坐在旁边给她削竹篾,做竹笔筒竹书签,时不时递一杯茶一碗汤。小满会跟她讲学堂里的事,讲她和同学卞金银的趣事,说金银“整天想着穿越回小学当天才,可每回考试都比上次进步”;讲她们一起去书店看书,遇见过一个好厉害的姐姐鼓励金银选物理。岑婴听着,笑着点头心里却在嘀咕,那个好厉害的姐姐会不会是眉眉的女儿?会不会是她的孙女?她不敢往深里想,怕又是一场空欢喜。

      小满十四岁生日那天,岑婴给她煮了线面卧了两个荷包蛋,看着她吃得喷香,笑着说:“小满生日快乐,以后要像线面一样,顺顺溜溜的。”小满抬起头说:“阿婆,我以后要赚好多钱,给妳买大房子,还要带妳去天南海北玩!”岑婴摸了摸她的头,她这辈子没给眉眉一个像样的家,可她盼着自己能当小满最好的阿婆,让这孩子在爱里长大。
      一日商阮淡来竹铺买竹菜篮,商阮淡是镇上搞水产养殖的,性子爽利,和岑婴聊得来。她笑着对岑婴说:“岑阿婆,小满快期末考试了吧?我家金银也是,天天熬夜温书说要考个好成绩。听说城里古寺挺灵,要不咱们一起去拜拜,求菩萨保佑孩子们考试顺当?”岑婴愣了一下,想起当年在寺庙遇见的那对母女,想起那个像极了眉眉的女人,她犹豫片刻还是点了点头,她不晓得这次去会不会再遇上那女人,会不会真能见着眉眉见着孙女,但她晓得小满一心想考好,她想圆孩子的心愿也想给自己一个机会,一个能解开多年心结的机会。回到竹铺岑婴把这事告诉了小满,小满高兴得直跳说:“阿婆,太好啦!让菩萨保佑我们都考高分!”岑婴看着小满欢喜的模样,笑着说:“栽啦,那就一起去,求菩萨保佑我们小满和金银,都顺顺利利的。”她转身进里屋,从箱子底翻出个精致的平安符,那是她早些年做的,上面刻着小小的眉字和满字,她本来想着,若有天见着尤眉就把这平安符给她,如今她决定带在身上,不管能不能见着尤眉,她都要求菩萨,让她的女儿让她的小满,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竹屑还在飘涩味还在漫,岑婴坐在工作台前继续给小满雕书签,刀划过竹面留下纹路,似她心里渐渐沉底的往事。她晓得,她和尤眉之间的情债,这辈子都算不清;她和尤眉之间的孽缘,这辈子都解不开。但她不后悔领养小满,不后悔给这孩子一个家,没有血脉又怎样?只要有爱,就能成彼此的倚靠。

      卞金银的书桌靠在窗边,上面摊着一沓科作业纸,最顶上那张写着选科意向表,笔尖在确定两个字上方悬了老半天,才用力划下一个勾,窗户外头是商阮淡打理的小鱼塘,风拂过水面,带来鱼腥气和水草清香,混着屋里头淡淡的肉松味,这是她从小到大最熟悉的味道,她把笔丢在桌上,抓起一块肉松塞进嘴里,这是她的小习惯,一想事情就要吃肉松,好像肉松一进嘴,那些纠结心思就能跟着化掉。
      商阮淡是在三十岁那年领养的卞金银,那会儿她刚把鱼塘规模扩大,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心里却总觉得空落落的,回去市区办事路过儿童福利院,看到襁褓里的卞金银正蹬着小脚丫哭,哭声似小猫叫,一下子就揪住了她的心,她没多想,当天就办了领养手续,给崽取名“金银”,不是图富贵,是希望伢崽能像金银一样,经得起岁月打磨,活得结实又光亮。
      卞金银记事起家里就只有她和妈妈两个人。商阮淡白天戴着草帽穿着胶鞋,一身泥一身水,晚上回来却总不忘给她带点小零嘴,有时候是几颗小可爱有时候是一小包肉松,她爱趴在厨房门口看妈妈煲汤,汤锅里炖着筒骨和玉米,咕嘟咕嘟冒着泡,香味飘满整个屋子,商阮淡一边搅汤一边说:“金银,等汤炖好,给妳啃最大的肉肉,补得壮壮的!”她拍着小手笑,觉得妈妈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能把鱼塘打理得井井有条,能炖出最好喝的汤,还能把她宠成小珍宝。

      她上小学那年,商阮淡带她去市区工园玩,那日阳光很好工园里到处是放风筝的人,走到湖边时,她们遇到一个牵着大金毛的阿姨,金毛趴在地上尾巴摇得像朵花,卞金银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挣脱妈妈的手冲过去,仰着小脸问:“阿姨,我能摸摸狗狗吗?”阿姨笑着点点头,对着金毛喊:“坐下!”金毛立刻乖乖坐下,吐着舌头看她。商阮淡在旁边笑着说:“哇,狗狗好乖啊!”卞金银扭头看着妈妈说:“妈妈,妳快说坐下!”商阮淡愣了一下,顺着她的话说:“坐下。”话音刚落,卞金银咚地一下坐在金毛面前,学着狗狗的样子,把两只小手放在膝盖上,和金毛大眼瞪小眼,金毛歪着脑袋看她阿姨笑得直不起腰,商阮淡也笑着走过来,摸了摸她的头:“真乖啊。”
      上了中学卞金银的成绩一直中等,每次坚持不下去就会想象自己穿越回去变成一个天才学生,每次考试都考第一让所有人都羡慕,写作业的时候握着笔,脑子里却在构思武侠故事,把自己当成行侠仗义的女侠,和小满一起闯荡江湖。小满是她最好的朋友,两个人同班,坐前后桌,小满说自己要当最大的反派,却每次看到同学被欺负都会第一个站出来帮忙,有次班里转来个内向女生,被几个男生嘲笑穿得土,小满直接冲上去叉着腰说:“懂什么?这叫复古风!再欺负人,我就告诉老师!”卞金银在旁边帮腔:“就是!再这样就不和你们玩了!”卞金银羡慕小满的勇敢,也羡慕小满有个会做竹艺的阿婆,每次去小满家她都喜欢在竹铺里转来转去,看小满的阿婆岑婴用刻刀在竹片上雕花,岑婴会给她们煮莲子百合汤还会把烤好的肉分给她吃,卞金银说:“岑阿婆,妳做的肉松比买的好吃!我阿母也超喜欢!”岑婴就笑着说:“那以后常来,阿婆给妳做,也欢迎妳妈妈。”
      温书假的时候金银和小满会一起在竹铺里写作业,两张科作业纸铺在竹桌上,小满写作业很认真,遇到不会的题,会皱着眉头钻研半天;卞金银却总忍不住走神,写着写着,就开始在作业纸边角画小人,画着画着就被小满发现了,小满用笔戳戳她后背:“喂,金银,妳又在走神!再这样,期末考试要考砸了!”卞金银吐吐舌头赶紧把注意力拉回到作业上,其实她也想考好,每次看到商阮淡疲惫的样子她都觉得心疼,妈妈每天天不亮就去鱼塘,晚上回来还要给她做饭洗衣服,她想考个好成绩让妈妈高兴,可她就是管不住自己的脑子,那些念头总在脑子里爬来爬去。

      学校要选科,卞金银犯了难,她喜欢物理,觉得那些电路力学的知识很有意思,可她又怕自己学不好,毕竟她的成绩一直中等,班里的学霸都选了理科,她觉得自己肯定比不上她们,纠结了好几天还是没拿定主意。周末商阮淡带她去市区的书店买辅导资料,说:“自己去挑,喜欢什么就买什么,妈妈相信妳的眼光。”书店里人很多,卞金银在物理辅导书的书架前徘徊,拿起一本又放下,就在她纠结的时候一个穿风衣的姐姐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本竞赛书,姐姐看到她对着书架发呆笑问:“小妹妹,想选物理吗?”卞金银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喜欢物理,但是我怕自己学不好,我的成绩一直中等。”姐姐笑着坐在她旁边,指着手里的书说:“妳看,物理其实找到规律就能解开所有难题,成绩中等没关系,只要愿意花时间下心思去学肯定能学好,没有妳的默许谁又能把妳看扁呢?”那天卞金银买了好几本物理辅导书,回家路上心里的纠结一下子消失了。她知道,那个姐姐说得对,选科要跟着自己的心走,回到家,她在科作业纸上认真写下选科意向表,毫不犹豫在确定两个字上打了勾。商阮淡看到她的选择,笑着说:“我们金银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妈妈支持妳,不管选什么,只要妳自己喜欢就好。”那天晚上,商阮淡给她做了稀饭拌肉松,还煮了她最喜欢的小可爱,说:“庆祝我们金银做出人生第一个选择!”卞金银吃着饭心里暖暖的,她知道,不管她做什么选择妈妈都会支持她。
      从那以后卞金银学习更努力了,每天放学都会留在教室里把当天学的知识复习一遍,周末也会抱着辅导书在鱼塘树荫下学习。有时候她会和小满聊起未来,小满说:“以后我要开一家竹艺店,比阿婆的还大!还要做很多很多竹制玩具,送给福利院小朋友!”卞金银说:“那我就当物理学家,研究新能源让家乡变得更漂亮,到时候给妳的竹艺店装最环保的灯,用最干净的能源。”小满笑着说:“好啊!那我们以后要一起努力,实现自己的梦想!”卞金银知道,她的梦想还很遥远,她的成绩离学霸还有一定距离但是她不怕,看着书桌上的科作业纸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笔记心里充满了希望,鱼塘波光粼粼,风吹过带清香,她知道,她一定能一步步靠近自己的梦想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不用穿越回去当天才,只要珍惜现在努力当下,就能离自己更近一点。偶尔她会想起那个书店里的姐姐,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实现自己的梦想,她把姐姐的鼓励记在心里当成前进动力,她相信总有一天,她也能像姐姐一样,自信又耀眼。

      日子一天天过去,期末考试越来越近,卞金银和小满一起复习每天都泡在题海里,她看着书桌上的物理书心里充满了信心,这次期末考试一定要考个好成绩,给妈妈一个惊喜也给正在努力的自己一个交代。

      古寺藏在半山腰,秋雾缠在青瓦古树上,香炉里的烟慢悠悠地飘,在晨光里散成灰雪,闽地少雪,然每个人心头由烟灰做的雪却始终没有停过。

      连须生是第一个到的。她没急着进大殿,而是站在香炉旁看着烟丝袅袅升起,风从江面吹上来,她下意识拢了拢衣领,指尖触到风衣口袋里的烟盒却没拿出来,在这地方,连抽烟的念头都该轻一点再轻一点。
      没多久,寺门方向传来细碎脚步声伴着小孩叽叽喳喳的笑,连须生回头,看见岑婴牵着郑小满,商阮淡拉着卞金银,慢慢走了上来。岑婴手里提着一个竹制小篮,里面装着给菩萨的供品;小满蹦蹦跳跳的,手里拿着一根竹剑,嘴里念叨着“等下要求菩萨让我考第一,以后当最厉害的反派骑士”;商阮淡一边走一边叮嘱金银“等下要乖乖拜菩萨,莫乱跑”,金银点点头眼睛打量着寺庙,看到连须生时愣了一下,觉得这姐姐眼熟却想不起在哪见过。
      连须生没在意这几个陌生人,目光又落回香炉上,她来这儿是想求课题顺利,那组叶片数据卡了半个月,服务器转得发烫却总差那么一点,看得见摸不着又断不了,她想着等下拜菩萨,顺便也求一求让心里的恨能像这烟一样慢慢散了。这时尤眉也到了,她穿着灰布褂子,腰上贴了膏药,走路时微微跛着,她没看周围的人,径直走向大殿,路过连须生身边时,脚步顿了一下却没回头,只是从布包里摸出一小包三七粉,捏了点放进嘴里慢慢嚼着,苦味能让她清醒。连须生闻到了三七粉的味道心里一紧,她太熟悉这味道了,小时候尤眉腰疼得厉害就会嚼点三七粉,眉头皱成一团还是硬咽下去,她看着尤眉的背影,手在口袋里攥紧,恨意又涌上来却比往常淡了些,似被雾打湿的烟,没了烈劲。

      岑婴牵着小满走到香炉旁,给了小满三支香,教她怎么点怎么拜,小满学着岑婴的样子把香插进香炉,嘴里小声念叨:“菩萨保佑期末考试考高分,还要保佑阿婆身体好,保佑金银也考好。”岑婴看着她,嘴角带笑,手里也点了支香,目光不经意扫过尤眉的背影,背影像极了多年前在寺庙遇见的那个女人,腰也是这样佝着。她没多想,只当是自己想女儿想多了,对着香炉拜了拜,心里默念:“求菩萨保佑尤眉平安,不管她在哪,都好好的;也保佑小满,顺顺利利。”
      商阮淡拉着金银从包里掏出几个小可爱,递给金银一个:“先吃点垫垫,等下拜完菩萨,我们去山下吃线面。”金银接过果子咬了一口,眼睛又瞄向连须生,想起什么,小声对商阮淡说:“妈妈,那个姐姐好像在书店见过,就是鼓励我选物理的那个!”商阮淡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笑着说:“是吗?那真有缘。不过莫去打扰人家,每个人来这儿都有自己想求的事。”金银点点头,把果子塞进嘴里,心里想着,等下拜菩萨,也求求那个姐姐的顺利,就像她鼓励自己一样。
      尤眉在大殿里拜了菩萨,没立刻出来,而是找了个角落蒲团坐下,双手合十闭着眼,她没求别的,只求连须生平平安安,求自己这颗千疮百孔的心能稍微静一点,她知道自己欠连须生太多,那些年的巴掌、那些歇斯底里的哭喊、那些无能为力的软弱……她来这不是求原谅,只是想找个地方,让心里的苦能稍微透透气。连须生终于走进大殿,看见尤眉坐在角落,脚步顿了一下却没过去,只在另一边的蒲团上坐下,对着菩萨拜了拜。她心里默念:“求菩萨让课题顺利,也求…让我能早点放下那些事。”

      几个人在大殿里待了一会儿就陆续往外走。连须生走在最后,路过尤眉身边时,尤眉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只叹了口气,连须生的心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脚步没停,径直走出大殿却在门口停住了,她看见岑婴正牵着小满,商阮淡拉着金银在香炉旁说话,金银手里拿着个小可爱正笑着递给小满。
      尤眉也走了出来,站在连须生旁边,看着那几个身影说:“那两个小孩,真有精神。”连须生没接话,只是看着金银觉得眼熟,风吹了过来,带着香炉里的烟,飘在几个人中间,似一层薄薄的纱,把彼此的距离拉得不远不近。岑婴察觉到有人看她们,回头看了一眼,看见连须生和尤眉笑着点了点头,就牵着小满和金银慢慢往山下走。
      尤眉从布包里摸出个小布包,里面装着几块枫亭糕,是她早上带来的,自然而然分给须生,两个人就这么站在香炉旁,没说话,只是看着江雾慢慢散了些,露出远处转动的风电叶片,烟还在飘,像雪落在她们肩头也落在她们心里,那些没说出口的话、那些藏在心里的恨和爱、那些缠了一辈子的债和葛,都被烟和雾轻轻裹住了。
      连须生吃完枫亭糕,把纸包扔进垃圾桶,转身对尤眉说:“我回去了,课题还等着。”尤眉点点头说路上小心,连须生没回头,径直往山下走,脚步比来时轻了些,尤眉看着她的背影又看了看大殿里的菩萨,慢慢走到蒲团旁,重新坐下,双手合十。
      岑婴带着小满和金银走到山下,商阮淡笑着说:“今天拜了菩萨,肯定能考好。”小满高兴得跳起来,金银也笑着点头,手里还攥着个没吃完的小可爱,几个人说说笑笑地往鱼塘方向走,阳光透过雾洒在她们身上。

      大殿里只剩下尤眉一个人,还有那尊静静立着的菩萨,她仰面望那尊菩萨,一双慈悲目浸过茶汤化不开的苦,一眼望来便教人前世今生的贪痴嗔都凝作露水,眼窝深潭里漾着闽江水纹,竟是将世间泪都预先淌尽了,供桌下的红砖地渐渐浮起咸湿海雾,到底是菩萨先替世人哭过了,自此只消合掌,不必再沾襟。
    插入书签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江雾寺霜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9814724/17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