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伞丢在下雨天

　　余孟芸的神情慢慢从感伤转变为无可奈何的失落。

　　她的掌心覆在许庭臻发顶，温柔地摸了摸。

　　“今天妈妈要加班……”

　　余孟芸没有把话说完，而是停留在一个明明是那么普通却仍能让人难掩失落的节点，后面的话不用说完许庭臻也能明白。

　　她每天都在家和医院往返奔波，鬓间白发像雨后春草疯长。

　　心里隐隐泛酸，难过的情绪在胸腔里乱窜。

　　去年的生日没过，前年的生日原本说好了但临时有场手术，回来的时候饭菜已经热过两次失去了原本的味道，大前年说要等许竞华从玫州回来再开饭，可一直苦苦挨到十二点，开了门迎面灌进来的冷风与酒气彻底寒了他们母子的心。

　　母子各怀心事，彼此又心灵相通，都没继续延伸这个话题。

　　一直站在门口的娄叙言被冲进来的的护士撞到了肩膀，小护士的帽子被撞偏，红着脸给他道歉，听到娄叙言说没关系才放下心来。

　　于是赶紧把帽子扶正进来找余孟芸。

　　余孟芸脸颊上的泪痕还没擦净，小护士见到平日里温柔谦和的余医生现在这副样子，要说的话全哽在喉头，呆呆看着她，不知自己该做什么反应。脸憋得通红。

　　许庭臻捏了捏余孟芸的手：“妈，别哭了，护士姐姐来找你了。”

　　小护士十分感激的看了许庭臻一眼，许庭臻报以微笑，帮余孟芸擦去泪痕。

　　余孟芸从容地将额前垂下来的碎发捋到耳后，除了眼眶微红以外丝毫看不出刚才的失态。

　　“怎么了？”语气依旧温和，只是带着一点轻微的鼻音。

　　小护士正色说：“余医生，门口有个病人家属要找您。”

　　余孟芸回头看了一眼正歪头看她的许庭臻，又转回来同小护士说：“我知道了，马上就过去。”

　　小护士看了一眼靠在门边的娄叙言，无声地退出去，把空间留给他们。

　　余孟芸疲倦地闭上眼睛，眼皮上布满褶皱，伸手抱了抱许庭臻，手掌在他背上轻抚。

　　她觉得很欣慰，又觉得对许庭臻关爱不足有所亏欠。

　　当初被她抱在怀里的婴孩在岁月的无情磨砺中长大了。

　　她在心里想：“妈妈只有你了。”

　　这话她不敢对许庭臻吐露，她怕会给他带来压力，毕竟他这个年纪就要享受天真无忧，这是做孩子的特权，而不该陪她陷入无尽的悲怆凄苦。

　　她看着许庭臻的笑脸，心里像被凌迟。

　　余孟芸走后，娄叙言坐回他身边，用拇指和食指捏住他的下颚，看着他的嘴唇因为挤压而微微张开，“许庭臻，不想笑就不要笑了，你这样勉强的笑一点也不好看。”

　　许庭臻被他捏着脸，嘴巴没法闭合，就一点都笑不出来了，但还是想为自己辩白几句。

　　“我喜欢笑啊。”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娄叙言放开手，黑眸黯淡下来：“你有想过反抗吗？”

　　这个词说出口才觉得好陌生。

　　反抗？该怎么反抗？

　　就连处身事外的他，以旁观者清的看法来说都没法正视这个风雨飘摇中存活的小家。

　　这话怎么听怎么奇怪，他有点后悔问了。

　　他总是在不适当的时间问出不适当的问题，又像条件反射一样无法控制。

　　他用力搓着手指，以此来缓解内心的不安。

　　幸好许庭臻没有及时给他任何答案。

　　过了半晌，许庭臻才点头，语气认真的说：“有，但是没用，警局里有他认识的人，他们来了也只会调和。”

　　“妈妈跟我说不要反抗他，除了多挨顿打一点意义都没有，后来我才懂，如果我性格不那么软弱，或许她的生活会好一点，是我太懦弱了。”

　　如果不是因为他，余孟芸也不会在许竞华面前永远低一头。

　　弟弟刚生下来就被伪装成护士的女人抱走了，那天他被沾了迷药的毛巾捂住了口鼻，倒下的时候只能看到那个人的背影越走越远，一点声响都没有办法发出来。

　　余孟芸大悲过后身体严重亏损，受到许竞华的冷言冷色和家暴，归根结底也有他的责任。

　　如果他能早到一会，或许弟弟也不会被拐走，他们还能好好做一家人。

　　“有时候做梦都能梦到弟弟哭闹的表情，我还没来得及好好照顾他，我不是一个好哥哥，也不是一个好儿子。”

　　他抿住嘴唇，暗暗发力，淡粉色的唇被他抿得没有血色。

　　娄叙言看他抿唇，眉心动了动，上手去捏被他折磨的软肉。

　　“你忘了初一上册政治书上说要接纳不完美的自己吗？”

　　人并非十全十美，要学会接纳不完美的自己，这也是一门必要的功课。

　　双目对视间，娄叙言鬼使神差的用拇指在许庭臻回血粉红的嘴唇上轻蹭了一下，浑身过电般飞快收回手，装作无事发生，只是快要跳出胸腔的心脏在昭示着他刚才越界的举动。

　　而后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上手去揉他柔软的头发，“这不是你的错，一切都会好的。”

　　一切都会好的，可什么时候才能到尽头？

　　娄叙言不知道，许庭臻也不知道。

　　因为这是个未知数，带着向死而生的希望。

　　许庭臻没有留意到娄叙言对他眼神的躲躲闪闪，用轻而认真的语气说：“以后我会带妈妈离开他的。”

　　沉浸在自我世界，清醒与沉醉间反复横跳的娄叙言骤然清醒，藏于眼底青涩的羞怯一丝丝褪去，取而代之的不易察觉的慌乱。

　　开口的声线都不大平稳：“你会去哪里？”

　　许庭臻沉默了一会，似乎不想开口解释。

　　娄叙言脸上的笑意凝结住。

　　“许庭臻。”他低声叫他的名字。

　　许庭臻抬头看他，与娄叙言径直对视，从他眼眸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他很不习惯与别人对视，但又很喜欢看到娄叙言眼中出现自己的样子。

　　“晚自习取消了，每天放学以后你能不能来我家一起写作业，我偏科……”他说话的时候没有注视许庭臻，耳垂上生出一层绯红。

　　仿佛是在说一句难以启齿的情话，而不敢面对心上人，许庭臻愣了几秒，笑着点头答应了。

　　娄叙言送许庭臻回家，待他开门又漫不经心地折回去坐在台阶上，手摸向口袋里的烟盒。

　　他对抽烟并没有什么瘾，第一次抽烟是在初二的时候，那时候他在许庭臻家门口等了半个月都没有等到他，他不知道为什么许庭臻不肯开门，一敲门就能听到许竞华的叫骂声。

　　余孟芸那段时间也很忙，几乎碰不到她。

　　他不知道许庭臻怎么想的。

　　看到同龄人两指掐烟，在楼道里偷偷吸烟，被撞破时也丝毫不惧，勾着他的肩膀告诉他这东西可以解愁，且不会上瘾。

　　吸入的第一口他被呛出眼泪，之后就再也没这样过了。

　　他从来都不喜欢烟味，只喜欢被尼古丁麻痹的瞬间，可以帮他熬过负面情绪的折磨，放空了大脑，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在对他招手。

　　他不得不承认，许庭臻比烟上瘾多了。

　　“你不回家吗？”

　　许庭臻的声音在他背后幽幽响起。

　　娄叙言动作一顿，悄悄把烟盒露出的一角塞了回去，“我吹吹风就回去。”

　　许庭臻没说话，直接坐他旁边。

　　娄叙言眉心拢住，脱下自己的外套蒙在许庭臻头上。

　　“你还有伤，不能吹风。”

　　许庭臻披着他的外套，在娄叙言看不到的地方将衣料内侧贴在脸颊上，柔软的像春风吹拂，淡淡的香味将他包裹着，心里有股暖流在涌动。

　　“没事的。”

　　“能给我一支吗？”许庭臻用衣服包住自己，只露出来几缕细碎的刘海和一张干净白皙的脸。

　　“我刚才看到了。”许庭臻怕他说没有，于是赶在他开口前说。

　　娄叙言默默把打火机拿出来，把烟放在他唇边点上火，但没松手。

　　许庭臻目光飘忽了一下，就着他的手吸了一口。

　　烟雾飘在空中被风吹进眼睛，立即火辣辣地痛起来，眼周火烧似的浮出大片红色，唇齿间的苦味蔓延进喉咙。只一口眼眶里就被呛出了眼泪，泪花晕染开沾湿了许庭臻的睫毛，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没有被麻痹的感觉，只像吃了变质的苦果。

　　娄叙言把烟拿回来用唇抿着，伸手给他拍背，模糊不清的说：“抽烟对身体不好，以后别碰了，还有你是未成年。”

　　他抬手去触碰许庭臻的眉眼，用指边擦去要落不落的泪花，拇指在泛红的眼尾摩挲着。

　　许庭臻这样的神情，娄叙言突然觉得喉咙好干。

　　他从口袋里拿出糖，剥开糖纸，喂到他嘴里。

　　酸甜的柠檬味将烟的苦涩吸附得一干二净，不多时唇齿间的烟味就已经消去了大半。

　　许庭臻抬头为自己辩解，口中不时泻出几声轻咳：“我还只有半个月而已，你才真的是。“

　　娄叙言别过头去，在烟雾缭绕间说：“你跟我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许庭臻反问的同时，脸色肉眼可见的变了，和平时的样子截然不同，娄叙言坐在他身边都有种温度降了许多的错觉。

　　娄叙言着实不想在这种身在泥潭，魂在云端的问题里挣扎，他只知道他跟许庭臻之间隔着障碍，这一屏障碍还不知何时才会消失，总让人心悬着，很不舒服。

　　两人像默默较劲，谁都不肯先开口。

　　他本想多坐一会儿，可又担心许庭臻吹久了风头疼，于是就起身送许庭臻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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