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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烫很牢固
一直到脚步虚浮地回到房间,单一缕也没想明白,什么叫“你别怕”。
他听到那句话之后,在原地停了大概有个30秒,心跳扑通扑通地让他慌张。
宗雨落却似乎没打算解释——说完“你别怕”之后,宗雨落没有再开口。
最后,单一缕还是硬着头皮,顶着背上灼人的视线,走上楼了。
一回到房间,他整个人就像一块卸了力的木板,任由地心引力重重地把他摔到床上。
床很柔软,是从未有过的舒适。
……好累。
单一缕觉得奇怪,明明先前还不怎么累的。
眼睛只是轻轻地阖上,意识就沉沉地迅速模糊了。
他连手机都没有从口袋里掏出来。
睡前刷手机的习惯就这样轻而易举被打破,连洗个澡这样自然的事情,他都没有力气再爬起来做。
明明,他中午还想好了,晚上一定要在寝室的独立卫生间里,痛快地洗个舒爽的澡。
……
单一缕的睡眠一直不能说很好,但也不算特别糟糕。
至少,每天睡满7个小时,还是都能做到的。
在青训的时候,就算被规定了每晚11点必须回寝室,他也会刷手机刷到力竭了再入睡。
通常,在他准备入睡的时间点,宗雨落的呼吸声就已经非常均匀了。
他理所当然地以为他是睡着了,也和宗雨落打趣过,“拉子哥真是好睡啊,叫人羡慕。”
那时,他还不知道宗雨落得过抑郁症。
也还不知道,宗雨落才是那个,被失眠真正折磨了很久很久的人。
但那时候宗雨落也没反驳他,反而很认真地建议他,一起去健身室锻炼身体。
宗雨落说,适当的体力消耗能促进睡眠。
单一缕当然拒绝了。
首先他讨厌运动。
其次,他知道自己也没有那么“睡不着”,只不过是……入睡前总想刷刷手机拖延一下罢了。
锻炼是不可能锻炼的。
……
意识就这样被回忆淹没,单一缕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
他能记得的,是自己明明在黑暗中模糊地想着,“他到底叫我别怕什么”……
他记得,自己只是闭着眼,闭着眼……就陷入了彻底的黑暗。
冷不丁的一道霹雳,仿佛鞭炮在头顶炸开的巨大震响,将原本已经熟睡的他骤然惊醒。
是雷声。
是那种,在盛夏的雨季还算常见的雷声。
“嗡嗡嗡嗡……轰轰轰轰……砰——!!!”
先是低沉的轰鸣,仿佛踏着轨道缓缓驶来的火车,在空中滚动了片刻之后,又是一道毫无预兆的惊天巨响!
单一缕几乎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
他蓦然睁开眼,只觉得胸口处传来一阵揪心的闷痛,像是胸腔里不知道哪个器官或者哪根血管,忽然用力收缩了一下。
他缓了好一会儿,才彻底醒过来。也才,慢慢恢复了意识:【哦,打雷了】。
可此刻他的身体,表现得远比他的头脑要紧张。
明明他已经在脑子里安抚自己“打雷而已”,可他的四肢都僵硬得不像话,让他动弹不得。
胸口倒是不疼了,却还始终闷闷的,不舒服。
雷……
他不想也不愿承认,他害怕打雷。
在他年少时经历过的所有艰难时光里,唯有打雷带来的心理阴影,他始终没能坦然放下。
那是……他狗血的家庭故事里,又一出既离谱又寻常的闹剧。
电闪雷鸣的夜晚,父母声嘶力竭的争吵,婴儿尖锐的哭闹,锅碗瓢盆的碎裂,还有……
还有,男人的拳脚。
……
单一缕用力地闭了闭眼。
他捂住自己的耳朵,将头用力埋进了枕头里,再一次、再一次……已经记不清是第多少次,试图将那些恐怖的画面和声音,从脑海中清退出去。
【都过去了……过去了……】
他持续无声地告诉自己。
对于雷声勾起的应激,他其实想过很多办法。
他自认为,是一个很善于学习的人。
无论那些网上的“鸡汤”是不是安慰剂,无论他信或不信,他都试过,用那些文章或视频,来训练自己“内心强大”。
虽然至今仍然未能完全奏效,他却不愿意怀疑自己是不是 “病了”。
是不是跟宗雨落一样……他也该去看看医生。
但他知道,他拼命告诉自己,至少,他暂时还没有被医生确诊;他也没有长达数年的失眠经历;他还不需要通过吃药才能平静地度过每一天……
他即便有一些心灵创伤……也一定,没有宗雨落那么严重。
他只是……
只是对雷声有一些不好的捆绑记忆罢了。
单一缕不断努力“修复”和“清洗”着记忆里,那些让他惊恐的片段。
比如,那个男人虽然从生物学定义上是他的父亲,可说到底,也只是个人渣。
比如,虽然雷雨夜本就容易让人印象深刻,可平日里他的父母也从来都算不上和睦。争吵和推搡,碎裂和拳脚,明明在风和日丽的天气……也会发生。
比如,这样的经历,不知在多少家庭里都会发生,都在发生。而这样的人——不,比他的父亲更可怕、更可恨的人,多得数不胜数。
比他过得更辛苦更痛苦的孩子,大有人在……
比如,他内心深处的恐惧,归根结底是对自己弱小的厌恶,而并不是……并不是雷声带来的……
……
诸如此类的自我暗示,他不知道重复过多少次。
最终,他只会挫败地发现,尽管在当下他总是充满力量,觉得自己给自己“话疗”得很成功,“心魔”已经完全被克服了。
然而,下一个雷雨天,他仍然会重蹈覆辙。
不甘心。
愤怒。
失望又恐惧。
……
复杂的情感,让他非但没能如愿变得平静,反而对雷雨天有了更深的惊恐——时刻担心雷声会来的惊恐。
而今天,他甚至来不及担心,雷声就这样直击耳膜。
此时此刻,这加倍的痛苦,已经完全将他吞没。
心头燃着一股无名怒火,烧得他满脑子都是“想毁掉什么”的冲动,仿佛,不做些什么来“发泄”的话,这股怒火就要真的把他燃成灰烬了。
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无能狂怒”吧。
单一缕不在乎别人怎么评价自己,也不在乎如果他控制不住自己,会砸掉点什么东西。
因为,那一定是廉价的、不会造成恶劣影响的东西。
比如……枕头。
与理智无关,因为他,穷。
无论生气到什么程度,无论是在游戏里还是在现实中,他连砸一下自己的键盘,都没有那个底气。
所以他不在乎。
砸个枕头,如果就能发泄掉这股怒火,那就狠狠地砸,砸个痛快。
但他在乎的是——
他真正恐惧而不敢面对的是,他甚至连想一想都会觉得脊背发凉的是……
他是那个男人的血脉。
亲生儿子。
那么,那个男人的基因……
万一……
如果……
万一,他也和那个人一样,其实,是一个骨子里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有暴力倾向的……人渣,怎么办?
单一缕不敢想。
越想,他整个人就几乎要颤抖起来,就连眼角都渗出了一滴温热的液体。
他现在,穷得连发泄怒火的资格都没有,也还有那所谓的理智。
可是,万一,万一哪天,他没这么穷了呢?
万一哪天,他的理智告诉他的不是“不行”,而是“你可以”呢?!
万一有那样一天……
他会不会,也变成自己曾经最恐惧、最痛恨、最恶心的那个人?
比起雷声,他心底那些毫无章法的“万一”,那些无法示人的恐惧,才是真正让他久久无法释怀的,“心魔”。
只是没人知道。
他也没法对谁说起。
单一缕用力到近乎暴力地捂紧自己的耳朵,眼睛也拼命闭紧到,几乎能感觉眼皮与眼球的相互挤压。
……
好像有什么东西,一直在沿着他的脸颊滚落下来,他早已无暇顾及。
分不清是泪还是汗,也分不清是冷还是热,他整个人都在抖个不停。
他只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另一个时空,另一个世界,他眼前的不是他宽敞的单人寝室,他耳边的也不是轰鸣的响雷。
而是身处在一间拥挤逼仄的屋子,不断听见什么东西碎裂的刺耳声响,还有母亲疯狂的哀求、弟弟撕心裂肺的哭喊……
多么遥远而陌生。
多么清楚而熟悉。
……
“……单一缕,单一缕……”
“单一缕!”
…………
他仿佛还听见了谁的呼喊。
是幻觉吧?那喊声里,竟然充满了关心。
不是母亲,不是弟弟,更不是那个人渣……
他们从不会这样担心他。
“单一缕!听得见吗?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是谁?
这熟悉的……温柔的……
紧张又急迫的……
会是谁呢……
不会是谁的吧。
他已经开始出现幻觉了吗?
单一缕用力地隔绝着五官反馈的一切。
他捂着耳朵,咬紧了牙,将头狠狠塞进枕头里。
他不停告诉自己,他看不见,也听不见。
很快就会过去的。
再坚持一下……
“……单一缕!”
门突然被踹开的声音,一如童年里无数次听到的那样,那么熟悉而可怕——甚至,深深埋进了枕头里的耳朵,仍然能清楚听见。
那股突然闯入的风,让单一缕脑中紧绷的弦刹那间彻底断掉,他只觉得心跳都停止了。
完了。
他想。
无论他怎么躲,终究是躲不掉吗?
那命运一般的拳脚。
下一秒,他被一双有力的臂膀,用力从枕头里扯了出来。
那极致的恐惧,让他几乎是呜咽着出了声:“别……不要……”
别……
不要……
别打我。
……求你了。
这一刻,记忆里的每一处光和阴影,都交错重叠在了一起。
那闪电的刺目和雷鸣的刺耳,都再次变得清晰无比,让他再也无法逃避,再也无法自欺欺人。
那些无声的恐惧和哀求,从未被他真的说出口,从未真的被谁听见——也从未,真的于那些时刻之中,拯救过他脆弱的心灵。
此刻,恰如彼时。
那双臂膀,那象征着“力量”和“权威”的、那不容拒绝和反抗的——人类的强壮臂膀,几乎将单一缕脆弱的神经撕碎。
怎么办?
他该怎么办?
……
“我在,我在,你别怕。你听见了吗单一缕?我说我在!……单一缕,你看看我,你睁开眼……”
有人用力扯开了他捂脸的手。
那几乎等同于,扯碎了他最后一丝希望。
只是,绝望的单一缕闭紧了眼睛,等到的,那随之而来的,却不是他熟悉的……那火辣的疼痛。
不是耳光。
也不是拳脚。
而是一个……紧紧的,几乎箍得他发痛的怀抱。
很烫。
很牢固。
几乎令他呼吸困难。
却,好像,很……
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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