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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棚四周荒芜,除了泥坑积水,人迹罕至。
金玉说不上来的气郁,小二哀怨的目光刺得她心绪不宁。
确定只昏睡了几日?
总感觉有一个沧海桑田的变化?
平日城门内外方圆百里车水马龙的襄陵城,一路下来,竟只有一个风雨中飘摇破败的茶棚。
眼前的残羹冷炙,如同这座城一样凉肚闹心。
“啪——”
金玉一手掀翻了桌子,呵斥,“狼心狗肺的,在混说什么!”
“英淮怎会弃城?”
他不是被你们传颂信赖的城主吗?
“怎么不会?”
小二怒目圆睁,摔打手上的抹布,一股破罐破摔的姿态,“人都要死完了,城主在哪儿呢!”
“谁人不知,襄陵城拜水神百年,得水神庇佑才安居乐业,是他英淮当年砸灵位,号称人定胜天,要我们信他,”
说到这,小二有些哽咽,咬牙切齿地提气,才继续,
“咱信了,结果呢!”
“结果是,不敬水神,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洪灾大水漫灌,这是天罚,人,挡不了!”
“英淮,第一个逃了!”
唾沫星子飞溅,直击面门。
铺天盖地的愤恨,人心,比那冷灶的茶水还凉。
金玉眼前结界般的迷雾这才散了,饿殍遍野,横尸浮水。
城主府门前丧白迎天,哭悼的人却寥寥,原先那些求城主救苦救难的人死得死,死得死……
这些人,在问:英淮,你怎么不去死?!
没有宝贵的烂菜叶,臭鸡蛋可以用来发泄他们的怨恨。
但唾骂句句似刀,三刀六洞要将有关英淮的一切,包括她,活剐。
事临己身,愤恨也好,哀怨也罢,远不是当日小百灵台下对窦山的看客心态所能比的。
金玉几乎是落荒而逃,她的眼睛里被塞满了襄陵城的怨恨。
她承载不起。
更不敢怀疑,他们口中的天罚,真的会是因她执意开祖庙杀合窳而起吗?
她不敢深想,这是多少条人命?
一城之命,她显然背不起。
她一路跑一路退缩,城主府的路坎坷,大水冲破堤岸,水至高处没胸腰,她一路蹚游过去。
城灌汪洋,叶漂浮,木漂浮,人浮沉。
一城苍凉,不似一叶樟目中的,至少还有人在骂,在怨,在怪……真实中整座城只剩下了死水和空寂。
她拔水走过空荡荡的街道,试着敲每一扇门,茶楼掌柜的,烤炙猪肉的郑伯,串糖葫芦的李叔,杂耍班子的胡弦师……
短暂出现过的人,此刻一一没了回应。
似一缕无处归的孤魂野鬼。
而襄陵这座空城是个闭合的大蚌,她在蚌中,天地不灵。
恍惚中,猝不及防地被拖入水中,污水倒灌没了七窍,世界骤然嘈杂起来,是水声,轰隆隆哗啦啦地洗刷着她。
她想呼吸,浮上水面却又被人扯着发拽回去,刀枪棍棒,浮木枯枝虽钝,亦能穿过她的身体,带出一片血,染红里眼前的水。
“死得该是你们!”
“你们怎么还不去死!”
“快去死啊!”
…………
还好水永远都是通透的,她能看见活的郑伯,李叔,胡师傅,刀爷爷……他们的脸。
虽狰狞可怖,但确实是活的他们。
从来不知,人竟有这样大的力量,大到她挣脱不开,大到她放弃了生的希望。
就这样任由身体下沉。
她想:不死,可真难过啊!
不知这些人在她身上发泄了多久才肯罢休,直到结鳞破水而来,他的剑罡震晕了疯魔的“凶兽”。
他们才肯暂时放过她。
他将她从水底捞起,看见一双眼睛睁得空洞而干涸。
“是合窳,是我们,毁了一座城。”
她问得迫切,十根手指掐住结鳞的手臂,不自觉地用力。
水啊,泥啊,泪啊,血啊,混在苍白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静静地看着他,目光绞得他心痛。
几百年的默契,也因着灵契联结的神魄,他总是能放大感受她的情绪。
无论是喜悦还是恐慌……
他最讨厌畏惧,最无动悲伤。
可这样的倚仗骨血攀爬,如有毒的藤蔓疯长,任它侵蚀,想逃避又不敢的感觉是什么?
悔。
毒藤蔓皱缩心脏,泵出的每一滴血都是有毒的羞愧,糜烂全身。
那才是真正的体无完肤。
结鳞无法直视她清澈的瞳,他自以为能保护她而设下的障目,早早被破除。
他原想在她的眼前撑起一把名为保护的大伞,也的确替她挡下了一时的刀。
然而伞破,嵌在伞上的刀尖就在眼中,避无可避。
刃的方向调转向内,伤人无能,伤己,最利。
保护本身就造就最无法承受的伤害。
他想安慰,“是神,借合窳,要毁掉这座城。”
握着肩,摩挲着她冰冷的臂膀,试图顺开凝滞的愧疚。
他想捂住血流不止,手忙脚乱,太多的窟窿,他捂不过来。
血在他指间渐渐冷去。
“你怎么会死?”
“不会的!”
金玉回想起话本中的将死之人,大概都是这样痛苦,她推开结鳞的手,摇摇头,“师父说,错了就得认罚,又能逃到哪儿去?”
“我后悔了,一切重新开始吧……”
这句话轻得就像是默默祈愿,没有人听见。
她轻飘飘的一片,在他手中安顿。
眼泪如潮水汹涌,疮痍的城,愤怨的人还在眼眶里,如幕如布,一遍遍上演着,直击灵魂。
泪湿咸苦涩,血腥气弥漫,盐女从未闻见过这样多的咸苦。
还是从那明媚翩然的小妖身体里流出的。
简直不可思议。
她不禁感叹:好水润的一块石头!
她要去问问地母和金神,什么品种的石头能流出一片汪洋,这符合自然规律吗?
“你不是神吗?救救她!”结鳞双手不断淌过温润的红,又紧接着被河水浸得拔凉。
根深蒂固的,结鳞出于本能的,顺从神也会依赖神。
盐女神色淡然,生而为神,她不懂人间,诠释着所谓神,闲,气,定。
哭泣无声,死更寂静。
她轻按太阳穴,橘皮被她盖在鼻尖上,展示掩住难闻的咸涩苦味儿。
“救谁?”
“什么?”
她含着橘瓣,换了片橘皮,目光殷殷切切,她反而不紧不慢,一副颇有闲情逸致的神情,更像是故意挑逗,幽幽开口,“鸟,还是石头?”
雀生还是金玉?
她撇嘴,“人也好,妖也罢,鸟和石头的生死早有定数,不是凡人所能左右,而神更不可能干预。”
这话,实在耳熟。
结鳞如今在神女脚下,一如当日凡女金玉在他的脚下。
盐女能看到雀生生命的流逝,事实上,早在合窳洞中,他就已是极限,不死,全靠石头撑着。
结鳞抬眸,那眼窝里深不见底旋着刀光剑影,或许是他随着英淮的视线见过他的神,又或许是人做得久了习惯了,再或许是困住的人真得醒过,不再安分。
总之,他动摇了,立场不再坚如磐石。
他在轮回台下见过生,在黄泉路上也见过死,大多站在一边,在轮回之外看着就好。
从未,站在中央。
与这世界发散,身上像有姻缘仙那样多的线牵着这世界,牵一发而动全身。
金玉,亦如是。
无法置身事外了。
他是太阴山君,准月神,是凡人命数的旁观者,凡所有人相,都无有差异。
可在这里,未知结局,他既不再是局外客,又何尝不是话本中人。
他怀里逝去的生命,牵着他的心,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们,好像被控制了,被英淮和雀生,被黑狗,被朔州金家…控制着心疼人的无助。
这不是不沾染众生疾苦的神所能懂的。
芸芸众生的头顶,日月东升西落,光影洒在院子里如银铺满大地,折在英淮脸上熠熠生辉。
还是那座城,还是那座府邸,还是那间书房,也还是那本书。
他静静地等待着一只飞鸟还林。
雀生跌了个狗啃泥,扶着腰推门而入,毫不客气。
她四仰八叉地躺在椅子上,叼着点心送着茶。
结鳞静静看着她把自己的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无法自拔。
得失随缘,心无增减,他自问只有两件事他如今实在做不到释然,一是金玉妖,二是子母玉。
金玉的脑子飞快地转动,伏波珠中世界重启,合窳既冲不开她修为的桎梏,也当然不是伏波珠的轴心关窍。
“神使,盐女…会毁灭吗?”
结鳞面沉如水,他走下来,向着她,又戛然止步,眸中光彩一点点暗淡消沉,似是叹息,“神,多数治世无为,前提是秩序均衡。”
“神爱世人,这份爱是强制性的,宽泛而平均,六界都在其中。”
“规则如此,无法撼动。”
悲哀有失望的尽头,对神明已不再抱有无尽期待。
金玉最终迈向他。
有几束光照进,包裹着结鳞也将金玉圈进,视线交缠间,所有的朦胧在此刻都清晰可见。
他们连呼吸都汇作一个频率,有些回答,自然不言而明。
人,却是最不安分的种族,秩序在人间总会跌宕,这个种族的自我总会打破规则,而神必然不留情面地修正。
只有强者,才有运行世界的法则。
这是,元龟要给他们展示的神性悲凉。
才是,脱离伏波珠的关窍。
而她,早就领悟。
仍带着他,自观自问自求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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