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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 章
那句“带药了”,像一颗被投入心湖的小石子,在何闻野胸腔里漾开一圈圈细微却持续不断的涟漪。整整一个上午,无论是数学老师复杂的函数曲线,还是语文课上古文艰涩的释义,都仿佛隔着一层朦胧的水汽。他的指尖偶尔会无意识地摩挲着校服袖口的布料,仿佛那上面还残留着公交车上被扶住时、对方手指微凉的触感,和那抹快得惊人的、耳根的淡红。
他发现自己开始用一种全新的、近乎贪婪的细致去回忆关于宋予执的一切细节。不是之前那种带着困惑和警惕的观察,而是一种……带着温度的描摹。那些细节——苍白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吞咽时微微滚动的喉结,看书时低垂的、长而密的睫毛,胃疼时下意识蜷缩的手指,月光下摩挲项链坠子时专注的侧影,甚至那声几不可闻的、带着疲惫的“随你”——都变得无比清晰,带着各自独特的质感,在他脑海里反复播放,拼接成一个日益立体、也日益牵动他心绪的形象。
课间,他装作去洗手间,特意绕了一点远路,经过明理楼一班的教室。后门上的玻璃窗映出里面安静自习的景象。他的目光快速扫过靠窗那一排,轻而易举地找到了那个身影。宋予执坐在座位上,微微侧着头,看着窗外,手里握着一支笔,无意识地在指尖转动。阳光透过玻璃,在他干净的侧脸上跳跃,给他周身镀上一层浅金色的、近乎圣洁的光晕。他看起来平静,专注,与周围埋头苦读的同学并无二致。
但何闻野的视线却落在他搭在桌沿的左手手腕上。那里,校服袖口微微卷起,露出一小截白皙的手腕和一块式样极简的黑色手表。手腕的线条清瘦好看。何闻野看着,心里忽然冒出一个突兀的念头:不知道那截手腕握在手里,会是什么感觉?是不是也像他指尖触碰时那样,微凉,却有着少年特有的、柔韧的骨感?
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脸颊莫名有些发烫。他迅速移开视线,转身走开,心跳有些失序。他不太明白这种突然冒出的、近乎狎昵的想象从何而来,只觉得心底那片被宋予执搅动的湖水,似乎开始泛起一些他完全陌生、也无力控制的波澜。
午餐时间,何闻野随着人流走向食堂。他不再像前几天那样刻意寻找宋予执,但目光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在人群中梭巡。今天,宋予执没有坐在角落,也没有坐在靠窗的两人座,而是选了一个靠近取餐盘回收处、不那么显眼的四人长桌的一端,独自坐着。他对面和对角的位置都空着,旁边倒是坐了一个正在埋头猛吃的男生,两人毫无交流。
何闻野打了饭,端着餐盘,在原地站了两秒。然后,他迈开脚步,没有走向宋予执的那张桌子,也没有刻意避开。他选择了一张与宋予执隔了两排、斜对着的桌子坐下。这个位置,他只要稍稍抬眼,就能看到宋予执用餐的侧影,但又不会显得太过刻意或靠近。
他坐下,开始吃饭,动作比平时慢了许多。他用余光留意着那边。宋予执吃得依旧很慢,面前的饭菜依旧是清淡的风格。他吃了大概三分之一,放下筷子,从裤袋里掏出那个银色药盒,倒出两片药,就着手边的汤水吞了下去。整个过程熟练而隐蔽,只有一直关注着他的何闻野看得清清楚楚。
吃完药,宋予执没有立刻起身,而是拿起汤勺,小口小口地喝着汤,目光落在面前的餐盘上,似乎有些出神。他的侧脸在食堂明亮的灯光下,显出一种瓷器般的细腻和易碎感。
何闻野看着他喝汤时微微滚动的喉结,看着他垂眸时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的扇形阴影,看着他因为喝下热汤而稍微染上一点淡粉色的耳廓……心里那片湖水又开始不平静地荡漾。他强迫自己收回视线,低头看着自己餐盘里油亮的红烧肉,却忽然觉得没什么胃口。
“何闻野?一个人吃饭?”
带着笑意的熟悉声音响起。何闻野抬起头,沈千恒端着餐盘,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桌边,脸上依旧是那副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琥珀色的眼睛在灯光下明亮温暖。
“沈学长。”何闻野放下筷子,礼貌地笑了笑,心里那根警惕的弦瞬间绷紧。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极快地飘向斜对面的宋予执。宋予执似乎也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喝汤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但并没有抬头,只是握着汤勺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
“不介意我坐这儿吧?”沈千恒很自然地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仿佛没注意到何闻野那一瞬间的走神,也没看到斜对面的宋予执。“今天食堂的糖醋鱼好像不错,你尝了吗?”
“还没。”何闻野应道,努力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沈千恒身上,但眼角的余光却无法从宋予执那边完全剥离。他看到宋予执放下汤勺,拿起纸巾擦了擦嘴角,然后开始收拾自己的餐盘。动作依旧不疾不徐,却比平时快了一点点。
“对了,上次给你的物理笔记,看得怎么样了?有没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沈千恒切入了正题,语气自然关切。
“看了一些,很有帮助,谢谢学长。”何闻野回答,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已经端起餐盘站起身的宋予执。宋予执转身,走向餐盘回收处,他的背影挺直,步伐平稳,从头到尾,没有朝他们这个方向看一眼。
但何闻野分明看到,在他转身走向回收处的那个瞬间,他的脚步似乎几不可察地滞涩了极其短暂的一瞬,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力量绊了一下,又迅速恢复如常。那细微的凝滞快得几乎无法捕捉,却清晰地落入了何闻野眼中。
是因为听到沈千恒的声音?还是因为看到沈千恒坐在了自己对面?或者,只是巧合?
“那就好。”沈千恒的声音将何闻野的注意力拉回,“这周末的答疑你真的不来?挺可惜的,这次请了去年竞赛金牌的学长来做分享。”他的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惋惜,目光却一直落在何闻野脸上,观察着他的反应。
何闻野强迫自己将注意力完全转回来,迎上沈千恒的视线,露出一个略带歉意的笑容:“真的去不了,家里确实有事。下次有机会一定去。”他顿了顿,状似随意地补充了一句,“而且,我基础还不牢,怕去了也跟不上你们的进度,反而浪费学长时间。”
这话半真半假,既给了拒绝的理由,也抬高了对方,同时暗示了自己与“竞赛圈”的距离。何闻野觉得自己的应对还算得体。
沈千恒笑了笑,没再坚持,转而聊起了别的话题。他的谈吐依旧风趣,见识广博,很容易让人放松下来。但何闻野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偶尔会掠过自己,带着那种惯有的、温和却不容错辨的探究。而且,沈千恒似乎也……有意无意地,隔绝了他再次看向宋予执方向的视线。
这顿饭,何闻野吃得有些心不在焉。沈千恒的存在像一层温暖的、却带着无形压力的罩子,而宋予执刚才那个短暂凝滞的背影,则像一根细刺,扎在他心头的某个角落。他既想立刻结束这场对话,又想弄清楚宋予执刚才的反应到底意味着什么。
终于,沈千恒吃完了,用餐巾擦了擦嘴角,站起身:“我吃好了,先回教室了。你慢慢吃。”
“学长慢走。”
看着沈千恒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食堂门口,何闻野才缓缓舒了口气。他立刻转头看向餐盘回收处方向,宋予执早已不见踪影。食堂里人声鼎沸,他却忽然觉得有些空落落的。
他草草吃完剩下的饭菜,收拾好餐盘,离开了食堂。下午的阳光有些刺眼,他走在通往教学楼的林荫道上,脑子里还在回放刚才宋予执起身离开时那个细微的凝滞。那是什么意思?是不悦?是抗拒?还是……别的什么?
走到明理楼附近时,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目光扫过一楼大厅的公示栏,那里贴着下周物理竞赛校内选拔的最终名单。红底黑字,很醒目。何闻野走过去,目光在名单上快速搜寻。
“高二(一)班宋予执”的名字,赫然列在第一位。后面跟着他的竞赛成绩和指导老师评价,都是一些冷冰冰的、代表优秀的数字和词语。
何闻野的目光在那个名字上停留了几秒。宋予执……他果然很厉害。但此刻,何闻野想到的不是他的优秀,而是他胃疼时苍白的脸色,深夜独自哼唱的破碎调子,摩挲旧坠子时的落寞,还有那句别扭的“带药了”。
优秀是他坚硬的壳,而壳下的那些脆弱和孤独,才是让何闻野无法移开目光、甚至心生悸动的东西。
他转身准备离开,却差点撞上一个人。
“抱歉。”对方先开口,声音清朗。
何闻野抬头,是沈千恒。他手里拿着几本书,似乎刚从教师办公室那边过来,脸上带着惯常的微笑,琥珀色的眼睛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通透。
“沈学长。”何闻野后退半步。
“来看名单?”沈千恒的目光也扫过公示栏,落在宋予执的名字上,笑容似乎加深了些,“予执又是第一,毫无悬念。”他的语气听起来像是为同学高兴,但何闻野却莫名听出了一丝别的意味,像是……一种了然的平淡,甚至一丝隐约的、难以捕捉的复杂。
“宋学长很厉害。”何闻野顺着他的话说道,语气平淡。
“是啊,他很厉害。”沈千恒点点头,目光重新落回何闻野脸上,笑容温和,“不过,有时候太厉害了,也挺累的,对吧?”他像是随口感慨,又像意有所指,“把自己绷得太紧,总不是好事。”
何闻野心里一动,看着沈千恒。对方的表情真诚而关切,仿佛只是一个善意的提醒。但联想到宋予执对沈千恒的警惕,和沈千恒那些看似无意实则精准的试探,何闻野无法不提高警觉。
“学长说得对。”他含糊地应道,不想深谈。
沈千恒似乎也不打算多说,拍了拍他的肩膀:“快上课了,回教室吧。加油。”说完,他转身离开了。
何闻野站在原地,看着沈千恒走远,又回头看了一眼公示栏上宋予执的名字。午后的阳光将那几个字照得有些刺眼。沈千恒最后那句话,像一颗种子,落进他心里那片已被宋予执搅乱的土壤,悄无声息地埋下。
把自己绷得太紧……宋予执确实如此。他的优秀,他的冷淡,他的沉默,他的忍耐,都像一根绷到极致的弦。而沈千恒,似乎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看到了这根弦的存在,甚至可能……在试图触碰它,或者,观察它何时会断裂?
这个认知让何闻野感到一阵寒意。他不再停留,快步走向自己的教室。下午的课程,他比上午更加难以集中精神。宋予执那个离去的凝滞背影,沈千恒意味深长的话语,公示栏上冷冰冰的名字,还有自己心中那股愈发清晰、也愈发混乱的悸动,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无形的网,将他困在其中。
他忽然无比迫切地想要见到宋予执。不是远远地看一眼,而是……靠近一些,确认一些东西。确认他是否安好,确认那个凝滞的背影是否真的代表了什么,确认自己心中这陌生而汹涌的情绪,到底该如何安放。
这个念头如此强烈,以至于当下午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声响起时,何闻野几乎是第一个收拾好书包冲出教室的人。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磨蹭,而是径直走向一班教室所在的楼层。
他知道这很冒险,可能会让宋予执不悦,甚至可能破坏他们之间那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脆弱的默契。但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脚步。
走到一班教室后门,他停住脚步,平复了一下有些急促的呼吸。教室里人还没走光,几个学生围在一起讨论着什么。他的目光快速扫过靠窗的位置——空的。
宋予执已经走了?
何闻野心里一沉,正有些失望,却忽然听到旁边楼梯间传来一点轻微的动静。他下意识地侧头看去。
楼梯间的光线有些昏暗。宋予执背对着他,站在下一层楼梯的转角平台处,微微弓着身,一手扶着冰冷的墙壁,另一只手按着胃部。他的背影看起来有些僵硬,肩膀因为忍耐疼痛而微微耸起。虽然听不到声音,但何闻野几乎能想象出他此刻紧抿着唇、脸色苍白的模样。
他又胃疼了。而且,看起来比之前几次都要难受。
何闻野的心猛地揪紧了。他想都没想,快步走下几级台阶,来到宋予执身后,距离他只有一步之遥。
“宋予执?”他压低声音,语气里是无法掩饰的焦急。
宋予执的身体猛地一僵,按着胃部的手瞬间收紧。他缓缓地、有些艰难地转过身。脸色果然比何闻野想象的还要苍白,额角甚至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弱的光。他的嘴唇失去了血色,紧紧地抿着,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黑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出忍耐的痛苦,和一丝被撞见狼狈的、猝不及防的难堪。
他看着何闻野,眼神复杂,有痛楚,有抗拒,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或者只是疼痛下的本能反应?
“药……”何闻野的声音有些发干,目光急切地扫向他可能放药的裤袋。
宋予执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声音因为疼痛而有些低哑:“吃过了……没用。”
吃过了,但没用。那意味着这次发作可能比较严重。何闻野的心沉了下去。他看着宋予执额角的冷汗和苍白的嘴唇,一股强烈的冲动攫住了他。他上前一步,伸出手,不是去扶他,而是直接、轻轻地覆在了宋予执那只用力按着胃部的手背上。
他的手温热,而宋予执的手背冰凉,甚至带着细微的颤抖。
宋予执浑身一震,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想要抽回手。但何闻野的手却握住了他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和……安抚。
“别动。”何闻野的声音很低,却很稳,带着一种宋予执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近乎命令的温柔,“这样按着没用,放松一点。”
宋予执僵住了,手腕被何闻野温热的手掌包裹着,那温度透过皮肤,仿佛带着微弱的电流,一路蔓延到冰冷僵硬的胃部,奇异地带来一丝缓解的错觉。他抬起眼,看向近在咫尺的何闻野。何闻野的脸上没有了惯常的笑容,只有清晰的担忧和专注,那双总是明亮的眼睛里,此刻映着他苍白狼狈的影子,没有丝毫的嫌弃或怜悯,只有一种纯粹的、想要帮忙的急切。
两人在昏暗的楼梯间里对视着。周围很安静,只有楼上隐约传来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宋予执能感受到何闻野掌心传来的、源源不断的热度,能闻到他身上清爽的、带着阳光味道的气息。这股气息强势地侵入他因为疼痛而封闭的世界,带来一种陌生的、令人不安却又莫名贪恋的暖意。
他的抵抗,在那专注而担忧的目光和掌心温暖的包裹下,一点点瓦解。紧绷的肩膀微微松懈下来,按着胃部的手指也不再那么用力地抵着。他依旧疼得厉害,额头的冷汗还在渗出,但那种独自硬扛的、令人窒息的孤立感,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笨拙却真实的触碰,驱散了一点点。
何闻野看着他微微放松下来的姿态,心里那根紧绷的弦也松了一些。他没有松开手,依旧轻轻握着宋予执冰凉的手腕,另一只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抬起,用指尖极轻地、试探性地碰了碰宋予执额角的冷汗。
“去医院吧?”他低声问,声音里带着恳求。
宋予执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疼痛似乎稍微缓和了一点点,但依旧持续。他摇了摇头,声音依旧低哑,却比刚才平稳了些:“不用……老毛病,过会儿就好。”
他试图抽回自己的手腕。这一次,何闻野没有再坚持,松开了手。但他的手并没有完全离开,而是虚虚地悬在宋予执的手臂旁边,仿佛随时准备再次扶住他。
失去了那层温热的包裹,宋予执手腕上的皮肤似乎还能感受到残留的温度。他垂下手,指尖蜷缩了一下,低声道:“……谢谢。”
这两个字很轻,几乎听不见,却清晰地钻进何闻野的耳朵。他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酸软软的。
“能走吗?”何闻野问,目光依旧紧锁着他苍白的脸。
宋予执点了点头,站直了身体。虽然脸色依旧不好,但看起来比刚才好了一些。他看了何闻野一眼,眼神复杂难辨,然后转身,慢慢地走下楼梯。
何闻野跟在他身后半步,没有再试图搀扶,只是保持着这个距离,目光始终落在他略显虚浮的脚步和挺直却单薄的背影上。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下楼梯,穿过渐渐空旷起来的教学楼大厅,走向校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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