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之希冀

　　十几条长方形的金色阳光突然间照亮了半边墙壁，天空放晴。
　　一切都还是我离开前的样子，但时光却悄悄溜走了。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气息，天空悬挂着一条彩虹。
　　我穿着一条长袖，遮住身上的伤疤，跑到水井边挖出藏起的东西。
　　“准备好了吗？”
　　“当然。”
　　“去接阿柴吗？”
　　“对，不过也可以说去散步。”
　　归寂挑了挑眉，仿佛知道我有话说。
　　“我还是更愿意说，我和地球有一个约会。”我眨了眨眼，拉着归寂的手奔跑在油菜花田里。黄绿色的海流动在我们四周。
　　“我和地球，有一个约会。”
　　笑着走到河岸边，我盯着飞翔的白鸟，静静地发着呆。
　　等到思绪再次回笼，我转头看着归寂，轻声说:“走吧。”
　　刚刚跑到明珠家附近，阿柴就从不远处飞奔而来。
　　四只白色的脚爪在风里飞奔，连成一条白线。
　　我蹲下身来，张开双臂，心脏早已飞到几百米外的阿柴身上。
　　揉着阿柴长胖的脸，我兴奋地说:“阿柴，你长大啦！”
　　“长胖了，真好！”
　　“想死你了！”
　　阿柴贴着我的手，也不愿松开。时间就在阿柴白软软的脚爪间溜过。
　　明珠提着菜篮子从门口走来，看着远处的一个白点，她扔下菜篮子，飞快地向我跑来。
　　来不及喘息，我们紧紧拥抱在了一起。
　　“回来了！回来了就好。”明珠摸着我的脸，急促地呼吸。
　　“对，我回来了。”我握着她的臂膀，轻声说着。
　　河水清澈透明，阳光在上面洒下一层碎金，光芒耀眼。
　　时间在一句句亲切的话语中流淌，意识再次回归土地，已经是晚霞漫天。
　　我从包里拿出一件红色的旗袍，轻轻放在明珠手中。
　　“这里绣了一只凤凰。”我指了指上衣处，轻声说。
　　“好美。”明珠眼里浸染着鲜艳的红，爱不释手地抚摸着。
　　“你绣的吗？”
　　“对，我和一位奶奶学的。”
　　五彩的凤凰在明珠手中翻转，灵活地舞动着。
　　“穿上看看吧。”我碰了碰她的肩膀，轻声说。
　　“真的可以吗？会不会不太好，等会被人看见了。”明珠有些不安地回答道，手里紧紧拽着衣角，又轻轻松开。
　　“我们活着，不就靠这些灵动的瞬间吗？”我淡淡笑着说。
　　拉起她跑到山林里，怀里的阿柴瞪着水灵的大眼睛抬头看着我。
　　风撩起我的长发，天地都为我让步，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如同离弦的箭。
　　高大的松树拔地而起，翠绿色的密林里，红色长裙开出艳丽的红花，如同蹁跹的蝴蝶，如同高悬的红日。
　　这一天，明珠落泪了。
　　直到明珠停下仰望太阳，我才慢慢走到她身边，艳红的裙摆仿佛燃烧的焰火，这是不一样的明珠。
　　我盯着太阳，用力眨了眨眼睛，转过身看着明珠，轻声说:“明珠，我有一个愿望，希望你能帮我实现。”
　　“你说，我一定做到。”明珠双手搭在我的肩上，红色的丝带随风飘扬。
　　“选择交给你，你自己的选择才是最重要的。”我从包里拿出五百块钱，整整齐齐地放在明珠手心。
　　我们都没有说话。
　　过了几天，明珠和家里大吵了一架，背着书包走向了学校。
　　白鹭在山后阴凉的湖面上静静地翱翔，纯洁的倒影在江上掠过，惊起流动的晚霞。
　　明天就要开学了，我却怎么都睡不着。
　　“别担心。”归寂坐在我身边，和我一起看着房顶的星空。
　　村里的夜晚比城市更黑，星星更加茂密，更加闪亮。
　　“我只是，心里闷闷的。”
　　我并不需要别人的担心，她们也无法为我做些什么，我只是喜欢分享。
　　我承认，我是一个消耗别人情绪的人，从别人那里得到的幸福有多么的不安和危险，有多么的虚伪和自欺欺人。
　　人不可能以这样的方式轻易变得幸福。
　　我等待着命运给我的代价，无论是以生命作为天平的砝码，还是那些我自认为幸福的片刻。
　　我看着归寂，心里有一种未知的恐惧，等我思索明白那份恐惧的重量时，我开始躲避。
　　“如果有一天，你不在了，我怎么办？”我哆嗦着手思考陪伴的代价，转而我发现控制的权利不在我的手上。
　　一切都在归寂的选择，我仿佛又被压在了案板上，等待银光闪烁的刀片在我身上一刀又一刀地深入骨髓。
　　无法自拔，唯有这一次，我心甘情愿。
　　可是问出这种问题，是为什么呢？我为什么要问呢？归寂会怎么想呢？
　　胆小的我，已经被莫大的后悔击垮了。
　　我慌乱地钻入被子里，裹住自己，像包住的木乃伊，不给自己留下一丝缝隙。
　　时间就此停留吧，让一切暂停在悬而未决的最后一刻。
　　远处的山在墨色里变得无比高大，山又似乎就在我肩上，仿佛世界在变大的同时也变小了许多。
　　我缩小着自己的身影，让自己在归寂的眼中成为一个不起眼的小黑点，融化在这黑墨一般的夜里。
　　我成熟地伪装着，幻想自己真的无所不能，无坚不摧，可是我却还是在小孩的身体里纠缠不休，两条锁链撕扯着我的心脏，将它碎碾成两半。
　　我自认为，我的不幸与那些不能吐露的心声，默默忍受的样子，故作聪明的姿态，是成熟的表现。
　　可在黑夜里，一切都将原形毕露，我缩小成为一个十四岁的小女孩，在夜里迷茫的咆哮。
　　“希之。”淡淡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我瑟缩地颤抖着，渴望窒息的感觉再次降临。
　　“你很成熟，总是笑容满面，想成为更好的自己。”
　　“不过，这本不是你应该承受的。”
　　“我该如何才能让我们解脱？”归寂一直呢喃着。
　　我撕扯着被子，正如同撕裂的心。我的胸膛里永远住着一只秃鹰，不断撕扯我的的肝脏，啄食着我的的心脏。
　　一双手轻轻包围着我，隔着被子，我感受到了她的体温与跳动的心脏。
　　“因为你就是你，所以你的未来幸福光明。”
　　“虽然现在我们很困难，但是未来，我向你保证，你想要的，我会帮你做到的。”
　　“请给我点时间，好吗？”
　　“我永远站在你这边。即使全世界都离开了你，我也会在你身边。”
　　在沉默中，我明白自己对痛苦有多么执着。痛苦要永恒才行，要永远跟随着我，不能像其他感觉一样随意流走，流逝在过去里。
　　我是不是该放手了？放弃对痛苦的执着？
　　“我不想让你受苦。”我在被子里握紧了归寂柔软的手。
　　“能不能让我一个人走过这段痛苦，我要在光明的未来等着你。”我拉着归寂的手，痛苦地问道。
　　我奋力掀开被子，第一次目光闪烁地盯着归寂，心里全是藤蔓在缠绕。
　　一阵沉默，归寂抹了抹我眼角的泪，轻声说:“我等着你。”
　　“不要让痛苦把你吞噬了，我们要一起完整地走向光明。”归寂轻声说着，将我紧紧扣入怀里，我再次听见了砰砰地心跳。
　　仿佛两只溺在洪水的惊涛骇浪中无力靠拢、只能呜咽的破船，漆黑的空气里，只有呜呜声在流动。
　　“你本可以幸福的，都怪我。”意识朦胧间，归寂的话传入我的耳中。
　　怪她吗？我从来没有想怪她。
　　是我对不起归寂，让她和我一起受苦了。
　　事情已经模糊不清了，犹如透过朦胧的玻璃窗看到的风景。
　　再次睁眼，已是深秋。
　　痛苦依然甜蜜而凄苦地沿着我心里狭窄的水路流淌。
　　金黄的玉米一节一节掰下来，放在篮筐里。
　　蓝色的晚霞下，归寂与我静静在院子里剥玉米。
　　一颗一颗全落在桶里，像流逝的流星。
　　土堆边的柳树已经长得比我高许多了，黄绿色的柳叶一片片从我脸颊擦落，时间快速溜走了。
　　成熟的金黄稻谷像短促的金针，一望无际地闪烁着。
　　风车脱下金黄的外衣，露出洁白的稻米，金色的灰尘在阳光下飞舞，像春天的柳絮。
　　白茫茫一片，不觉已经入冬。
　　雪压盖着一切，像一片厚大纯白的云。
　　烟花再次腾空而起，炸开一年的结束，炸出时间的新生。
　　“迟早有一天把你嫁出去！”爸爸站在大树下，朝着我怒吼着。
　　我的心上裂开了一道口，无数绿色汁液一滴滴滑落，像绿色的锁链，紧紧勒住我的心。
　　无数绿色藤蔓顺着裂开的缝隙快速生长，挤压着我的心脏。
　　我跑到土墙边，抬头望着惨白的天空，痛苦地呢喃道:“妈妈你还会回来吗？你不要我了吗？”
　　我有些喘不上气，无力的顺着土墙滑坐下去，跌坐在归寂的怀里。
　　究竟要再痛苦几次生命，才能将痛苦终结。
　　双手合十，我向洁白的山峰许愿:“幸福幸福，请降临在我们手心！”
　　紧紧握住彼此的手，我感受到心的跳动，像泪如泉涌，涌出生命的斑驳。
　　“只有痛苦，才能让我觉得我还活着。”我紧紧拽着归寂的衣领，撕扯着说。
　　归寂隐忍地望着我，压抑着声音轻声说道:“我对不起你，你不要救我了。”
　　紧紧缩在归寂怀里，我呜咽着说:“别离开我，我们要好好的……”
　　归寂抱着我的身体，轻声说道:“让我来吧，辛苦你了。”
　　白茫茫的雾遮住了我，我仿佛一直躺在了绿色的春天里，记忆慢慢离我远去。
　　摇摇晃晃的班车上挤满了人，大家手里提着各式各样的红色袋子，大家都准备去城里看望亲人。
　　小雨又长高了，阿姨还是那么聪明，叔叔还是那么精神。
　　奶奶，下次再见。
　　记忆来到冬天，明珠的身影模糊地出现在我身边。
　　“我们第一次看见大海，会是什么时候？”明珠握紧手心，兴奋地欢呼着。
　　“真正自由的时候。”我看着有些透明的自己，轻声说道。
　　“我想并不遥远。”归寂看着我，紧紧拉着我的手，轻声说道。
　　一切都变成了碎片都记忆，那些生活仿佛都开始离我远去，我活在了精神的世界里。
　　土堆边上的柳树越来越高，在远处就能看到随风舞动的枝条，像线谱上流动的乐章。
　　躺在树下，又一次在柳树下聊天。时间好像停在，只有我和归寂的时空。
　　“树木真的听得懂我们说话吗？”
　　“会。”归寂点点头。
　　“如果不开心，就和树说话吧。”
　　梦中的红枫与柏树的根紧紧纠缠着，慢慢的，原来的黑暗里，生长出了一片微小的丛林。
　　日子淡淡地过去，中考前的一个月。
　　仿佛站在了历史的拐角，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起来。
　　可能是触碰到了权利的影子，我开始被人关注。
　　学校最近很关心我，希望我考上好学校，为学校争光。班级里一改往日阴阳怪气的语气，调皮的学生被老师训斥。
　　回家时间越来越晚，在学校可以免费用电灯，一切都争分夺秒。
　　我回家的时间越来越短，身上的淤青越来越多，可是我像着了魔一般，死死地盯着那些堆积起来的习题。
　　我不知道自己在执着什么，可是这是我最后能做的一件事。
　　为归寂和我的未来，考上好学校。
　　明珠每天递给我一个鸡蛋，让我好好补补。
　　爱，真是一份神奇的养料。
　　时不时双手递出的鸡蛋，我和明珠平分一半。
　　就像我走到今天，是夺走她时间的一半才走出的结果。
　　我们一定要好好的。
　　成绩出来的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就像无波的古井。
　　仿佛就像命中注定一般，我知道我赢了。
　　没有兴奋的想法，只觉得身上沉重的担子卸下去了，我的心感到一阵轻松。
　　真的做到了。
　　慢慢地走回去，以往硌脚的路今天好像格外平坦。归寂温柔地陪着我笑，仿佛早就知道故事的结局。
　　“我给你了一份完美的答卷。”我抱着她，凑近她耳边轻声说着。
　　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如此拼命，可我知道，有一种隐形的事物正在从我生命里流走，我仿佛开始变得透明了。
　　“辛苦了。”归寂抱着我，轻声说着。
　　无论多么贫穷，我们都生机勃勃。
　　不远处的蓝色天空绽放着绚烂的火花，红黄色焰火在空中流动，硝烟的味道在风中雾蒙蒙地流动到我面前。
　　幸福与希望在我身上旋转，我第一次在群山间喊出了自己的名字。
　　当我再次转头，我在雾蒙蒙的空气里，看到了一抹死亡的红色。
　　心怦怦直跳，眼角抽动。
　　我的双腿抽搐了几下，差点跪倒在地。
　　狂奔在淡灰色的空气里，我的泪滴落在希望的心情上，泪水浇灭了新升起来的希望。
　　她的弟弟在门口微笑着看着我，眼睛嘲讽似的盯着我。
　　好像浑身泄气，我的手垂在身侧无力地摆动。
　　明珠呆呆地坐在铁栅栏的窗边，好像囚笼里的凤凰鸟。
　　坐在二楼，她远远地望到了我。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鞭炮声不停地炸响。
　　她在一众人的祝福了，穿着简单的红色衣服，简单地嫁给了另一个大她十几岁的男人。
　　手上被递来一捧糖果，我茫然地尝了一口，满嘴塑料味，恶心得想吐。
　　趁没人的空隙，我推开门，茫然跑到她身边，慌乱地递给她一部老年机，这是最近几天刚刚买的，是我上学前想送给她的分别礼物。
　　“他们挤的我看不见你了。”我委屈地哭了，手死死地抓着她的手腕。
　　明珠没有说话。
　　“我们还要保持联系，好吗？”我紧紧握着她的手，几乎无法发声。
　　她看着我微微笑了，眼里都是朦胧的泪。
　　过了很久，明珠才缓缓有了动作。
　　“你就不要管我了，要幸福啊！”她擦了擦我的无止境的泪。
　　“求你了。”我弯着腰，掐着她的手。
　　“谢谢你让我再次走去学校，真的很幸福。”明珠扶起了我，拍了拍胸脯笑着说:“你就是太担心了，我是谁，我可是非常厉害的，不要小瞧我！”
　　我茫然地看着她。
　　“考试很成功吧？”明珠笑着问道。
　　“我考上了。”我呆呆地回答。
　　“太好了，我们归寂啊，一定会幸福的！”
　　“你啊，不要担心我，我可是明珠，注定闪耀的明珠！放心吧！我会幸福的。”明珠紧紧抱着我，又迅速松开了我的肩膀，推着我离开了房间。
　　红棕色的大门向我关闭，“喜”字颤抖了一下，又恢复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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