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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血
天色阴沉。
疾风扫过青石板的缝隙,卷起细碎沙砾扑面而来,发出阵阵呜咽。
萧怜捏着一方绣鸳鸯纹的丝帕抬手挡在面前,半晌,风势才渐渐平息。
她原是想着自己即将被禁足,往后一月不便在人前走动,便特意挑了条远路,慢悠悠地踱着。一会儿驻足赏花,一会儿俯身戏水,直到半个时辰后,才打算往周瑶的院子去。
说曹操曹操到,还未走出几步,便远远望见周瑶步履匆匆地赶来。
眼看对方越走越近,萧怜姣美的脸上漾开一抹浅笑,轻声道:“正想去找你呢。”
周瑶快步上前,拉起萧怜的手仔细打量,“听说你又惹老夫人生气了,她没把你怎么样吧?”
萧怜上次受罚时,周瑶还在月子里,抽不开身去看她,只知她在祠堂跪着抄完了族规,之后又接连染了两次风寒……
那老太婆,实在可恨!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水榭,水榭半悬在池上,四面雕窗虚掩,偶有风从缝隙中漏进来,带着池水的湿气。
萧怜听她言语关切,摇了摇头,“不算什么大事。当时他也在场,只罚我禁足一月。”
她目光落在周瑶身上,见她生产后身段丰腴了些,人却似更显孱弱,仿佛风吹即倒。
周瑶沉默片刻,低声道:“他这回倒还算做了件人事。”
若不是他们赵家,她与萧怜也不至于受这些无谓的苦楚。
“你今日与老夫人又是为何争执起来的?”
萧怜如实相告:“她以为我有了身孕,寻个由头将我骗去。得知并未有孕,便出言折辱。我气不过,顶了她几句。”
周瑶略带倦意地倒了盏茶,倚在窗前笑了笑,“也就你敢这样与她争执,不过,顶撞得好。”
“老太婆当初要你进门,就该知道会有今日。”
两人本是闺中密友,如今又嫁入同一家门,私下自有说不完的体己话。半晌,萧怜才想起此行目的,压低声音问道:“对了,我让你准备的药呢?”
周瑶顿了顿,旋即透过窗四下张望,池中荷叶已经露角,耸立在水面,被风推着,一下一下地轻撞着木质的台基。这样的天,除了几个来往的奴仆没什么人。
她凑近萧怜同她挨在一块儿。
不过一息,萧怜只觉得袖中徒然一沉。
她下意识地用指尖探去,摸到一个瓷瓶,不过寸许,触手生凉,精巧得像是闺阁把玩的物件,瓶身光滑细腻,是上好的瓷。便是随意置于案几或妆奁中也不会被人发觉。
萧怜抬头看去,两人视线短暂交汇,周瑶垂下眸子叹了口气,道:“这是幽国皇室密制的药,专用来折磨人,药性极野,就算是纾解过后体内也会有残余,对身子损害不小……你当真要对他用?”
这药是她婚前偶然所得,留着本也无用。但自被迫踏入赵家,她才明白安分守己换不来安宁,是以为了荣宠,这药在赵四身上用过两次。
可赵四与赵颐终究不同。她心中怨怼只系于赵四一人,而萧怜与赵颐,却曾真真切切地有过情意。
当初萧怜是如何将一颗心系在赵颐身上,她都清清楚楚看在眼里。
萧怜指尖捏着茶盏,嘴角牵起一丝淡淡的嘲弄:“他们赵家盼着我生孩子,可谁又想过,这对我身子损伤有多大?”
不过是给他用些药罢了。
再损伤,还能损伤得过生育之苦么?
周瑶执壶的手微微一颤,眼波流转间低声道:“也是……你且拿去罢。”
她说着,扣紧萧怜的手,轻声叮嘱:“切记收好,用量需谨慎。”
萧怜握紧瓷瓶,神色幽暗地点了点头:“放心,我有分寸。”
离去时,她回身望向周瑶那如薄雾将散的单薄身影,唇瓣轻抿。
“照顾好自己。来日若有机会,沙棠园外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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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云叠嶂,翻滚般倾压下来。天色愈发昏暗,风声愈发凄急。
萧怜走在风中,衣袂纷飞。
秋月跟在身后,焦急劝道:“这看着是要下暴雨了,咱们快些回去罢,要是淋了雨,恐怕您又得病上一阵子了。”
她们未带雨具,风携着细沙扑面而来,粗粝的刮着脸疼。
萧怜垂首走着,无奈还是风沙进了眼,她正欲向从怀中掏出手帕遮住眼睛,余光却极为敏锐地捕捉到身后一抹熟悉的身影。
步子停在棵百年榕树前,借粗壮树干躲避疾风。
沙砾在眼中磨得生疼,她抬手揉眼,不多时眼眶已通红含泪,水光莹然欲坠。
哪像被风沙刺了眼?
秋月见状心口猛然一紧,连忙拍着小夫人的背问:“小夫人……您先别哭呀,和秋月说说。”
声音徒然拔高,在风声里格外清晰。
萧怜默然取出那方鸳鸯丝帕,折作三角,徐徐拭过眼角,才带着鼻音轻声应道,用不轻不重地声音答道:“无事,只是沙子进眼睛了……”
秋月不信,看着自家小夫人苦撑的模样,语气中不由带上几分埋怨,“……三公子去京中也不带上您,害得您三番五次受老夫人刁难。”
“从前老夫人送的那些汤药,气味那般难闻,莫说入口了……这回不知又要送来什么五颜六色的汤药……”
萧怜衣衫单薄,如刀锐利的风将她的纤细的身姿勾勒得清晰明了,宛若刀削的肩微垂着,美人骨一开一合,她一手贴着树干,一手拿着帕子按在眼周抹尽泪水,静默得仿佛丧失了所有神采。
秋月越看越心疼,上次萧老夫人去世,小夫人无法奔丧便是如今这样——手里握着帕子,静静地站在一边。
萧怜神情没落,声却不轻不重,“等她送来再说罢,总归喝不死人。”
刚好能在风中教旁人听到几个字。
萧怜反安慰秋月几句,余光瞥过身后已经消失的身影,头也没回朝着海棠院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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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正。
萧怜用罢晚膳,就唤银莲去被生火备热水,随后又找了个命银杏替她缝制几件小衣,过了小半个时辰秋月端上放好衣裳的黄花梨木木案走进净室。
雾气溟濛,几重月白色的薄纱穿过梁柱倾泻而下,被热气蒸得微微飘举,浸着水汽,只堪堪虚掩着池中晃动的波光与人影。
一片白雾中,萧怜正淡淡靠在盆中,青丝随意披散在脑后,头往后仰,半眯着眸子。
秋月愣愣地立在原地,半晌才回过神。
她家小夫人当真是美。
秋月将木案放在盆侧,从竹篮中抓了一手蔷薇花瓣撒进去后,捞过瓢子轻而缓地往萧怜身上淋。
“小夫人,奴婢已经安排好了,银莲银杏今夜定能睡得安安稳稳。”秋月不知萧怜又在打什么主意,只好照做。
萧怜眼尾晕开绯红,睁开眼时眉目艳色秾丽,活似三月桃花。
她淡淡应了一声,随后问道:“让你熏的衣裳呢?可是用荔香熏的?”
回来时风雨正大,她走了一小段路确认不会碰见赵颐后,就寻了处亭子避雨,待雨小了才回的海棠院。但饶是如此,脑子也有些发昏,不太吃得下东西。
若是再闻见清堂居那股檀香沉香气味,只怕会吐出来。
另一边,秋月点了点头。
小夫人吩咐的她怎会不记得,况且那荔香是小夫人未出阁前常用的香,她跟在身边伺候多年,已经做惯了这事。
小半个时辰后,萧怜跨出浴盆,秋月拿着张毯子将她整个人裹住,待身子干了才拿过木案上的衣裳。
桃粉、鹅黄。
交领广袖裙,袖袍轻盈宽博,萦绕着淡淡的荔香,既显雅致也不失俏丽。她未出阁时甚爱。
“现下几时了?”萧怜穿好衣裳,对着铜镜缕着长发。
秋月估摸着时辰,答道:“戌正三刻了。”
走进净室时尚且淅淅沥沥落着雨,眼下披了身宽大的外衣出来,雨水已经停了,风还在刮着。
萧怜拢了拢外衣,裹住里头的衣袍。刚回到寝屋门前,就撞上迎面而来的张嬷嬷。
萧怜视线淡淡划过张嬷嬷刻薄的脸,目光落在她身后的几个嬷嬷身上。来的人比白日里还多了两个,一个个身手健壮、凶神恶煞,一副“你若不喝,就强灌下去”的模样。
萧怜嘴角轻勾,用轻幽的声音道:“既然来了,就进来罢。”
说着给了秋月一个眼神,示意她推开寝屋的门。
出乎张嬷嬷所想,这萧姨娘白日里还闹腾了两场,怎么到了夜里,突然就安分了?莫不是肚子里装了坏水,想着怎么折腾她。
她需得盯牢了。
张嬷嬷挥了挥手,一行人大步走到桌前,其中一人药碗连着案板一同放到桌上,发出道清脆的“嗵”声。
萧怜看着张嬷嬷,神智从昏昏沉沉慢慢清醒,她半靠在软榻上,抬了抬手,“那有劳张嬷嬷端过来了,今日吹了风头昏得很。”
张嬷嬷皱了皱眉,“萧姨娘当真娇气。”
萧怜笑了笑,“你们家三公子宠的,你怪他去。不过,也只有他这般宠着,我才有可能给赵氏生个孩子啊,你说是吗?”
眼见张嬷嬷嘴角抽了抽,还欲说些什么,萧怜打断她,“行了,少废话,赶紧拿过来。”
张嬷嬷单手将药递过来。
萧怜抬手接过,一股混合着腐土混着烂果的苦涩气味直冲过来,她不由皱紧了眉,垂眸中看着药碗里的汁液。
药汁浓黑如墨,映着榻前的烛光,几乎能映出人影。光气味和模样便令人作呕。
念着今夜尚有安排,萧怜不欲多做纠缠,屏息灌下一口,顺滑的汁液滑过喉间,难以言喻的酸苦与腥气瞬间在舌上铺开,胃里顿时一阵翻江倒海。
强忍着难受,她将药碗狠狠砸在张嬷嬷手上,“全喝完了,你可以走了。”
张嬷嬷疑心不减,待了小半刻钟后瞧见窗外的银莲和银杏,这才勾起唇,“既然如此,萧姨娘早些安置罢。”
说完心满意足地带着人离开。
目送张嬷嬷离开后,萧怜来回漱了几次口,含下几颗蜜饯,堪堪压下苦涩。
那股子难闻的味道仍旧萦绕在屋内,她喊秋月开了窗牖,又唤来银莲和银杏置换了被单,这一趟折腾过去已是亥时二刻了。
萧怜昏昏沉沉地躺在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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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一刻,秋月慌慌张张地从偏门跑出来,在附近蛰伏的侍卫中喊了两声,“重赢侍卫在吗?”
当重赢出现在海棠院旁时,秋月已经焦急得泪流满面,连忙抓紧他的手。
“小夫人她她,她用了药后就腹痛难忍……”
“流了好多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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