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行

作者:心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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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烬


      养心殿偏殿。药气氤氲,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云,压得人喘不过气。滴漏单调而固执地敲打着时间的刻度,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铜炉里炭火半明半暗,散发的暖意被无处不在的阴寒吞噬殆尽。
      谢辞风感觉自己在一片无边的、粘稠的黑暗中沉浮。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一种永恒的、令人窒息的冰冷和沉重,将他层层包裹,拖向更深沉的渊薮。意识如同碎裂的琉璃,散落各处,偶尔被一些尖锐的碎片刺痛。
      是风雪呼啸的声音?是皮鞭撕裂皮肉的脆响?是浑浊河水拍岸的呜咽?还是……无数怨毒目光织成的无声诅咒?
      “……狗官……”
      “……偿命……”
      “……血……”
      这些声音,如同跗骨之蛆,缠绕着他,啃噬着他最后一点残存的知觉。他想嘶吼,想辩解,想逃离,但喉咙如同被滚烫的烙铁封死,身体沉重得如同被万钧山岳镇压。只有无边无际的寒冷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毒液,渗透进骨髓,冻结了血液。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又或许漫长如一个世纪。一丝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的暖意,如同黑暗深渊里偶然飘过的一点萤火,极其艰难地穿透了厚重的冰层。
      是光。
      一点极其模糊、摇曳不定的光晕。
      像烛火,又像……炉火的余烬。
      随之而来的,是嗅觉的缓慢复苏。不再是血腥和硝烟,而是一种浓烈到苦涩的药味,混合着陈年木料和某种昂贵熏香的奇异气息。这气味……陌生又带着一丝诡异的熟悉。
      接着,是听觉。滴漏声更清晰了,伴随着一种极其细微的、衣料摩擦的窸窣声,还有……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小心翼翼的呼吸声。不是战场上的粗重喘息,也不是河滩上的绝望哭嚎,而是一种屏息凝神的、属于宫廷深处的静默。
      光晕在眼前晃动、凝聚。视线模糊如同蒙着水汽的琉璃。他费力地聚焦,终于看清了头顶垂下的、绣着繁复云龙纹的明黄纱帐顶。视线艰难地移动,透过纱幔的缝隙,看到殿内垂地的深色帷幕,看到角落里铜炉上袅袅升起的、几乎看不见的白烟,看到不远处一张紫檀桌案上跳动的、昏黄的烛火。
      烛火……
      那一点微弱的光源,此刻却像磁石般牢牢吸住了他涣散的意识。
      他想看得更清楚些,想确认自己是否还在那场永无止境的噩梦中。
      一丝极其微弱的力气,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块浮木,在他枯竭的躯壳深处挣扎着凝聚。他的指尖,那冰冷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指尖,极其轻微地、极其艰难地动了一下。幅度小得几乎无法察觉,只是指甲在身下光滑的锦缎上,极其缓慢地刮蹭了一下。
      “呃……” 一声破碎的、如同砂纸摩擦的细微气音,从他干裂的唇缝间逸出。
      这微弱到极致的声音,在死寂的偏殿里,却如同惊雷!
      “动了!相爷的手动了!”
      “眼……眼睛!眼睛好像在动!”
      “快!快禀报陈太医!”
      压抑的惊呼声瞬间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守在榻前的小太监如同受惊的兔子,猛地弹跳起来,其中一个跌跌撞撞地冲向殿门。另一个则扑到榻边,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颤抖:“相爷?相爷您醒了?您能听见奴才说话吗?”
      谢辞风的目光依旧茫然地停留在那跳动的烛火上。那小太监的声音仿佛隔着千山万水传来,模糊不清。他只觉得眼皮重逾千斤,每一次试图聚焦视线都带来剧烈的眩晕和针扎般的头痛。身体的感觉迟钝而混乱,像是不属于自己的累赘。唯有胸口深处那微弱燃烧的一点……是痛?是暖?是绝望后的余烬?他自己也分不清。
      脚步声急促地由远及近。太医院院判陈太医几乎是跑进来的,官帽都歪了,身后跟着两名同样气喘吁吁的太医。他们扑到榻前,动作却带着训练有素的谨慎和凝重。
      “相爷!谢相!” 陈太医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却又强行压着,“您感觉如何?可能听见下官说话?”
      谢辞风的嘴唇极其缓慢地翕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声响,却吐不出一个清晰的字眼。干裂的唇瓣因这微小的动作而渗出血丝。
      “水!快!温水!” 陈太医立刻吩咐,声音急促。小太监手忙脚乱地端来温热的参汤。陈太医亲自接过,用细小的银勺,极其小心地撬开谢辞风紧咬的牙关,将温润的液体一点点滴入他干涸的口中。
      一股久违的、带着微苦甘甜的暖流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谢辞风涣散的瞳孔似乎凝聚了一瞬,目光艰难地转向陈太医那张写满紧张和希冀的脸。
      “……这……是……哪……” 几个破碎的音节,如同耗尽了所有力气,从齿缝间艰难地挤出,轻若蚊蚋。
      “回相爷!这里是养心殿偏殿!您回京了!在宫里!” 陈太医连忙回答,声音带着安抚,“您病了很久,很重……但万幸!万幸醒过来了!陛下一直挂念着您,赐下了最好的药材……”
      养心殿……宫里……陛下……
      这些字眼如同冰冷的针,刺入谢辞风刚刚复苏一丝的混沌意识。昏迷前那炼狱般的河滩、咆哮的暴民、飞溅的鲜血、段柏临那沉如寒铁的双臂……破碎的记忆碎片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与眼前这金碧辉煌、药香弥漫的宫殿景象猛烈地碰撞!巨大的撕裂感和荒谬感让他头痛欲裂,眼前阵阵发黑。
      “呃……” 他痛苦地蹙紧眉头,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起来。
      “相爷!相爷不可激动!” 陈太医脸色大变,立刻按住他枯瘦的手臂,对旁边的太医急道,“快!银针!定神安魄!”
      冰冷的银针刺入穴位,带来一阵尖锐的刺激,却也奇迹般地暂时压制了那翻涌的记忆狂潮。谢辞风急促的喘息稍稍平复,只是脸色更加灰败,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仿佛灵魂再次被抽离。
      陈太医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低声对助手道:“灯芯……总算续上了。但油已尽,火太微。只能慢慢温养,一丝风浪也受不得了。”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也带着深沉的忧虑。这盏灯,随时可能再次熄灭。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飞遍了宫禁的每一个角落,也飞向了宫墙之外。
      **翌日,大朝会。**
      金銮殿上,气氛微妙而压抑。群臣肃立,目光却不时飘向文官队列最前方那个空置的、象征着丞相权柄的位置。那空位如同一道无声的裂痕,横亘在庄严肃穆的朝堂之上。
      皇帝萧启胤端坐龙椅,冕旒垂下的玉珠遮挡了他大半神情,只余下紧抿的唇角,透着一贯的莫测高深。他听着兵部尚书陈嵩关于西北军需转运顺畅、段柏临所部士气高昂的奏报,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袖口繁复的金线刺绣。
      “……仰赖陛下洪福,将士用命,西北防线固若金汤。然,今冬酷寒,胡虏为患之心不减,大军粮秣耗用日增。为保万全,臣请旨,于京畿及邻近州府,再行加征粮草一成,以备开春后可能之大战……”
      陈嵩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加征!又是加征!这两个字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在朝臣心中激起了涟漪。江南的疮痍尚未愈合,西北的军需真的紧迫到需要再次加征的地步了吗?还是……另有所图?许多官员下意识地垂下眼帘,不敢去看皇帝的脸色。
      “臣附议!” 立刻有几名官员出列,“西北军情紧要,粮草乃重中之重!加征一成,分摊于富庶州府,当不致伤筋动骨。为社稷安危,百姓亦当体谅!”
      “臣也附议!段大将军在前线浴血,后方自当全力保障!”
      附和声渐起。陈嵩的提议看似合理,且打着“保障前线”的旗号,又有段柏临这尊杀神的威名震慑,一时间竟无人敢轻易反驳。
      就在此时,一个沉冷如铁、带着金石之音的声音骤然响起,打破了殿中渐起的附和声浪:
      “臣以为,不妥。”
      声音来自武官队列之首。段柏临跨步出列,身姿挺拔如松,玄色麒麟朝服衬得他面容冷峻,目光锐利如电,直射丹陛之上的皇帝。
      整个太和殿瞬间落针可闻!所有目光,惊愕、探究、难以置信,齐刷刷聚焦在段柏临身上!他竟然反对加征?反对保障他自己麾下大军的粮草?!
      萧启胤捻动袖口的手指猛地顿住。冕旒下的目光如同两道无形的探照灯,瞬间锁定了阶下的段柏临,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锐利、冰冷的光芒。
      “段卿……何出此言?” 皇帝的声音不高,慢悠悠的,却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威压。每一个字都像在冰面上刮过。
      段柏临迎着那深不可测的目光,毫无惧色。他微微躬身,声音清晰而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响彻大殿:
      “回陛下。西北军需,目前储备充足,足可支撑至明年开春,且有后续转运源源不断。今岁江南水患,漕运艰难,加之前番为解朔风之急,已行加征,江南、京畿乃至邻近州府,百姓负担已重,元气未复。”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中那些面露惊疑的官员,最后重新落回皇帝脸上,语气加重:“此时若再行加征,无异于竭泽而渔!恐非但无益于军需,反会激起民怨,动摇国本!此其一。”
      他踏前一步,气势如山,目光如炬:“其二,为将者,当思破敌安民!而非一味索取后方。臣在朔风,亲见将士因霉粮之苦!亦亲见江南凋敝之惨状!臣深知,军心之固,非仅靠粮秣堆砌,更在于后方安定,民心所向!若为一时军需,而致腹地民不聊生,烽烟四起,则前线将士浴血奋战,又有何意义?!此乃自毁根基!”
      段柏临的声音如同重锤,字字千钧,砸在殿内寂静的空气里!他不仅反对加征,更将矛头直指加征可能带来的恶果,甚至隐隐质疑了兵部请求加征的必要性!这与他以往只重前线、不问民生的态度判若两人!
      陈嵩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忍不住出列争辩:“大将军此言差矣!军国大事,岂能妇人之仁!保障大军粮秣,乃兵部本分!若无充足粮草,如何御敌?如何保境安民?大将军岂能因一时所见之困顿,而动摇大局?”
      “一时所见之困顿?” 段柏临猛地转头,目光如冰冷的刀锋,狠狠刺向陈嵩,“陈尚书久居庙堂,可知京郊清水洼的百姓在挖草根充饥?可知淮扬府被加征逼得家破人亡者几何?你口中的‘大局’,是用江南半壁的骸骨来填的吗?!”
      他毫不留情地揭开了那层血淋淋的遮羞布!陈嵩被噎得面红耳赤,一时语塞。
      殿内一片哗然!段柏临这番话,无异于当朝掀开了江南加征惨状的盖子!更是在质疑皇帝之前支持加征的决策!这胆子……太大了!
      萧启胤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冕旒玉珠微微晃动,看不清他具体的表情,但整个大殿的气温仿佛瞬间降至冰点。一股无形的、沉重的压力如同山岳般倾轧而下。
      “段卿……” 萧启胤的声音缓缓响起,比方才更慢,也更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你统兵在外,心系将士,朕心甚慰。然,军需国用,自有朝廷法度,户部、兵部统筹调度。你……久在边关,恐对后方实情,有所误判。”
      皇帝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和冰冷的敲打。他在提醒段柏临:你是武将,管好你的兵!朝廷的钱粮调度,不是你该置喙的!更是在暗示他“误判”,试图将他从道义的制高点上拉下来。
      段柏临的胸膛微微起伏了一下。他听懂了皇帝的警告。他看到了皇帝眼中那深潭般的冰冷,那里面没有对民生的半分关切,只有对他“逾越”的不满和对掌控的执着。一股冰冷的怒意在他心头翻涌,但更多的,是一种彻骨的悲凉。
      他没有退缩,反而挺直了脊梁,声音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近乎悲壮的力量:“陛下明鉴。臣非妄议朝政,实乃肺腑之言!臣在回京途中,亲见沿途民生凋敝!亲耳听闻百姓哭诉!此绝非误判!臣恳请陛下,体恤民艰,暂缓加征!臣愿立军令状,以现有军需,必保西北防线无虞!若有差池,臣甘当军法!”
      立军令状!
      为了阻止加征,他竟以自身性命和军功做保!
      大殿之上,死一般的寂静!所有官员都被段柏临这破釜沉舟的决绝震得目瞪口呆!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反对,而是近乎孤注一掷的对抗!
      萧启胤放在御座扶手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冕旒下的目光死死锁在段柏临那张冷硬、毫无畏惧的脸上。那目光深处,翻涌着被挑战权威的暴怒,有对失控的忌惮,还有一丝极其深沉的、冰冷的杀机。
      “段卿……” 萧启胤的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你的忠心……朕知道了。军令状,就不必了。”
      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丹陛之上投下浓重的阴影。
      “西北军需,关系重大。加征之事……容后再议。退朝!”
      他没有给出任何结论,只是用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姿态结束了这场充满火药味的朝会。那“容后再议”四个字,却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带着森然的寒意。
      群臣如蒙大赦,又带着满腹惊疑,潮水般退去。
      段柏临站在原地,没有立刻离开。他望着皇帝拂袖离去的背影,望着那空悬的丞相之位。他知道,今日这步踏出,便再无回头路。他与皇帝之间那道名为“君臣”的裂痕,已彻底撕开,深可见骨。而那个躺在深宫之中、油尽灯枯的谢辞风……他今日之举,是能替他挡下那最后一根稻草,还是将他更快地推入深渊?
      他缓缓转身,玄色朝服的下摆拂过冰冷的金砖。走出太和殿高大的殿门,深冬刺骨的寒风扑面而来。他抬起头,望向养心殿的方向,目光沉沉,如同凝望着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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