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带刀

　　乘着长清门的飞舟，或者说艨艟巨船才对，南璟沉默地倚在舷窗上眺望天际。

　　令桃满脸倦色地从船舱外透气归来，看见她就是气不打一处来：“你俩昨晚在院子里干什么呢，叫人睡都睡不好。”

　　南璟有气无力地瞥了她一眼，罕见地没有跟着对骂起来。

　　这下令桃也看出不对劲了，好奇地凑过去上下打量了她一圈：“哈，你跟越珺吵架了？”怪不得一上午南璟看见越珺就跟耗子见了猫似的。

　　南璟张了张嘴刚准备赶人，应珏也过来了：“还是玉钥的事儿？”当时南璟因为越珺进不了大南天境绝食闹得可是人尽皆知。

　　这么一说令桃也想起来了，发出公鸭似的难听笑声，船上一时间充斥着快乐的气息。

　　南璟气极，一句话都不想反驳，撞开二人的包围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生气于越珺用这种方式来试探她，也因为自己作不出回答而生气。

　　南璟小时候也会偷买些山下的话本来看，江湖恩怨、男女私情，其中有个以莲湖姐妹为蓝本的故事她很喜欢。姐妹二人从江南的采莲女，摇身一变成为劫富济贫的刺客，她们走到哪里，哪里任人鱼肉的平民就能获得安宁。

　　也许权贵豪商会对这样的故事嗤之以鼻，但莲湖姐妹在凡人之中确实颇负盛名，甚至有些人家会在门后悬挂刻着莲花的双剑以求平安。

　　她们就是越珺口中，只杀人不杀鬼的典范。当然，也有传言说莲湖姐妹二人并无修为，不是不杀鬼，是杀不了鬼。

　　可没有修为的人怎么会飞升？久而久之，这种令人嗤之以鼻的推测也便不了了之了。

　　南璟想到这里，不由得问自己：如果我没有修为，我也会为了更多人的性命与道义而杀人吗？

　　她从小仰望着南妩的背影长大，南妩就是她心目中强大与完美的代名词。偶尔，南璟也为自己的幸运和特殊而窃喜，可无论是“南”这个特别的姓氏，还是亲传弟子的身份，那人对她来说都是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的明月。

　　前十八年南璟只为了能够拿起梧桐刀而活，她没办法辜负门派的养育，没办法背弃被赐予的名字，只有努力，努力，再努力一点，好像才有资格代替雨华宫的众人站在人前。

　　是我还不够努力吗？如果不是，那为什么拿不起梧桐刀？罕见的，南璟陷入巨大的迷茫当中。

　　天空依然是那副金紫交织的异象，折射着幻彩的流云从身旁掠过，好似可以闻到其中淡淡的海水的腥咸。这份豪情万丈的景色铺陈在她眼前，却很难再使人感到心潮澎湃。

　　也许，尽管心中思绪纷纷扰扰，她想也许自己可以在大南天境中找到答案。

　　飞舟足足在天上行驶了一天一夜，载着一船年轻的修士从渭南城来到蓬莱。南璟也终于见到这座沉入大海消失了整整二十年的仙岛。

　　它静静地漂浮在海上，如同一块满水的翡翠，附满郁郁葱葱的翠绿植被。白色的云雾萦绕在周围，更为它添了几分仙气。

　　在小南天境出世之前，蓬莱不过是古早神话中的仙人居所，一座被世人加诸了许多神秘幻想的普通海岛。而谁又能想到，它又能真的藏有带来天地异象的宝物。

　　长清门的剑堂长老刘大风和医堂长老骆新甫领着众人下船，南璟四下打量一番，发现周围尽是熟人。

　　长清门的李道晦和姬小怜，三字堂的齐百灵三人，还有长安的连飞云和绿玉柳。她忍不住私下拉住姬小怜一问，才知道这些底蕴深厚的大户们就算不通过门派大比，几柄玉钥还是拿得出手的。

　　修为过高进不了南天境，高门大族只好采用人海战术卯足了劲往里面塞有能力的小辈。而雨华宫鲜少参与这种俗世的纷争，寒门出身的李道晦身后无人，对于她们来说，靠自己拿到玉钥反而更轻松。

　　至于许无度，就算是你是堂主的弟子又如何？把一个傻子送进大南天境才是浪费。他能在门派大比上夺得名次，恐怕会让相当一部分知道内情的人大跌眼镜。

　　年轻的修士们渴望通过门派大比扬名，但经此一役留给许无度的，估计只剩下恶名了。

　　不过想来他也不在乎。许无度的动作早已不复最初的僵硬，像是人偶被灌注了血肉，身边也不再跟着神情紧绷的林潇潇，独自坠在人群末尾，如同一个无声无息的影子。

　　蓬莱岛的外围此时聚满了各大门派的人，五颜六色的服饰几乎要迷花南璟的眼睛，比起长清门的门派大比，这里人更多，也更为杂乱。

　　借道长清门飞舟的齐百灵等人在落地之后纷纷散去，回到自己的门派当中。雨华宫拢共就四人，便还是跟在长清门后面，避免招惹到是非。

　　而所有人等候在这里，并非出自什么善良的发心。之前有人尝试过靠蛮力通往蓬莱更深处，结果落得一个玉钥崩解的下场，于是再没有人敢从外突破。

　　他们等待着，好在时间的流逝下笼罩在蓬莱之上的白色雾气肉眼可见地缓缓消散。长清门到来的时候，只剩下薄薄一层在空中缓缓流动。

　　然而人多必然少不了摩擦，短短半日间，南璟就看到了数场大大小小的纷争。尽管有长清门和业流寺的人维系场面，时间长了，人与人之间的氛围难免越来越紧绷。

　　就在南璟等人也开始不得不警戒之际，蓬莱岛深处轰得传来巨响，一阵精纯的灵力冲散了萦绕数日的白雾，紧接着下一刻，无数道人影从岛外的不知何处冲进蓬莱之中。

　　“怎么还有这老怪？！他用了什么法子竟真的将修为压制了下去。”有人在突然蹿出的人影中看到了熟悉的身影，不可置信地喊道。

　　南璟感受到挂在胸前的玉钥此刻正不断升温，闻言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刀。大南天境对修士的狂热吸引力经过二十年也未曾减弱，恐怕此次密境之行，少不了来自其他修士的威胁。

　　她和令桃对视一眼，准备也即刻入内。可未曾想东海之中再次传来异动，一股彻骨的阴气泛起，将海水染作深得发黑的暗红，从中爬出一个又一个形容狰狞的鬼兵，嘶吼着冲向岸边的修士。

　　“该死，又是从哪里来的这些鬼东西！”这下蓬莱岛外围彻底乱了起来，留守在外的修士再顾不得其它恩怨私仇，自发地开始守护蓬莱岛边缘。

　　“快走！”越珺神情凝重地低喝一声，提着刀也跟着冲了上去。

　　令桃先一步反应过来，神色一凛，拽着南璟便向蓬莱深处而去。兵荒马乱中南璟只仓促看到越剧和应珏与鬼兵斗一团的背影，和一团从海中升起以势不可当之姿向着蓬莱岛卷席而去的黑色风悬。

　　“蚕鬼……”进入密境的一刹，传入耳中的这二字使南璟的心脏瞬间收紧。

　　巨大的恐慌击中了她，想到还留在外面的越珺和应珏，内心竟然迸发出强烈的想要离开大南天境的冲动。

　　曾在中原肆虐的发鬼死后，没有了鬼王天然的辖制，西面的蚕鬼，和东南的鸦鬼一直蠢蠢欲动，可谁能想到它会在这样的时候出现在蓬莱！

　　若是蚕鬼进入了大南天境……电光火石间，无数想法从脑海中掠过，然而虚空中巨大的吸力和熟悉的眩晕打断了那些令人恐惧的思绪。不知何时，方才还紧紧牵着她的手的令桃消失了。再一次，南璟变回孤身一人。

　　她强打精神，努力压制下那些担忧的念头，显然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她面对。四周一片昏暗，伴随着似有若无的压力，给人的感觉简直就像……不在陆地。

　　南璟隐隐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下意识想要抽出刀傍身，然而不论是纳戒还是衣物，此时都尽数消失不见。

　　我身体呢？！失去肉身只留存着意识的南璟想要惊恐地大喊，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声音。

　　令桃其实也听到了那两个恐怖的字眼，但她根本来不及作出反应，因为与南璟分开的下一刻，她就开始从高空急速下坠。

　　灵力不知为何消失了，眼看就要一头撞向地面，她真实地感受到了一种关乎生死的急迫。无比强烈的求生意志直直从脚心冲到头顶，几乎要将她从中间一分为二。

　　迫在眉睫的危机让令桃忽略了变得极轻的身体。停下！她无声地在内心发出嘶吼，就像一瞬间突破了某种限制，她堪称诡异地悬停在了半空。

　　她扇了扇翅膀，几乎一片空白的内心缓缓浮现出迷茫。

　　等等，我哪来的翅膀……意识到不对劲之后令桃尖叫一声，再次向地面坠去。

　　连飞云或许算是最早进入大南天境的一批人。在岛心出现波动之时，她正好处在密境边缘，毫不设防地被吸入其中。

　　她不知道外面此时发生了何种动乱，于是相较于周围或喜或悲或恐惧的众人，身上多了几分游刃有余的从容。

　　尽管如此，连飞云没有选择轻举妄动。眼前这个望不到边际的赤色炎热空间中站着约莫五十人，大半都是她或多或少有些了解的“熟人”。

　　比如斜侧方那几个文朱宫的弟子，三两抱成团，却没有想要上前来寻她的意思。甚至好几次偷偷看她被抓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连飞云这些年因为跟在尊者身旁，已经很少出现在文朱宫，所以这些人不愿意接近她，她可以理解，但她也根本不屑于与这些鼠目寸光的权贵之后混作一团。

　　于是绿玉柳和姬小怜说要与她同伍的时候，她没有拒绝。这里的人太多了，显然和聪明的人呆在一起更加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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