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瑞往事

作者:DrAsher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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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7 章


      第17章

      京州的十二月寒流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将整座城市囫囵吞下,在钢铁森林的齿缝间挤出尖利的呼啸。枯枝败叶被卷起,抽打在思瑞附属一中灰扑扑的教学楼外墙上,发出细碎而执拗的声响,如同困兽不甘的抓挠。空气干冷刺骨,吸进肺里带着刀刮般的微痛。路灯昏黄的光晕在暮色中晕染开,勉强照亮校门口一小片湿漉漉的地面。

      那辆“汉A·SR001”安静地蛰伏在路旁光秃的梧桐树下。车身独特的金黄色涂装此刻在灰暗天光与冰冷路灯的交织下,流淌着一种近乎液态金属的、沉重而内敛的光泽,与周遭萧瑟的冬日景象形成一种奇异的对峙。车窗是深邃的隐私黑色,隔绝了所有窥探的可能。

      张穆远拉开车门,一股温暖干燥、混合着顶级皮革和淡雅车载香氛的气息瞬间将他包裹,将外界的凛冽彻底隔绝。他坐进宽大舒适的后排座椅,紧绷的肩背在暖意中不易察觉地松弛下来。司机雷蒙德——那位永远像岩石般冷硬沉默的中年男人——透过后视镜微微颔首,无声地启动了车辆。引擎发出低沉平顺的嗡鸣,黄金中巴平稳地滑入傍晚归家的车流。

      车内异常安静,只有暖气系统送风的微弱气流声。李划坐在张穆远斜对面,鼻梁上架着那副标志性的黑色磨砂合金框眼镜,正低头专注地看着手中一个薄如蝉翼的透明平板。屏幕上并非课本或游戏,而是密密麻麻、不断滚动的数据流和复杂的三维结构图——那是“基石-A型”RFID芯片某个核心加密模块的实时压力测试反馈。他修长的手指偶尔在屏幕上快速划过,放大某个关键节点,或调出对比参数,神情平静专注,只有镜片边缘反射着屏幕幽蓝的冷光。

      张穆远没有打扰他,目光投向车窗外。城市的霓虹在湿冷的车窗上晕染成模糊的光带,行人裹紧外套匆匆走过,像一个个移动的、瑟缩的影子。街角热气腾腾的烤红薯摊飘来一丝微弱的甜香,转瞬便被寒风吹散。车内温暖如春,车外是京州凛冽的深冬。这辆黄金中巴,如同一个移动的、坚固的堡垒,将两个世界清晰地切割开来。

      车辆驶入张穆远家所在的小区——一个有些年头的机关家属院。红砖楼在暮色中显出沉静的轮廓,楼前花坛里的冬青蒙着一层薄薄的灰。中巴无声地停在单元门口。

      “谢了。”张穆远拉开车门,冰冷的空气瞬间涌入,让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客气。”李划终于从屏幕上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扫过车窗外略显陈旧的单元门,“明天早上七点二十,老地方。”

      “好。”张穆远应了一声,下车,快步走进了单元门洞。厚重的铁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车内温暖的灯光和李划重新低下的视线。

      黄金中巴没有立刻离开。车内,李划将平板锁屏,随手放入扶手旁的暗格。他摘下鼻梁上的黑框眼镜,揉了揉眉心,脸上那层属于学生的温和感褪去,显露出一种深沉的疲惫和超越年龄的沉静。他靠进柔软的真皮座椅深处,目光投向车窗外沉沉的夜色,指尖在冰冷的车窗上无意识地划过一道水痕。

      “雷蒙德。”他的声音在安静的车厢里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O5大人。”前座的司机立刻回应,声音平稳无波。

      “回大厦。把这车,”李划的指尖点了点光滑的柚木内饰板,“送去车间。车漆,换成标准集团行政黑。车身,”他顿了顿,语气加重,“所有外部覆盖件,包括底盘护板,全部更换为最新批次的‘心灵隔断合金’。内部结构加强层也按最高防弹标准重做。集团徽记,”他目光扫过车窗外,“按O5直属车队的规格,喷涂在右前翼子板和车尾中央,尺寸标准参照内部规范。车牌保留。对了,手续必须合法合规。”

      “明白。”雷蒙德的声音没有丝毫迟疑,仿佛只是接收了一条最普通的指令。他沉稳地操控车辆调头,黄金中巴无声地驶离家属院,重新汇入京州冰冷的夜色洪流,朝着西郊工业区边缘那个代号SITE-CN-117的庞然大物驶去。车内的暖意依旧,李划闭上眼,仿佛沉入无边的深海,只有指尖在座椅扶手上留下的轻微压痕,透露出方才指令的份量。

      京州冬日的清晨,天色亮得极不情愿,灰白混沌,仿佛蒙着一层脏污的毛玻璃。寒风比昨夜更加嚣张,卷着细碎的雪沫,抽打在早起行人的脸上,生疼。枯枝在风中发出尖利的呜咽。

      张穆远走出单元门时,下意识地裹紧了羽绒服领口。他习惯性地抬眼向路边梧桐树下望去——刹那间,脚步微微一顿。

      那辆熟悉的庞然大物依旧停在老位置。然而,它彻底变了模样!

      昨夜流淌着内敛金光的车身,此刻已通体覆盖着一种极致的、吞噬光线的墨黑。这不是普通的车漆黑色,更像宇宙深空,纯粹、厚重,带着一种无言的威严与冰冷。冬日清晨微弱的光线落在上面,仿佛被瞬间吸收,只在边缘勾勒出硬朗、锐利到近乎锋利的车身线条。车身明显比之前更加厚重、沉稳,如同披上了一层无形的重甲。

      最引人注目的是车身上的徽记。在右前翼子板处,一个直径约三十公分的银灰色徽章赫然在目——简洁而充满力量感的三箭头徽记,这是思瑞集团的象征。徽章并非简单粘贴,更像是从厚重的黑色金属中生长出来,边缘锐利,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车尾中央,一个尺寸更大、完全相同的徽记,无声地宣示着归属。那副“汉A·SR001”的车牌,镶嵌在特制的黑色合金底框上,数字和字母的边缘在墨黑背景中显得异常清晰、冷冽。

      车门开启方式也变了。除了主驾驶门,副驾驶位置也多了一个独立的车门。而车身右侧,一道宽大的电动侧滑门无声地向后滑开,露出了内部宽敞的空间。深灰的软包舱壁,光洁的柚木地板,宽大舒适的航空座椅……依旧是熟悉的豪华感,但整个氛围,却因这身“黑甲”和那巨大冰冷的徽记,变得沉凝、肃杀,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机构属性。

      李划就站在敞开的侧滑门旁。他穿着深蓝色的思瑞附属一中校服,拉链拉到顶,鼻梁上架着黑框眼镜,身形挺拔,脸上带着惯常的、属于学生李划的清爽笑意,仿佛只是换了辆更酷的“顺风车”。然而,他背后那辆散发着无形压迫感的黑色巨兽,以及他此刻站在这巨兽旁、在寒风中纹丝不动的姿态,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反差。

      “早啊,小张同学!”李划的声音带着笑意,清朗地穿透寒风,“快上来,暖气足。”他侧身让开通道。

      张穆远的目光在那冰冷巨大的集团徽记上停留了一瞬,又落在李划笑意盈盈的脸上。他沉默地快步走过去,一股强劲的暖风立刻从车内涌出。就在他弯腰准备上车的刹那,李划的目光精准地落在了他头上。

      一顶帽子!

      不是普通的毛线帽或羽绒服兜帽。而是一顶……嫩黄色的、毛茸茸的帽子。帽子顶部,端端正正地缝着两只圆圆的、同样毛茸茸的棕色小熊耳朵。帽子边缘还缀着一圈同色系的柔软绒毛,将张穆远白皙的额头和耳朵严严实实地包裹住,衬得他清冷的面容莫名多了几分……柔软和稚气?与他身上深蓝色的校服、沉静的气质形成了极其强烈的、近乎荒诞的视觉冲击。

      李划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零点一秒,随即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猛地荡漾开一种极其强烈的、混合着难以置信和巨大促狭的笑意。他嘴角的弧度咧开,几乎要抑制不住,镜片后的眼睛瞬间亮得惊人,如同发现了什么绝世珍宝。

      “噗……”一声极其短促的气音从他鼻腔里逸出,他迅速抬手捂住嘴,肩膀却不受控制地耸动起来,强忍着爆笑的冲动。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尖微微颤抖地指着张穆远头上那两只随着寒风微微抖动的、憨态可掬的棕色熊耳朵,声音因为憋笑而有些变调,每一个字都拖长了调子,充满了戏谑:

      “张、穆、远——同学?”他故意将名字念得抑扬顿挫,“这……这顶……呃,‘战略性头部保暖装备’……是哪个位面的最新科技?还是说……”他放下捂嘴的手,努力板起脸,但眼底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我们ISD前书记、现高三(七)班学霸张穆远同学,终于决定公开自己内心深藏不露的……童趣灵魂?这毛茸茸的……品味很独特啊!”他着重强调了“毛茸茸”三个字,尾音上扬,调侃的意味浓得化不开。

      张穆远的身体瞬间僵在车门口。寒风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加刺骨,吹在他骤然升温的脸颊上,带来冰火两重天的奇异感觉。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触碰到头顶那柔软温暖的绒毛和小熊耳朵,一股巨大的窘迫感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直冲头顶。他猛地低下头,试图掩饰瞬间烧红的耳根,动作有些慌乱地想要摘下帽子。

      “别啊!”李划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了张穆远抬起的手腕。他的手心温暖而有力,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阻止了张穆远“毁尸灭迹”的动作。“戴着!必须戴着!”李划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恶作剧得逞般的兴奋,镜片后的眼睛亮得如同寒星,“京州十年不遇的寒流预警!零下十五度!‘行走的校规’更要带头遵守保暖条例!这帽子一看就防御力惊人,简直是过冬神器!快上车,让雷蒙德好好瞻仰一下!”

      他不由分说,几乎是半推半搡地把浑身僵硬、顶着两只熊耳朵的张穆远塞进了温暖的车厢。电动侧滑门在张穆远身后无声地、带着点“看好戏”意味般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凛冽的寒风,却隔绝不了李划那穿透力极强的、带着无尽调侃的愉悦笑声。

      黑色巨兽平稳启动,汇入早高峰的车流。车窗外是灰蒙蒙的城市和匆匆的行人。车内,暖风无声流淌。

      张穆远靠在宽大的座椅里,身体依旧有些僵硬。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司机雷蒙德透过后视镜投来的、那极其短暂却绝对无法忽略的一瞥——目光精准地落在他头顶的熊耳朵上,那张岩石般冷硬的脸上,肌肉似乎极其微小的抽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万年不变的扑克脸。这比李划肆无忌惮的嘲笑更让张穆远感到一种社死般的窒息。

      他抬手,再次想摘下这顶“罪恶之源”。

      “哎!”李划立刻出声,手里不知何时变出了一盒温热的牛奶和一份还冒着热气的煎饼果子,不由分说地塞到张穆远怀里,“先补充热量!, ‘重点保护对象’营养早餐!别辜负组织关怀!”他特意加重了“重点保护对象”几个字,眼神意有所指地瞟向那顶帽子,嘴角的坏笑就没下去过。

      张穆远抱着温热的早餐,摘帽子的手顿住了。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腾的窘迫,认命般低下头,默默咬了一口煎饼果子。酥脆的面皮和热乎的鸡蛋蔬菜在口中弥漫开香气,稍稍驱散了些许尴尬。

      李划这才心满意足地靠回自己的座位,悠哉地喝着自己的豆浆,目光时不时地扫过张穆远头顶那两只随着车辆微微颠簸而轻轻晃动的熊耳朵,眼底的笑意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一圈圈荡漾开去。他像是欣赏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抓住了一个可以调侃一整个冬天的绝妙把柄。

      “话说,”李划咽下口中的豆浆,慢悠悠地开口,语气恢复了平常,但眼底的促狭依旧,“令姐这审美……挺……别致啊。这帽子哪儿买的?改天我也给我家……嗯,给我家那位‘行走的校规’收藏版手办配一顶?凑个亲子款?”他故意把“亲子款”咬得格外清晰。

      张穆远咀嚼的动作停住了。他抬起头,清冷的目光透过镜片,直直地看向李划。脸颊的红晕还未完全褪去,但窘迫已被一种冷静的反击所取代。

      “李董,”他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学究气的认真,“根据《思瑞集团员工行为规范(非涉密版)》附录七,‘个人形象管理建议’第三条:工作场合及代表集团形象的公开场合,应避免佩戴过于个性化或与职业形象不符的饰品。特别是,”他顿了顿,目光精准地落在李划鼻梁上那副此刻显得格外“普通”的黑框眼镜上,“大量、高频次更换可能引发不必要关注的……面部装饰品。”

      车厢内瞬间安静了一瞬。只有暖气送风的微弱气流声。副驾驶的雷蒙德,握着方向盘的指关节似乎又微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李划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触碰到自己眼镜的金属镜腿。张穆远这番话,精准地戳中了他那个庞大眼镜收藏癖的“非职业形象”点。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但看着张穆远镜片后那平静无波、却又仿佛洞察一切的眼神,以及对方头上那顶此刻仿佛闪烁着“同归于尽”光芒的小熊帽子……

      几秒钟后,李划猛地爆发出一阵更加响亮、更加畅快的大笑。他笑得前仰后合,几乎要拍打座椅扶手。

      “好!好一个‘面部装饰品’!张穆远,你这招‘围魏救赵’用得妙啊!”他一边笑一边指着张穆远,“行!这局算你扳回一分!帽子的事,本董事长暂时……不予置评!”他故意拖长了“不予置评”的调子,但眼底的笑意却更加明亮,带着棋逢对手的愉悦。

      车厢内紧绷的“社死”气氛,在这畅快的笑声和无声的交锋中,悄然化开,只剩下冬日清晨赶路途中,两个少年之间心照不宣的暖意。黑色的巨兽载着他们,平稳地驶向那座被梧桐枯枝环绕的校园。张穆远头顶的小熊耳朵,在车身的轻微颠簸中,依旧轻轻晃动着,无声地见证着这场关于“形象管理”的休战。

      ---

      上午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如同解放的号角,瞬间点燃了整栋教学楼。喧闹的人声、桌椅的碰撞声、奔向食堂的脚步声汇聚成巨大的声浪。高三(七)班教室里,江小白以饿虎扑食的速度将书本扫进书包,嘴里嚷嚷着:“糖醋里脊!我的糖醋里脊!今天谁也别跟我抢窗口!”

      李划不紧不慢地整理着笔记,看了一眼旁边正将钢笔仔细收进笔袋的张穆远:“学生会,十二点半,小会议室。别忘了。”

      张穆远点点头:“知道。”他起身,将椅子推回桌下,动作一丝不苟。头顶那顶嫩黄色的小熊帽子在午间的光线里显得格外……醒目。经过一夜加半天的“洗礼”,他似乎已经强迫自己适应了它的存在,或者说是麻木了,脸上的表情恢复了惯常的沉静,只是耳根在无人注意时,依旧会泛起一丝可疑的微红。

      小会议室位于旧教学楼顶层拐角,位置僻静。推开厚重的木门,一股陈旧纸张和灰尘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房间不大,一张长方形的深色会议桌占据了大半空间,桌面油漆斑驳,周围摆放着十几把款式不一的椅子。唯一的窗户对着校内一片光秃的灌木丛,午后的阳光斜射进来,在布满灰尘的空气中投下几道光柱。

      学生会的主要成员已经到得七七八八。文体部的部长正眉飞色舞地跟旁边生活部的女生比划着什么手势;宣传部的几个干事凑在一起低声讨论着海报设计;学习委员抱着一摞表格在角落里填写。学生会办公室的王祯明正皱着眉头核对手里的议程表。李划作为主席,自然地坐在了长桌的一端主位。张穆远的位置在他左手边。

      气氛还算轻松,大家低声交谈着,等待着会议开始。直到门被再次推开。

      张浩走了进来。他依旧穿着那件领口磨毛的皮夹克,双手插在裤兜里,下巴微抬,眼神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漫不经心的倨傲扫过会议室。他的目光在掠过张穆远时,极其明显地停顿了一下,嘴角向下撇了撇,毫不掩饰地发出一声极轻的、充满嘲讽意味的嗤笑。那目光的焦点,精准地落在了张穆远头上那顶与学生会严肃气氛格格不入的、毛茸茸的嫩黄色小熊帽子上。

      张穆远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垂下眼帘,翻开了面前空白的会议记录本。

      张浩径直走到长桌另一端,一个距离主位和李划、张穆远都最远的位置,大大咧咧地拉开椅子坐下,椅腿在老旧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噪音。他身体往后一靠,翘起二郎腿,鞋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晃荡着,视线却像黏腻的蛛丝,始终缠绕在张穆远头顶那两只熊耳朵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鄙夷。

      王祯明皱紧了眉头,敲了敲桌子:“张浩,注意会场纪律!人到齐了,我们开始。今天主要议题是即将在学校举办的思瑞集团元旦晚会中国分会场的校内协调工作……”

      会议按部就班地进行。王祯明条理清晰地分配任务:场地布置、志愿者调度、各班级节目筛选时间表、安全通道标识张贴、后勤物资(主要是饮用水和简单医疗用品)的申领……各部门负责人汇报着进展和遇到的细节问题。李划大部分时间只是听着,偶尔在关键节点插一两句话,明确方向或敲定权限,言简意赅。张穆远则低头快速记录着要点,笔尖在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头顶的小熊耳朵随着他微微低头的动作,在阳光下显得更加……无辜。

      会议进行到后半段,讨论到晚会当晚各区域卫生保洁的轮值安排。这原本是生活部牵头、各班劳动委员配合的常规工作。

      一直没吭声、像尊瘟神般坐在角落的张浩,突然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却异常刺耳地打断了生活部部长的发言。

      “咳,我说两句。”他身体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目光却越过会议桌,直直地钉在张穆远身上,脸上挂着一丝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卫生保洁是小事,但也得按规矩来,对吧?尤其是涉及集团这种级别的重要活动,一点马虎都不能有!”

      他顿了顿,似乎很满意自己吸引了全场的注意,慢悠悠地继续说:“我建议啊,成立一个‘临时卫生督察组’,晚会当天全程巡查。重点区域,”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眼神像淬了毒的针,“比如……主控室、设备间、备用电力房这些‘技术重地’的门口通道!这些地方,平时打扫可能就马虎,灰尘积得厚,万一晚会时有什么大人物路过,踩一脚灰,或者设备因为灰尘短路……啧,那责任可就大了!”

      他这话一出,会议室里瞬间安静了不少。几个干部面面相觑,眼神里都带着点莫名其妙。设备间、备用电力房?这些地方通常都在地下或偏僻角落,平时根本没人去,晚会人流更不会往那边走,门口通道的卫生……需要成立“督察组”重点巡查?这提议透着股鸡蛋里挑骨头的刻意。

      张浩的目光依旧死死锁着张穆远,嘴角的恶意几乎要溢出来:“我看,这督察组组长,得找个特别认真负责、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来干。对吧?”他意有所指,就差直接报张穆远的身份证号了。“比如我们前ISD书记,现在的……嗯,”他故意停顿,目光再次扫过那顶小熊帽子,嗤笑一声,“卫生模范标兵?张穆远同学,我看就特别合适!经验丰富嘛!抓卫生死角肯定一抓一个准!”

      赤裸裸的刁难!会议室里的空气瞬间凝滞了。所有人都听出了张浩话里的恶意——他就是要让张穆远这个前ISD书记、如今的“普通学生”,在众目睽睽之下,去干巡查犄角旮旯卫生的活!这是一种公开的羞辱。

      王祯明脸色沉了下来,正要开口驳斥。坐在张穆远旁边的王祯明,合上了手中的英文书,温和的目光看向张浩,正要说话。

      “张浩。”

      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冰珠落在玉盘上,清晰地盖过了所有细微的骚动。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长桌主位。

      李划不知何时摘下了那副黑色磨砂合金框眼镜,正慢条斯理地用一块绒布擦拭着镜片。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专注地处理着手中的眼镜,动作优雅得像在进行某种仪式。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线条利落的侧脸上,投下清晰的阴影。他脸上没有任何怒意,甚至没什么表情,只有一种深潭般的平静。

      然而,就是这种平静,让整个会议室的气温仿佛骤降了几度。连角落里漂浮的灰尘都似乎停滞了。刚才还带着几分喧闹和不满的气氛,瞬间被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力取代。

      张浩脸上那恶意的笑容僵住了,一股寒意不受控制地从脊椎骨窜起。他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翘着的二郎腿也放了下来,喉结滚动了一下。

      李划终于擦好了眼镜,重新将它架回鼻梁。镜片覆盖眼眸的瞬间,他的目光抬起,精准地、如同两柄冰冷的解剖刀,直直地刺向长桌另一端的张浩。

      “卫生督察组,提议不错。”李划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重点巡查技术区域通道,考虑也很‘周到’。”

      张浩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李划会“赞同”,脸上刚想挤出一丝得意的神色。

      “不过,你是个什么东西?你脑子进水了还是智商低?”李划话锋一转,语气没有丝毫起伏,却带着千钧之力,“这么‘重要’的工作,交给一个普通学生,不合适。”

      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十指交叉。镜片后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重压,牢牢笼罩住张浩,让他感觉呼吸都变得困难。

      “你,张浩。”李划清晰地念出他的名字,“作为学生会卫生处三科的二级科员,主动提出这个想法,说明你责任心很强,觉悟很高。”他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却让张浩的脸瞬间白了。

      “所以,”李划的目光扫过张浩瞬间失去血色的脸,声音依旧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宣判,“晚会当晚,‘临时卫生督察组’组长,就由你来担任。重点区域,尤其是你提到的所有技术重地通道,由你亲自带队,每小时巡查一次。巡查记录,”他顿了顿,目光转向王祯明,“老王,晚会结束后,连同张浩科员的‘工作心得’,一起交到校安保处备案存档。”

      “安保处”三个字,像三块冰冷的巨石,狠狠砸在张浩的心上!他整个人都懵了,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本意是想羞辱张穆远,怎么最后变成了给自己套上枷锁?还要交报告到安保处?那帮穿着黑制服、眼神像鹰的家伙……

      “至于张穆远同学,”李划的目光终于转向身旁,语气恢复了平常的温和,甚至还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目光掠过那顶小熊帽子,“他有更重要的任务。晚会主会场入口的RFID门禁系统调试和志愿者操作培训,由他负责。这方面,他经验确实比较‘丰富’。”他特意强调了“RFID”和“经验丰富”,仿佛在回应张浩之前的嘲讽。

      “好了。”李划身体靠回椅背,仿佛只是解决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卫生安排就这么定了。还有其他问题吗?没有就散会。张浩,”他看向那个面如死灰、僵在座位上的身影,“好好干,你的‘责任心’,安保处会看到的。”

      最后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道冰冷的符咒,烙在了张浩的背上。

      会议室里死寂一片。众人看向张浩的目光,充满了同情、鄙夷,还有一丝看跳梁小丑终于撞上铁板的快意。张浩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额头上瞬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他想说什么,想反驳,想辩解,但在李划那平静得令人心悸的目光笼罩下,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巨大的恐惧和悔恨在胸腔里翻腾。

      他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任何人,尤其是李划和张穆远的方向。他感觉自己像被扒光了扔在冰天雪地里,所有的恶意和小心思都在那双洞穿一切的眼睛下无所遁形。

      “散会。”李划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起身,收拾东西离开。没有人再去看角落里的张浩一眼。王祯明走到张浩身边,公事公办地敲了敲桌面,声音冷淡:“张浩,会后留一下,具体巡查区域和排班表现在跟你确认。”张浩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抽了一鞭子。

      李划拿起自己的笔记本,站起身。张穆远也合上记录本,默默跟着站起。两人一前一后走向会议室门口。经过张浩身边时,李划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仿佛那里只是一团空气。张穆远的目光平静地掠过张浩惨白低垂的头,同样没有任何停留。

      推开会议室厚重的木门,午后的阳光和走廊里喧嚣的人声扑面而来,瞬间冲散了室内残留的冰冷气息。李划重新戴上眼镜,脸上又恢复了那种带着点锐气的温和学生模样。他侧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张穆远,目光再次落在那顶嫩黄色的小熊帽子上,嘴角勾起一个极浅的、带着点恶趣味和无声安抚的弧度。

      “走了,”他拍了拍张穆远的肩膀,声音轻快,“RFID系统调试的说明书,下午发你邮箱。保证比抓卫生死角……有意思多了。”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率先迈步走进了走廊喧闹的光影里。

      张穆远站在原地,感受着肩膀上那一下轻拍的余温,又抬手碰了碰头顶毛茸茸的熊耳朵。冬日的阳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照进来,暖融融的。他看了一眼身后会议室紧闭的门,里面隐约传来王祯明冰冷的交代声和张浩压抑的、带着恐惧的应答。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抬步跟上前方那个挺拔的身影。小熊耳朵在阳光下,随着他的步伐,再次轻轻晃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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